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走到陆锦珩面前,躬身行礼:“世子,已为这位夫人服下续命丹药,能保其性命暂时无忧。不如趁现在将其送回家中,好生将养。”
苏鸾没有出声,朝着陆锦珩捣蒜似的用力点头。
“嗯,依你所言。”陆锦珩的视线扫过太医与苏鸾,倒似同时回应了二人。
苏家带来的下人有几个,郡王府的侍卫也不少,两相帮衬着很轻易的就将苏安送回了苏家。
苏家下人们将苏安抬进屋后,陆锦珩的马车停在苏府门外,同时也唤住了苏鸾。
他于马车上撩着厚缎的帘子俯视于她,她于马车下半低着头躲避着那个眼神。
“不知世子还有何事吩咐?”苏鸾怯生生发问,但心想着已到自家门外,陆锦珩总不会再行过份之事。
陆锦珩轻嗤一声,“你说的倒好似是在为我做事。”
苏鸾微微一怔,是啊,好像今日一直是他在帮她做事。心下一愧,立马改口道:“世子唤住臣女,可是有何吩咐?”
“你打算如何报答本世子?”陆锦珩不再纠其字眼,沉沉的开口。
苏鸾蓦地抬头,脸上虽也浮着红云,却还是有几分理直气壮:“桃园时不都报答了么?”
“哼——”又是一声冷嗤,陆锦珩冷声诘问道:“你家姨娘摔了龙头拐,你大姐又中了别人的招儿。一日救你家两条性命,你一个吻就给扯平了?”
第74章
怔怔的站在马车外, 苏鸾良久没有回话。
她否定不了陆锦珩对苏家的帮助,因而此刻心中满载着感激。可面对陆锦珩的挑逗,她又无力应承。
“怎么不说话?”陆锦珩微侧着脑袋, 居高临下的睨着苏鸾。单单勾着一根食指将厚缎的帘子撩起, 手指白皙修长, 骨节分明。
“臣女说不出……”
“说不出什么?”
“戏文里‘小女子无以为报, 唯有以身相许’那样的话……”脸上难掩羞怯之意,苏鸾将头垂下。
接着她便听到陆锦珩轻而明朗的笑声。
苏鸾复又将头抬起, 看着陆锦珩这会儿心情极佳,她便趁机谄媚讨巧道:“古语都说大恩不言谢。世子今日仗义出手,定是出于褒善贬恶怜贫惜弱之心,故而……”
“我不是。”不待苏鸾的马屁拍完, 陆锦珩便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她。
就见苏鸾嘴角抽了抽,再次怔住。
见苏鸾面露难色,陆锦珩也暂时敛了逗弄的心思, 面色徒然认真起来:“苏鸾,今日念在你姐姐奄奄一息的份儿上, 我不招惹你。但欠本世子的, 你在心里记清楚, 迟早有一日, 是要你还的。”
“可我……”苏鸾微微蹙眉,盘算着这话说好还是不说好。顿了半刻, 还是说了出来:“可我也救过你啊。我救你命在先, 若没有我救你, 就不存在你后面连番的救我和我的家人。”
苏鸾认认真真的给陆锦珩算了这笔账。
陆锦珩面露不悦:“古语有云一命还一命,哪里有还不完的恩情?”
“可古语也有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啊!我救你一回,你多救我几回,干麻算那么清楚……”
“你!”陆锦珩一时语塞,面色极其难堪。
苏鸾吓了吓,既而又恍然想起什么。印象中,这好似是陆锦珩头一回口角落了下风。
“呵呵,”苏鸾讨好的憨笑,接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的朝着马车里的陆锦珩鞠了一躬。
“你这是做什么?”陆锦珩不解。
直起身子,苏鸾笑吟吟道:“这是臣女心里的答谢方式。”
陆锦珩微眯起眼,“加上今日这两条,本世子总共救了你们苏家人三回命。你真心觉得鞠个躬就够了?”
苏鸾只愣了下,旋即又憨直的朝着陆锦珩拜了下去。
直身后,再拜。
“现在行了么?”苏鸾怯生生的望着陆锦珩。
就见陆锦珩忽地一下阖上了眼,因着牙齿用力咬合而使得额侧青筋暴起,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不怎么好。
默了须臾,好似一团火终于被他强压下去,这才从齿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来:“苏道北就没教过你什么场合才给人三鞠躬?!”
苏鸾两眼圆瞪,恍然意识到自己错的离谱!看陆锦珩这副神情,她知他是真的怒了。苏鸾不住的埋怨自己一片真心却偏偏办了让人嫌恶的事儿,想着想着,心下越发委屈,默默掉了几滴泪。
咽下愠怒的陆锦珩睁眼,恰巧看到苏鸾抬手擦拭腮边。不由得又是一阵不悦:“苏鸾,你这又是鞠躬又是抹泪的,也算把送行的礼节给做全套了。”
说罢,陆锦珩的手愤然收回,帘子重重落下。紧接着便听到他极为不悦的一声“回府!”
马车缓缓驶离苏府门前,独留苏鸾一人呆立于暖煦的春风中。
一连五日,苏安除了服下郡王府府医所开的补药外,柳姨娘每餐还会喂她一些稀粥。
因着太久不食五谷,身子极度虚弱,从而不能一下吃太多东西。只能一点点的喂起,如个婴儿般,只可吃些易消化的。
这几日柳姨娘是夜以继日的守在苏安床前,苏卉也除了睡觉的几个时辰外,其余时间全守在姐姐屋子里。
因着大夫特意交待过,屋内陪床的人不可太多,免得搅扰到病人休息。故而苏道北、苏鸾、秦氏,都只每日分开来探望几回。
眼下日头压山,眼看着到了用晚饭的时辰,苏鸾一边过来看看苏安,一边劝柳姨娘和苏卉去花厅好好吃顿饭。这娘俩数日以来皆是房内糊弄上两口,眼看苏安一天好过一天,她娘俩却是瘦了整整一圈儿。
“大姐姐今日可又有什么反应?”苏鸾悄声移步至床畔,仔细端了端躺在床上的苏安。昨日她听苏卉说苏安的手指头动了下。
柳姨娘摇摇头,捏着热水浸过的棉帕子给苏安轻轻擦脸。
苏鸾笑着安慰道:“没事,慢慢来,总归一天天的有了起色,相信不用多久大姐姐就会醒过来。”
柳姨娘含笑点点头,心下何尝不是这样盼着。她又为苏安擦了擦手,仔细到每个指缝都擦了一遍。
而后柳姨娘将帕子扔回架子上的盆里,又抬头看着苏鸾,伸手握过苏鸾的手,一双细长的凤眼里噙着泪花儿:“你与夫人都是我和安儿的恩人!只是一家人怎么也好说,日后我们母女有的是机会报恩。只是雍郡王世子那边,待安儿好些能下地了,咱们还是得去谢恩的。”
苏鸾面色略僵。柳姨娘说的没错,救命之恩去当面致谢再应该不过。只是想到又要见陆锦珩,且是去郡王府,苏鸾的心里便有种毛毛的异样感觉。
“啊,好。”她懦生生的应了声。
“嗯——”床上传来的一个细微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柳姨娘与苏鸾苏卉的注意力!
细看之下,竟真是苏安的头转了转。同时她眉心略显痛苦的皱起,不知是过于虚弱身子不爽利,还是入了什么梦魇。
“苏安?”苏鸾唤她一声,没敢太大,怕吓到她。
“嗯——”苏安果真有了反应,眉头也跟着又皱了皱,只是没有睁眼的意思。
看着这幕的柳姨娘欣喜若狂!只理智压着心头的那股涌动,强行镇定的跟着唤了声:“安儿?”
“嗯?”苏安的脑袋又向外转了转,眼睛缓缓眯开一条缝儿。只是她什么也没能看见,太久的黑暗让她视野混沌,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
“大姐姐真的醒了!”苏卉激动的大喊道。
柳姨娘赶忙竖了根手指在唇边,对着苏卉:“嘘——”示意她小声点,别吓到苏安。
一片安静中,苏安的眼睛渐渐睁开,最后终是可以看到守在床边的亲人。她艰难的转了转头,视线从亲娘身上到亲妹妹身上,最后落到苏鸾身上。
苏安的嘴动了动,可是没能发出声响。她不肯罢休的继续张口,哆哆嗦嗦的终是发出了一点动静:“休……”
“休……”
连着两声,大家都听到了好像是个“休”字,然而却没理解苏安的意思。
柳姨娘握住苏安的手,小心翼翼的俯在她耳边问道:“安儿,你可是想休息?嫌我们吵到你了?”
“嗯——”苏安皱眉摇动了下脑袋。她仍旧不错眼珠的望着苏鸾,“休……书。”
“休书?大姐姐你是想要唐光霁给你休书?”苏鸾低头问道。
苏安弯了弯嘴唇,欣慰的点点头。对了,她就是要休书,她要离开唐光霁,离开孝安伯府。
柳姨娘心下一酸,嘴上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女儿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休书?
妻为良,妾为贱。“妾”字从辛从女,本意即为罪女,奴女。无子无女的妾一但不受宠了,夫家一句话便可将之赶出家门,不需半点儿仪式,何来休书!
“好,”苏鸾点头应下,又拿过小桌上先前柳姨娘喂了一半的白粥,“你喝完这碗粥,我明日就去孝安伯府给你要休书。”
苏安的嘴唇再次弯了弯,微微点了下头。她虽昏迷着,半梦半醒间也影影绰绰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知道是苏鸾救了她。
柳姨娘与苏卉只当苏鸾是说来哄苏安的,然而翌日一早,苏鸾就出了府。
直奔京兆府衙门。
大堂之上,明镜高悬。衙役们手持水火棍严肃的立于两旁,伴着堂外的鼓声,他们也以双手而握的水火棍敲击着乌青石地面。
纵是听多了这种场面,早有心理准备的苏鸾,这会儿也被周边的肃然气氛震慑的微微发抖。
她暗暗咬着牙给自己打气,今日冒着被打板子的风险来堂上告状,不是单单只为了给苏安讨公道。
也是为了坚守自己那颗敢辩是非的心。
“堂下所跪何人?所告又是何人?”赵大人声音低哑倦怠,像是还未睡醒。半搭着眼皮儿也没给堂下的苏鸾一个正眼。
“民女苏鸾,要告孝安伯府的庶媳阴氏!阴氏害死小娘苏氏的孩子,还伤及母体,险些一尸两命!”
“孝安伯府?”赵大人面上微微一怔,这才仔细将堂下的小女子打量一番。
“你抬起头来!”
苏鸾应声抬头,眼中透着决然。
“你……你是礼部仪制司主事苏道北的女儿?”京兆尹大人日前还在宫中见过苏鸾,印象颇深。当然这印象并非因着她是苏道北的女儿,而是因着她是雍郡王世子带入宫的。
“是。”
这下赵大人犯难了。原本上堂前听说有人胆敢状告孝安伯府时,他为了卖好郡主和伯爷,麻溜的遣人去了孝安伯府递信儿,好让他们有些准备。
可如今升了堂,才知道苦主是苏家丫头。比起孝安伯府来,雍郡王府更不是好惹的!看来也得提前知会一声。
只是这都上堂了!
犹豫间,赵大人鬼使神差的想到被车裂死无全尸的尚书令刘吉……
“哎呦~”赵大人眉头一皱,小胡子一撅,双手捂着下腹:“本官突然腹痛难忍……休堂片刻……”
说罢,赵大人便起身佝偻着身子,一脸狼狈的从侧门跑回了内堂。
第75章
在书房门上轻叩三下, 炎华推门进了屋。
淡淡的檀香萦绕鼻尖儿,陆锦珩正伏于案前作画。左手提袖,细长清癯的右手握笔, 于江南所制的上好生宣上挥毫泼墨。
纵是炎华的脚步由远及近来到案前, 也并未扰了陆锦珩的雅兴。
见世子正专注于画作, 原本炎华还打算等一会儿再禀。待探头看清画上的菩萨, 眉眼间竟有几分神似苏家姑娘后,炎华知道拖不得了。
“世子, ”炎华双手拱敬。
陆锦珩画完菩萨衣襟上的最后几笔,不疾不缓的搁笔于架。抬起脸来问道:“出何事了?”
“刚刚京兆府有人来报,苏姑娘今儿一早去敲登闻鼓了。”炎华嘴角抽了抽,透着一丝无奈。
“什么?”陆锦珩感觉有些发懵。但他旋即意识到, 苏鸾定是为苏安之事去讨公道的。
只是她放着他不求,去敲个破鼓做什么!
“她现在人在哪?”
“回世子,苏姑娘现在还在堂上跪着呢。赵大人不知如何升这个堂, 借故休……”
“备车!”炎华那句还未说完,陆锦珩已然从木施上拽下了外袍, 不等下人伺候自行穿戴好出了书房。
紫绸装裹的奢华马车自雍郡王府侧门疾驰而出, 马蹄急踏, 牵着马车飞奔于长街之上, 一路惊得行人纷纷紧急退让。
京兆府大堂上,先前愣愣看着赵大人撒腿跑了, 跪在地上的苏鸾一脸惛懵。而后她左右环顾一圈儿, 见原本庄肃的衙役们也是面面相觑, 心下犯着嘀咕。
苏鸾两手撑着乌青石地面,抬了抬膝盖。她跪了快要半个时辰了,赵大人还不回来。
来之前,她想过一百种可能。想过一上堂就先挨板子,也想过大人对她的言辞各种质疑,甚至想过会被下入牢里……
唯独没想到刚升堂,大人就闹肚子跑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苏鸾隐隐约约听到侧门通廊处有人寒暄。
“多谢赵大人及时知会一声,既是状告拙荆的,小侄斗胆想旁听一二。”
“哎~哪里话,贤侄也是受累跑这一趟。”
……
苏鸾翘着耳朵仔细聆听,听到脚步声走近,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妙。显然这个赵大人不是真的腹痛难忍才拖了这么久,而是派人去孝安伯府送信儿了!
官官相护!苏鸾如是想。
当唐光霁跟着赵大人一同从侧门回到堂前时,苏鸾低着头没抬眼看他们。她只恍然整理着思绪,重新将之前准备好的说辞捊了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