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当苏鸾带着小丫鬟重回西跨院儿时, 两个嬷嬷还在满院子里火急火燎的找人。因着怕被老太君怪罪看守不力, 她们也未敢及时上报。
一进角门,苏鸾便与二人迎面撞上。
“苏姑娘!你这是不声不响的去哪了?”嬷嬷一开口, 便带着诘问的语气, 甚至手也不客气的指着苏鸾,就像平日里训斥手底下的丫鬟。
苏鸾瞥她一眼,想着便是这种人天天监视着不给苏安吃喝。心下压着巨大的一团火,苏鸾迎面便撞了上去!
那嬷嬷被撞得向后趔趄了好几步, 直到挤在另一个嬷嬷身上, 才被扶住。
苏鸾虽是身子娇小,架不住气盛。她也没回头再看,正好从老东西让出来的廊上走过。
边走边悻悻的丢给身后一句:“什么破规矩, 上个净房还得跟着!”
“净房?老奴刚刚就在净房,没看见姑娘啊!再说净房也不该走到这边来。”嬷嬷跟在苏鸾身后喋喋不休的发出疑问。
若不是为了让小丫鬟好过一点,苏鸾也是懒得理她。有了这层顾虑,苏鸾便气乎乎回道:“还不是你们孝安伯府的水有问题?一个接一个的闹肚子,西院儿的净房哪里还塞得下第三个人?害我跑了好远!”
那嬷嬷张了张嘴, 原是想再说点儿什么, 忽地又觉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便闭了口不再吭声。只在将苏鸾送回屋后, 关门的声音有意放重。
因着今日有苏安的娘家人在,嬷嬷便不让那小丫鬟再跟进去了。
苏鸾回到里屋径直奔着那碗药去, 折腾这么久凉了许多, 可她还是端到床前, 一口一口喂给近乎没什么反应的苏安。
柳姨娘有些怔然,特别是在看到苏鸾将一些草药梗似的东西,直接喂进苏安的嘴里时,更是怔然。但又出于对苏鸾判断力的莫名信任,她没拦阻,只拿着帕子默不作声的为苏安擦拭嘴边流出的汤药。
将碗中的汤汁一滴不落的喂完,苏鸾已是吧嗒吧嗒的掉了几滴泪。
把空碗递给苏卉时,苏鸾正好借着伸胳膊之机,胡乱将脸在袖子上蹭了几下,而后附耳小声问苏卉:“我记得你早上有半块饼没吃掉?”
苏卉一愣,手不自然的摸上有点儿鼓囊的腰封。马车上她的确是吃了几口娘亲带的饼子卷酥肉,当时把肉吃了饼子剩下半块,不好意思当街丢,就临时塞了腰封里,想着下马车再丢的。
“给我。”苏鸾摊开掌心。
苏卉一脸茫然的掏出来小小的油纸包,递给苏鸾,心道苏鸾会不嫌弃她而吃她剩的食物?
苏鸾拆开小包,将软软的半个薄饼撕碎,近乎是碎屑了,才捻着一小点儿一小点儿的往苏安嘴里喂。
一旁看着的秦氏柳姨娘苏卉三人,皆愕然。
待半个小饼喂完,苏鸾转身拉过众人,用只她们四人能听见的声音把事情的经过给大家说了一遍。
秦氏难以置信的瞪眼看着苏鸾,“这么说安儿本身未必有多严重的病,而是被她们有心磋磨的?”
“鸾儿也是这么想的,这便不难解释为何大家都说不出大姐姐的病症来了。”
秦氏与苏鸾母女尚能冷静分析,可听了真相的柳姨娘和苏卉,已是一副彻底崩溃的模样,圆瞪着双眼愣在那儿,失语。
只是她们终于弄明白了为何苏鸾先前急着喂苏安半块饼,还有药碗里那些草药梗似的东西。
原来那些都是苏安的命。
眼见柳姨娘与苏卉久久缓不过劲儿来,苏鸾拍拍姨娘的手,小声安抚:“比起大姐姐得了什么罕见病症来,这样起码还有得救。”
柳姨娘僵硬的点点头,可不是有救么,对于眼下的苏安而言,五谷就是仙丹啊!
她的安儿居然数十日没有吃过一粒米……每日就靠两碗汤水续命!若不是好心的丫鬟百般想法子,怕是她安儿等不到今日。
“呜呜——”柳姨娘转身抱着床上的苏安哭起来。
苏安一动不动,柳姨娘傻且认真的贴在女儿耳畔说:“安儿,你再撑撑,咱们回了家娘就给你做酱鸡丁,水晶肘子……”
苏鸾正想去拉柳姨娘,劝她小声些别再说这些没用的,正巧“吱嘎”一声门开了。
其中一个嬷嬷走进来,两手叠放在身前,语气颇为轻慢:“老太君命人来传话儿了,请你们即刻去偏堂。”
旁人脸上是懵的,苏鸾却是立时打了个激灵。
难不成是陆锦珩来了?
苏家四位女眷被带去偏堂时,如来时一般,两个嬷嬷一个带路一个垫后,好似流放犯人时生怕中途逃跑一般。
到了偏堂外,带路的嬷嬷驻下,回头交待道:“几位暂且在门外等一会儿,老奴进去通禀一声。”说罢,嬷嬷轻叩三下后,自行推门进了屋。
“这……这简直跟过堂一样!”柳姨娘暗暗发恨,想到唐光霁上回上门时,她恨不得迎祖宗似的伺候着,生怕有一分怠慢!可孝安伯府是怎么待她苏家,又是怎么待她安儿的?
一粒米都不肯给啊!
没多会儿进去通禀的嬷嬷便将门打开了,冷着张脸:“老太君准几位进屋说话。”
秦氏第一个进屋,接着是柳姨娘,苏卉是姐姐也排在前头,最后才是苏鸾。
除了苏家四位女眷并排站着的这侧,其余三侧皆是高椅,其上坐的有孝安伯府的人,亦有孝安伯府的几房亲家。想来是牵扯到了御赐之物,多请几家旁听做个见证。
正冲门的主位上,左边坐的是孝安伯府的老太君。
老太君身着精工裁剪的锦服,已然不是先前那一套。她雍容高华的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拄着那根龙头拐杖。虽说龙头断了,这会儿就摆在身边的桌子上。
右边坐的男子锦衣玉冠,贵气逼人。他手间把玩着不知为何物的东西,那东西莹白剔透,只在捻玩间发出淡淡清辉。
茫然跨进屋来的苏鸾,目光匆匆扫过周边众人,在落到身居主位的男子身上时,不由得一怔!
偏巧那男子的视线也在她的身上,四目甫一相接,苏鸾不自觉的将视线逃开,往下落去。
就在苏鸾的视线落到那男子修长的手上时,瞬间看清了他手里把玩的东西!苏鸾只觉手心儿里冒出冷汗……
这男人自是陆锦珩,他此刻手里把玩着的,是一小段碎玉。
苏鸾打了个软腿,险些摔了。
她的谎话要兜不住了呀……
“呵。”一声清越的说不上是笑还是嗤的动静,打破了偏堂里的宁静。
堂内众人的视线被陆锦珩吸引了去,接着便见他阴阳怪气的开了口:“苏鸾,原来你喜欢桃花,不喜欢牡丹啊?早说本世子就在贴子上改改了,郡王府也不是没有桃园。”
苏鸾心下一惊,她知道陆锦珩这是生气了,怪她不识抬举没去郡王府看牡丹,而来了孝安伯府看桃花。
等等!
陆锦珩现在不应该生另一个更大的气么?那碎玉既然都拿在他手里了,想来她扯的那些谎,孝安伯府也是一五一十的转述给他了。
他却跟她说看花?
苏鸾带着丝疑惑的抬头,众人面前壮着胆子重新看向陆锦珩,懦懦的求证:“世子,孝安伯府的人可都与您说了?”
“老太君方才都说了。你家姨娘不知死活,摔了先帝亲赐的龙头拐杖。唐家姑娘也莽撞,弄坏了我落在你们苏家的御赐玉环。”陆锦珩语气恹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苏鸾蹙眉,觉得这话不对,没了先前的怯懦,“怎么同样是犯错,我家姨娘就是不知死活,唐家姑娘就是莽撞?唐婉根本是诚心的!”
见她着急,陆锦珩好似终于掀起一丝兴趣儿来。
翘了个二郎腿身子前倾,手肘拄在膝上托着下巴眼神玩味,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调调:“噢?那你给本世子详细说说。”
第70章
相较于隔桌正襟危坐, 一脸庄肃的老太君,陆锦珩的神情和动作都显得有些轻佻。就连开口的语气, 亦是让人觉得不怎么正派。
这不禁让与他对视的苏鸾怔然,一时竟不知打哪儿说起。总觉得堂内氛围莫名古怪。
同时苏鸾也察觉到周身的异常眼光, 左右悄悄扫视一圈儿, 孝安伯府两侧的宾客都在注视着她, 静静等她答话。
就连之前咄咄逼人没给过正脸的老太君与李夫人, 这会儿也认真的凝着她。
这些人终于肯正视她, 听她的辩白了?
“快说啊。”苏卉垂着头暗暗瞟向苏鸾,低喃一句提醒道:“若不快些帮我娘脱罪, 别说大姐姐了, 咱们也走不了……”
苏鸾斜觑苏卉一眼, 她又何尝不急,可是眼下要她说什么?继续拖唐婉下水以帮柳姨娘解困,那就得当着陆锦珩的面撒谎, 说他的玉环本是完好无损的。
可当着嘉陵郡主的面儿,陆锦珩会为她遮掩么?
正愁着, 鬼使深差的, 苏鸾脑子里蓦地冒出陆锦珩以口给她喂药的画面!虽说她未曾亲自感受, 但陆锦珩既然这么说了, 八成是真的?
念着也曾……亲近过,苏鸾心存起一丝侥幸!若不可闻的清了清喉咙, 半垂着眼帘儿, 她开始睁眼说瞎话的镇定陈述。
“世子可还记得, 上回您过府与臣女的父亲议事时,有个蠢笨的丫鬟洒了汤在您的袍襟上。而后虽为您清理干净,却不慎将玉环落下了。今日臣女随家人来孝安伯府探望重病的姐姐,想着回程时恰好路过雍郡王府,便将玉环带在身上,想着归还。”
苏鸾越说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低,可又禁不住好奇陆锦珩此刻的表情,故而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他。
陆锦珩依旧保持着那个松散坐姿,托着腮,唇边勾着浅笑,狭长幽沉的黑眸一瞬不瞬的盯着苏鸾。
苏鸾心里打鼓,他这表情,是打算包庇她呢,还是打算拆穿呢?
顿了顿,苏鸾发现陆锦珩没有要开口拆穿她的意思,便继续陈述下去:“谁知来了孝安伯府,发生了一点儿冲突……唐家小姐推了臣女,将那玉环给摔碎了。”
听到苏鸾话里带了自己,站在李夫人身后的唐婉沉不住气的,急急张口解释:“世子不要信她!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崴了脚站不住硬往我身上倒!我也只是将她推向一旁而已。”
“况且我根本不知她身上会有这么宝贝的东西……”带着哭腔,唐婉又添了一句辩白。同时也掏出帕子有模有样的在眼旁擦拭一番,好似中了旁人的奸计。
陆锦珩没急着辨是非,而是视线不由自主的往下落去,落到苏鸾的脚上。
“崴的哪只?”他脸色倏忽转沉,眸中隐有关切之意。
苏鸾不自然的缩了缩本就被遮于千水裙下的小脚,也抿了抿嘴唇。陆锦珩不当众拆穿她她自是感激的,只是这么严肃的场合,他不谈正事而关注起这些细枝末节来,委实让她尴尬。
再说她根本也不曾崴脚。
思及此,苏鸾忙将话岔开,引向正路:“臣女一未出阁的女子,世面见的少,国法懂的也不多,故而想问问在坐的各位大人,到底是蔑视先帝的罪名大,还是蔑视当今圣上的罪名大?”
苏鸾镇定自若的扫视一圈儿众人,见他们一个个神色为难。思忖讨论了一会儿,最后分坐两侧的宾客答案一致:
“都是不能饶恕的大罪。”
这时就听到“嘣”一声,默了许久的老太君用力镇了下自己的拐杖,面上严毅,不怒自威。
先前两旁还絮絮的讨论声立时静了下来,一个个带着无比敬重的神情关注着老太君。
孝安伯府的亲家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老太君也没太在意他们,只看了看右手边隔案而坐的雍郡王世子。
而后缓缓开口:“婉儿的确是犯了大不敬之过,只她出于无心,并不知那是御赐之物。”
“那我也不知你那拐杖是先帝赐的呀……”柳姨娘趁机插言为自己开脱一句,却是缺了几分底气,声量低的除了并排站在门前的苏家四口,旁人好似一个也没听见。
苏鸾看她一眼,心道开脱是没用的,眼下唯有先咬死了唐婉,让老太君自己给两家找退路。
是以苏鸾便朗声说道:“老太君,就算唐姑娘碰倒我时并不知那玉环价值,可之后我捧着那断玉,已是明言此物乃是御赐!可唐姑娘呢?她还是一脚将我手里的玉踢开,令它彻底碎成了渣!”
“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家姨娘没什么见识,唐姑娘却是自小于伯府长大。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眼见素日里荏弱的爱哭鬼也咄咄逼人起来,陆锦珩双眼微醺,好似品了口又甜又烈的美酒。
只是同样的苏鸾落在老太君眼里,就成了个砌词诬陷,磨搅讹綳的。
不知是出于理亏,还是出于瞧不起,老太君压根儿不想接苏鸾的话,只将眼神转向陆锦珩。
老太君想起先前儿媳与她说的,陆锦珩对这苏家丫头有意思。看来她今日是将他请错了,原以为她一长辈,陆锦珩会给几分薄面当孝心。
奈何世子血气方刚,色令智昏,非但没有卖她老人家面子的意思,反倒想替苏家人撑腰。
想通这些,老太君心底涌起一阵寒心与懊恼。
“世子若是怕于圣上面前不好交待,老身愿明日亲自进宫,给我那皇帝侄儿当面谢罪!”
老太君这神情,显然是动怒了。
陆锦珩盯着苏鸾,眼中浮动的那抹醉意突然消散了。整张脸瞬时如染了三九天的霜气般,虽还是俊美无匹的,却让人望而生寒。
所有人都以为,老太君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任如何陆锦珩也会开口阻止将此事闹至御前。
毕竟圣上每年赐下的东西无数,到最后圣上自己也不可能记得,又怎会再去关注哪件完好,哪件破损了?
说白了,原主不闹,宫中自也不会深究。而原主一但闹了,便表示铁了心要给对方难堪。
陆锦珩真会为这点小物件儿,打圣上的姑母——嘉陵郡主的老脸?
再说闹上去了,圣上亲赐的贴身之物损毁,他自己又何尝没有保管不当之嫌!
众人心里是这般想的,然而陆锦珩开口,还是与大家的意料相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