苏鸾站在她们身后,这才发现不久前还回家一趟的苏安,此时竟消瘦的脱了相。
原本就清瘦的面容,如今说是皮包骨头也不为过了,且那层皮也是薄的跟纸一样,真真儿是见不到一丝儿肉。
被苏卉心疼的抓在手里的那只手,指头细得跟筷子似的,背上青筋裸露,很是骇人。
若不是先前还听到苏安咳嗽,苏鸾更觉得此刻横在床上的像一具……干尸。
“怎么会这样?”苏鸾一手捂着自己的嘴,情不自禁的就将这话脱口而出。
一直在隐忍,生怕情绪崩溃吓到苏安的柳姨娘,此刻终是忍不住了,“嗷呜”一声大哭出来。
她的手摸在苏安的脸上,就像摸了一只骷髅,那薄薄的面皮已然盖不住其下骨骼的硌手。
这样的苏安,可不就是只吊着一口气儿了么。可即便是这样,身边竟连个贴身伺候的下人没有!柳姨娘想着若非今日她们碰上了,怕是人凉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咽的气儿。
“太欺负人了……孝安伯府太欺负人了!”柳姨娘气的骂道。
亏她以前还总觉得女儿给人作妾顶多是名声不好,总归能锦衣玉食的得些实惠。却想不到,女儿在这高门大院里受的尽是这等罪。
苏鸾走到秦氏身边,小声问起:“娘,刚刚那嬷嬷可有说姐姐得的是什么病?”苏鸾委实想不通,什么病能短短时间就将人磋磨成这副相容枯槁的样子。
秦氏摇摇头,“那嬷嬷一问三不知。”
苏鸾抿了抿唇别过头,又是气又是想哭,来时路上她也曾问那两个嬷嬷,也是什么都不说。也不知是有意隐瞒,还是压根儿没正经请大夫来瞧。
默了默,秦氏走回床边决定道:“咱们把苏安带回去。”便是治不了,也起码有真正的亲人守在旁,尽完人事。
柳姨娘转头看着秦氏,眼中是无尽的感激,捣蒜似的点头。上半辈子她只当秦氏是抢她男人的敌人,可这会儿却觉得秦氏如她的再生父母!
“可是……”苏卉支支吾吾的打断嫡母与娘亲作下的决定,为难的说道:“刚刚那个什么郡主的发话了,解决龙头拐杖的事之前,不许咱们离开孝安伯府。”
秦氏过来的早,故而没听到这话。柳姨娘先前情绪一直处于激愤状态,也是没将这话入心。眼下一听苏卉说,两人才深感不妙。
不只她们觉得不妙,苏鸾也觉得不妙。
若这里是旁的什么地方,她倒有几分把握能求动陆锦珩帮她,可这里是嘉陵郡主庇护下的孝安伯府。
陆锦珩虽是圣上宠爱有加的晚辈,可老太君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且不说陆锦珩肯不肯帮她,就是有心帮,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思及此,苏鸾只觉得一阵绝望感笼上心头……
这时“吱嘎”一声,门开了。
苏家四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门口,见一个小丫鬟端着一碗汤药进了屋。几人皆敛了先前的心事,将心思放在那碗药上。
“这是什么药?”柳姨娘起身上前,挡到那小丫鬟身前,甚至还接过碗来自己闻了闻。
登时一股子刺鼻的涩苦袭来,还夹带着一股臭味。
柳姨娘的担心也并非多余,苏安日渐消瘦与颓靡,可见这方子对她无甚用处。加之至今无人告知苏安害得是何病症,她也的确担心孝安伯府压根没正经瞧病,瞎配的方子。
又或者,万一她的安儿根本就是遭人毒害的呢?那谁知这一碗碗喝下去的是药还是毒。
第68章
这小丫鬟倒是与先前那些眼长到头顶的嬷嬷不同, 见了苏家人很是恭敬, 甚至以亲家夫人相待,微微屈膝行礼:“夫人放心, 这药是府医所开, 对症下的药。”
见柳姨娘仍是一脸狐疑的盯着那药碗挡在面前,小丫鬟便转身先将药碗放到小桌上。笑着解开这尴尬:“也是烫,那就先晾凉。”
柳姨娘和苏卉娘俩的眼睛都盯在那碗药上,秦氏和苏鸾母女却是将视线留在了小丫鬟身上。心道这丫鬟每日给苏安喂药, 知道的内情定是比那些嬷嬷多。
“苏小娘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苏鸾有意压低了声音, 避讳的便是屋外把守的两个嬷嬷。
小丫鬟警惕的回头瞥一眼门的方向,未及开口,便听到门外“咳咳”两声。小丫鬟才微微张开的口立马又闭上了, 随之低下头去,不再看苏鸾。
秦氏与苏鸾这方意识到,门外的两个嬷嬷是一直贴着耳朵听动静的,不只是把守着不让她们出去,还要杜绝她们与府里下人交谈。
盯着那药碗研究了半天的柳姨娘与苏卉, 在这两声干咳的提醒下, 也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这点。
柳姨娘眉头一皱,眼看就要冲出去找她们理论。苏卉知道柳姨娘今日已闯了大祸, 怕她又将麻烦升级,故而伸手去拦了娘亲一把。
柳姨娘有些不解的回头看女儿一眼, 同时也瞥见秦氏正朝她瞪眼。柳姨娘立马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 除些又给大家再添麻烦。
既而抱愧的走到秦氏跟前, 附耳低声认错:“贱妾蠢笨无知,还求夫人给拿个主意。”
秦氏没侧头看柳姨娘,只将目光移到外屋的门上。屋外艳阳明媚,雕花棂格间的琉璃上,刚好可以映出两个蠢货凑耳紧贴门牖的身影。
秦氏收回视线,与苏鸾对了个眼神。所谓母女连心,透过彼此的眼神就知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苏鸾也微微错讹,竟在不知不觉间与秦氏有了这般默契。
秦氏轻步走到门口,开门只在一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时间。故而两个将脸贴在门上的嬷嬷,被诓了一下跌进屋来。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直。
“那……老奴腿脚不方便,站得久了受不住,就往门上倚了倚。”一个嬷嬷收起窘态,好容易寻了个不错的由头。
另一嬷嬷见这由头很是立得住脚!立马也底气壮了,反过来带着丝埋怨口吻:“夫人开门怎的也不发出点儿声响?老奴虽是贱命,可一把老骨头也经不起这糟践。”
“那要不关上再重开一回?”秦氏冷言问道。
这声音闷闷的,很是噎人,二个嬷嬷知道秦氏这是告诉她们,已然发生的事呶呶不休没何意义。于是二人假模假样的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问道:“夫人出门有何事?”
“去趟净房。”
两个嬷嬷对了一眼,而后其中一人抬脚出屋:“夫人随老奴来吧。”
这当口,苏鸾也给苏卉耳语了两句,苏卉了然的点点头,看向门外。估算着嫡母走远了,她也过去开门,同时手捂在肚子上,一副痛苦表情:“我说你们孝安伯府就算门缝儿里瞧人,也不该给客人喝馊水啊!这才喝了两口,就腹痛难忍……”
“哎姑娘,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们孝安伯府的水怎么可能是馊的!你怎么不说是你平日里喝惯了馊水,乍一喝干净水虚不受补呢!”
“行了这时候叨叨有什么用,赶快带我也去净房吧!”苏卉催道。
那嬷嬷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心道老太太吩咐让她们盯好了这帮人,绝不许她们再在宾客前闹事儿出丑,或是寻下人瞎打听什么。可她这再一离开,屋就没人看了。
苏卉不耐烦道:“嬷嬷要是腿脚不便,就把路指给我……”
嬷嬷又看了眼苏卉,心说刚才闹得最欢腾的就是这臭丫头,她们几人合力才把这臭丫头给治住,这回可得把她给看住喽!
是以嬷嬷看看屋里的小丫鬟,嘱咐道:“那你可照顾好屋里几位。”
“是。”
之后嬷嬷才不情愿的带着苏卉离开,走前视线扫在柳姨娘和苏鸾身上,带着丝警告的意味。毕竟那小丫鬟也不是个心向着府里的。
苏鸾也不跟这刁奴置气,估摸着二人走远,伸手拽上小丫鬟就往屋外跑!先前就有些纳闷儿的柳姨娘这下更是不解了,“哎”了一声,手伸在半空,两眼迷惑。
待两个嬷嬷送着秦氏与苏卉回屋后,突见屋里站着的只剩柳姨娘一人,立马变了脸色。
“人呢?那小姑娘和喂药的丫鬟呢?”
“不知道。”柳姨娘带着丝奚落之意回应她们。
这句冷淡疏离的‘不知道’,正是一路上两个嬷嬷对她说的最多的。不管她怎么着急问,两个嬷嬷永远一副冰块儿脸。
这下,轮到两个嬷嬷跳脚了。
因着午宴的原故,主主仆仆皆去了前堂招呼宾客,后院儿一时竟见不着什么人。
苏鸾自西跨院儿沿着游廊一路向东,出了角门,又顺着甬道往北,在一间抱夏前停了下来。
这处足够隐蔽,即便是两个嬷嬷找,一时半会儿也找不过来。
苏鸾松开手扶着廊柱喘了几口,待稍平复些正想开口问,却不料面前的小丫鬟竟跪了下来!
“姑娘,您快救救我们苏小娘吧!”
苏鸾不由得皱眉,急急双手去扶:“你起来仔细说清楚,我姐姐到底怎么了?”
小丫鬟站起来先急着自证:“姑娘,奴婢是自打苏小娘进府,就一直贴身伺候她的。苏小娘在府里没什么能交心的人,故而待奴婢如姐妹般推心置腹。奴婢也是一心向着苏小娘的。”
“我信,你接着说。”只凭先前两个嬷嬷看这小丫鬟时,那极度不信任的表情,苏鸾便笃信这丫鬟说的是事实。
得了信任,小丫鬟点点头,夹着哭腔儿娓娓道来:“这些年苏小娘在府中受尽委屈,甚至无需她做错什么,只要阴夫人和婉小姐心情不好了,便时不时的拿她当出气桶发泄上一番……她们大约是觉得修理个小娘,远比整治下人更能得到满足。”
“此前苏小娘从来不将这些事与大公子说,只将眼泪往肚里吞,许是觉得说了大公子也不会管后院这些污糟事。可自打上回阴夫人带着苏小娘回苏府后,苏小娘就好似突然开了窍,身上再有伤了,就会想法子间接的让大公子看到。大公子也果然就为她去出头,并为此训斥了阴夫人与婉小姐几回。”
说到这儿时,小丫鬟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似是极其快慰,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那再后来呢?”苏鸾冷静的问着,心下亦是掀起一丝欣慰。看来她上回为大姐姐出头是出对了,苏安这受气包也总算是知道反抗了。
接下来小丫鬟眼中的光华便渐渐褪去,只余凄切:“苏小娘才刚挣回几分尊严,忽地有一日就晕倒了……”
“那到底是什么病?”苏鸾骤然急切起来。
小丫鬟却只是摇摇头:“连大夫看了都说不出是什么病来,就说许时郁结于心所致。”
“郁结于心?呵呵。”苏鸾讥讽的笑笑,“我大姐姐受尽欺侮,眼泪和血往肚里咽时都不曾发病。怎的这日子有了起色,反倒撑不住了?”
小丫鬟蹙眉落泪,心下也是认同苏鸾的说法,觉得此事蹊跷。只是自己毕竟没逮到什么有力的明证。
“那又是为何这般……消瘦的?”说‘消瘦’二字时,苏鸾犹豫了下。苏安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样,岂是消瘦二字可概括。
“奴婢听说,苏小娘自打月前晕倒,就没再进食过一粒饭食,只靠每日两碗汤药吊着。阴夫人说苏小娘病因不明,这是古人常用的服药辟谷之法,可驱百病。”
“辟谷?”苏鸾不禁一怔。
辟谷乃是道家奉行的断五谷绝食疗法,所谓‘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
可苏安又不修仙!
这是典型的趁人病要人命啊。
“阴夫人既然信道家辟谷养生这套,为何不让她家老太君也绝五谷,饮风露?今日大宴亲家还上什么全席,怎不汤药管饱啊!”
苏鸾此前一直劝自己冷静,便是再大的事也不可动怒,唯有保持冷静了,才能镇定应对。可如今,她也真的冷静不下来了。
想到前些日子于宫中相见时,阴夫人还菩萨低眉的过来与她敬酒道歉,苏鸾就更不能冷静。那时,苏安正粒米不进的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身子一天天被耗竭。
亏她那时还信了阴夫人是心性转好,原来不过是害死苏安前安抚下苏家,好让苏家人相信她是真心为了苏安好,苏安之死非她所愿!
气完这些,苏鸾又仔细打量那个小丫鬟,心下疑惑她既明白阴氏的打算,又忠心于苏安,为何不阻止?哪怕隔日偷偷塞两块糕点给苏安也不至于这样。
看出苏鸾的心思,小丫鬟委屈的解释道:“自苏小娘晕倒后,阴夫人便怪罪奴婢照料不好主子,借机而将奴婢调去厨房熬药。除了每日送两碗药外,奴婢进不了苏小娘的房间。便是喂这两碗药时,也有嬷嬷寸步不离的盯着……”
哽咽了两声,小丫鬟继续道:“奴婢带了几回东西进屋,可实在没机会留下。后来奴婢真真儿没法了,便在每日的药里撒一把麦粉,想着那汤汁浓稠些,说不定能为小娘续口气儿。再后来觉得此法可行,奴婢又将风干的肉干儿熬进药里,刚好跟一味药草很像。”
听到这儿,苏鸾有些明白为何那药味儿怪怪的。看来这丫鬟说的全部是真的。
心下正思忖着这丫鬟不止忠心,还格外的机灵,苏鸾又恍然大悟!
“这么说,给苏家送去的贴子……”
苏鸾话还没问完,那丫鬟就认真的点点头:“是奴婢。奴婢被他们看得紧,送不出消息去,最后只能用这法子,将请柬偷偷多塞了一份,把你们诓上门。”
苏鸾眼中涌过云雾,抬手在小丫鬟的肩膀上拍了拍,“大姐姐能有你这样的知交,是她的福气。”
小丫鬟脸上迅速飞了抹红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喃喃道:“奴婢只是个丫鬟……”
鬼使神差的,苏鸾联想到了水琴。其实水琴对自己的忠心也是不输眼前这丫鬟的,只是……比人家傻了点儿。
“放心,我会想法子把苏安救走。如果运气好,也会把你捎上。”苏鸾笃信这种纯挚的小丫鬟,是不愿继续待在孝安伯府这种地方的。
反正从别人府上撬下人,也不是头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