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的确是应当多进宫走动走动了。”他敛了那抹寒气,用一种极其随意的口吻,似是在与嘉陵郡主聊家常。
第71章
听陆锦珩这般说, 老太君也是颇为意外。她原以为陆锦珩再色令智昏,看她动怒了总会顺着些心思, 哪怕只当哄哄老人家。
可陆锦珩这话,委实令老太君难堪, 她没能镇住他, 反倒被他将了一军。
然话已说出, 老太君也不能再反悔, 便赌气的转头朝着身后的嬷嬷道:“备车!老身这便进宫代我孙儿去向圣上请罪。若是圣上不肯息怒, 大不了赔上我这把老骨头!”
说罢,老太君作势起身。
李夫人与唐婉眼明手快, 不待老太君站起来, 便上前一左一右的架着老太君的胳膊, 将人又轻轻按了回去。
“祖母,您这是何必?便是要进宫,也不能放着满院子的客人不管不顾啊。”唐婉柔声劝道。
她知道祖母这一去, 她自此在圣上眼里便落下个不恭不敬的印象,就算这回皇上不处置她, 她日后也不敢再进宫去了。
李夫人早看透婆母是只纸老虎, 没能将雍郡王世子这个晚辈儿镇住, 反倒被他逼进了死胡同。眼下进退维谷, 想找个台阶都不成。
想了想,李夫人苦着一张脸看了看陆锦珩, 带着两分示弱之意劝道:“世子, 老太君年纪大了, 折腾不起啊。”
害苏家一个姨娘,却赔上她的亲女儿,李夫人想着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赔的。眼下还是和解为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再说那根拐杖粘一粘便是不再趁手,起码也能供到翘头案上壮壮门面。
陆锦珩瞥了眼李夫人,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情。既而视线又落在老太君身上,不由得淡淡噙起抹温暖笑意。
“老太君,说起来锦珩如同您的孙辈儿,先前提议您多进宫走走,不过是因为每逢进宫与皇上对弈聊及家常,皇上都会提起您,说您是唯一近在眼前的长辈亲人了。”
先前被媳妇与孙儿按回椅子里的老太君,还有些抗拒,听陆锦珩这么一说,倒是安定了许多。
果真,圣上心里是时时记挂她这个姑母的。陆锦珩能说出这话,也等于是低头服软了。
思及此,老太君便笑了笑。手中握着的那根龙头拐杖,也又适时的在地上敲打了几下。
好似在暗暗庆祝一般。
陆锦珩既然软下来了,苏家人不就没了靠山?老太君忽地想起先前苏鸾振振有词,心下又是一阵儿堵,眉头也跟着皱起。
老太君微抬拐杖往苏鸾的方向指了指,“苏家丫头,你到老身跟前儿来。”
突然被点名,苏鸾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她眼神无处寄托的往陆锦珩身上投了投,很快又移向地面。既而抬脚往老太君面前走去。
离着老太君四五步之远时,苏鸾停了下来。微微垂着头,垂落身侧的两只手不自觉的去抓衣料。
“老太君?”鼓了鼓勇气,苏鸾才抬起头来请示。
“你刚刚说,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这话不错。”老太君悠悠开口。
这个开头,听似是在讲道理,可苏鸾知道这话后面跟着的定是转折。
果不其然,老太君只略作停顿,便又言道:“可你们苏家也不是什么庶民,你爹苏道北乃是六品礼部仪制司的主事,你可知这仪制司的主事是做何的?”
“是负责引导皇室新人宫中规矩礼仪的。”
“哎,”老太君叹了声,“可惜苏道北在宫中像模像样的指引旁人规矩,却没教导好自己的女儿,见了皇室宗亲应行什么礼。”
被老太君这话鼓舞起士气的唐婉,也立马眉开眼笑道:“苏鸾,你还不快给我祖母行礼!”
苏鸾剜了唐婉一眼,显然老太君这是护定了犊子在挑她的规矩,想通过身体来摧残她的意志,好让她有低人一头的觉悟。
苏鸾心下隐隐憋火,阴氏加害苏安的账她还没算呢,可对方是郡主,的确有要她下跪行礼的资格。
是非归是非,规矩归规矩。踌躇片刻,苏鸾终是屈下膝去。
陆锦珩的眸光随之黯淡,也就在苏鸾双膝将要点地的同时,他指间轻轻一弹,便有一颗花生米穿过桌案之下。
接着便是“啊——”一声!唐婉比苏鸾的双膝更先落了地。
陆锦珩浅浅勾唇,他的确没理由阻挠这个老郡主行使这点皇家权利,但阿猫阿狗的想在他面前沐猴而冠,也是不行的。
因着唐婉就站在老太君身边,这下便成了与苏鸾对拜。偏巧唐婉还是膝窝吃了外力,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婉儿,你这是作何?”李夫人眼看着自己女儿做出此等蠢行,惊得怛然失色。一边伸手去将女儿搀扶起来,一边恨不成气的在她胳膊上扭了一把!
“我……”唐婉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腿上酸酸疼疼的,可又想不通自己为何突然打起了软腿儿?
老太君先前才有些好转的脸色,这会儿又变的难堪起来。她没转头看陆锦珩,只默默瞥了眼落在她脚边的那粒花生米。而后一抬脚,将它踩得粉碎。
碾压时,老太君脸上隐隐发狠,好似被她踩在脚下的不是花生米,而是苏家人,又或是陆锦珩。
苏鸾就跪在老太君脚下,多少也能察觉出点儿什么,她抬头看了眼陆锦珩,眼底情绪莫名复杂。有几分感激,还有几分嘲笑这蹩脚的恶作剧。
看到这幕,秦氏也是脸色稍缓。她这位置直冲主位,故而世子那桌下的小动作旁人看不见,她却看见了。若不是有唐家姑娘陪着跪,她何尝不是憋一团气。
之后秦氏的目光久久的落在陆锦珩身上,心道看来女儿在雍郡王府的日子,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般简单。
一旁的柳姨娘与苏卉虽没秦氏的洞察力,却也是看得过瘾,心道那老东西想拿捏苏鸾,奈何被自己的亲孙儿拖后腿,出了洋相。
苏鸾跪得是郡主,唐婉跪得是苏鸾。哈哈哈——
两旁的看客坐着伯爷夫人的娘家人,故而看到李夫人的女儿出丑,也是面上无波,心下却笑开了花。
“好了,既然礼行过了,就起来吧。”陆锦珩轻端起茶杯,拿盖子缓缓滤着茶叶,眼神却跃过杯盖望着苏鸾。
“不许起!”老太君声量倒不多大,但伴着这声音又敲了三下拐杖,造了不少势。
苏鸾看看陆锦珩,又看看老太君,陷入为难。
陆锦珩手中动作嘎然而止,只依旧一手端杯一手执盖,脸未转,眼珠子却朝左侧斜去。
“老太君这是何必?”陆锦珩将茶杯放到桌上,边朝苏鸾伸手,边不紧不慢的道了句:“老太君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小姑娘身娇体软的也是经不住折腾。”
这话落下时,苏鸾已被陆锦珩单手提了起来。
陆锦珩朝苏鸾弯眼明媚的一笑,苏鸾竟是心下一慌。也不知为何,陆锦珩明明是在帮她解围,可语气里的那股子轻佻,却让苏鸾觉得此话别有深意……
老太君一时被这轻蔑语气堵得说不出话来,沉了须臾,才带着丝压人的意思说道:“世子可知当今圣上最重孝道?最重长幼尊卑?”
“自然是知道的。”陆锦珩松了苏鸾的手,先前趁着拉她起来握了好一会儿,此时掌中还有绵绵软软的错觉。
“呵呵,”老太君冷冷的笑了两声,拄着拐杖站起。只是她也不急着走,而是转身居高临下的对着陆锦珩,继续说道:
“世子先前也说了,圣上时常记挂着老身这个姑姑,圣上既然如此有孝心,看来老身还真得如世子所言,常进宫走动走动。老身,也会在皇上面前好好称赞世子的美德。”
这话,便是这屋里最不开窍的人也能听得出,隐有威吓之意。
“呵呵。”陆锦珩也学老太君干笑两声,不带什么情感,眸带精光的抬头看着老太君。
“其实皇上不只时常提起老太君,还时常想念起另外几位姑母。只是除了两位身体欠佳早薨的,其余的皆为远嫁。”说到这儿,陆锦珩己是起身,目光依旧凝在老太君身上,只是由仰视转为俯视。
“皇上说,容嘉郡主十七岁便远嫁泸国,换来两国边疆数十年的安定。”
“隆成郡主亦是十七被高祖指与达硕可汗,不只使我大周与大梁化敌为盟,更为两国百姓互通了谷物与织艺。”
“还有嫁去吴国的蒙城郡主,母仪一方,受到了当地百姓的拥戴和爱护。”
……
陆锦珩一口气说了许多,直听的老太君昏头转向!若非今日一一点名,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有那么多昔日姐妹。
“世……世子,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夫人一边搀扶着摇摇晃晃的老太君,一边略显迷茫的问道。
陆锦珩一脸风轻云淡的笑笑,而后大步往堂外走去。走出几步,才扭头看了眼仍停在原地的苏鸾,“正事谈完了,我带你去看桃花。”
苏鸾怔然的跟上他,眼下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些离开这屋。
只是陆锦珩为何说正事谈完了?苏鸾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看老太君,明明脸色还是那堪的。
待苏家人跟着陆锦珩出了偏堂,李夫人仍觉得迷糊,又问婆母:“母亲,雍郡王世子的话是何义啊?”
老太君只站在原地,不答儿媳的话。
唐婉也好奇,轻摇了两下老太君:“祖母,孙儿怎么听得糊涂?还有世子为何说谈完正事了?咱们不罚那个摔断龙头拐杖的姨娘了吗?”
这些问题老太君一句没有答,唐婉跟李夫人母女两糊涂,在座的众人却不糊涂。谁听不出来世子先前那些话,是暗指老太君对大周无作为!
大周的郡主,本就没什么个人幸福可言。要么赐与番邦,要么与他国联姻缔结盟书,除了当年忤逆高祖圣意的嘉陵郡主,要死要活的嫁给了老孝安伯,其它哪位郡主不是为大我牺牲小我?
一个因自私自利而留在京城的郡主,还有何颜面张口以圣上唯一在眼前的姑姑自居?又有何颜面进宫面圣!
只是这些旁人自不好说,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打着哈哈渐渐散了。
偏堂内,老太君摆摆手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儿媳与孙儿。见老太君固执不让人扶,李夫人只当她是又犯了不服老的毛病,是以赶忙将拐杖递到老太君手里,柔声道:“母亲,您拄着它。”
老太君垂眼看看右手里握着的拐杖,这根跟了她几十年的龙头拐杖。
“哐当”一声!那拐杖被老太君亲自丢出了偏堂大门,摔了好远……
后花园内,陆锦珩独自立下一棵桃树下,望着西边的方向。
苏鸾先送苏家人去了苏安的房间,而郡王府的府医他已派人去接。眼下苏安只吊着一口虚气,如风烛残火,不宜立时挪动颠簸。故而陆锦珩请来自家府上的大夫,打算看过后喂上副补药,或是含个参片。
陆锦珩一直望着西边的角门,苏鸾先前离开时便是走的那道。这时蓦地出现一抹粉影,陆锦珩眸中先是一亮,接着便是失落的情绪。
那不是她。
唐婉向下人打听了世子的去处,便忙追了过来。
先前祖母突然的撒手,让唐婉错讹之余又心生畏怯。祖母不追究她的龙头拐杖了,那世子还会追究他的玉环吗?
思及此,唐婉便想寻个机会亲自来问问。好好道个歉,再说些软话。
“世子。”
陆锦珩佯作风大没听见的转了转身,侧对着西面。
唐婉看出陆锦珩拒人千里的意思,但还是腆脸走到跟前,又唤了声:“世子。”
“何事?”是嫌一个花生米不够么。
第72章
桃花夭夭, 香气萦鼻,将整个院子熏染得都是淡淡的甜香。
陆锦珩负手侧立于树下, 不屑看朝着他的那个身影,若非与某人约好在此等她, 他大概会理都不理眼前人, 就负手离去。
唐家姑娘杵在陆锦珩七八步远的地方, 两手在身前绞着个帕子, 微微颔首。原本就是壮了半天胆子才敢凑过来的, 如今陆锦珩开口刮她一脸寒气,她更是觉得惶惶无措。
先前想好的几种说辞, 这会儿好似断了线的珠子, 在心底散落的七七八八, 不知如何串起。
毕竟她惹陆锦珩不悦,今日也非首次了。到底是将过去的略过不提,还是为表诚心从头说起?
纠结一番的唐婉, 心里没个决断,额头和手心却都冒了一层冷汗。
“先前在堂上, 没发现你是个哑的啊。”陆锦珩懒懒开口, 隐含催促。一双黑瞳笼着寒烟儿向唐婉的方向瞥了瞥, 又是轻蔑, 又是嫌恶。
听陆锦珩说这话,唐婉应时打了个寒颤。
打小生活于这种家族, 她见的识的也都是些同自己身份相当, 亦或更高的豪门贵胄。故而这种高高在上的嘴脸唐婉并不陌生, 只是这种表情都是她们对旁人的,这还是头一回亲身承受这种轻鄙。
看着陆锦珩面色上的不喜,唐婉认为这种印象是打从二人初见时便埋下的。故而她打算还是从第一回 的误会说起。
“婉儿是特意来向世子赔罪的。”唐婉先表明了下本意,接着说道:“世子可还记得端月的淞阳湖畔?”
本以为陆锦珩记得不记得,至少会流露出两分好奇来,可唐婉停顿了良久,发现陆锦珩的目光只盯在一枝桃花上,根本不似思考她的话。
抿了抿唇,唐婉只得如唱独角戏般自己将话接续下去。
“那日十五,婉儿去淞阳湖畔的隆兴寺上香,因着佛前虔敬久跪,回到马车上时头昏难忍,不敢颠簸启程,故而马车挡在道中阻了旁人的路……”说到这儿,唐婉的头略略低下,后面那句‘惹得世子不悦,飞车擦身而过。’尚未说出,便哽住了。
身为伯府千金骄横恣肆惯了,除了杀人放火有什么是她唐婉不敢干的?可如今竟要为这丁点儿破事郑重其事的与人道歉,委实令她觉得屈辱。
“过来。”
唐婉正垂眸噙泪之际,忽地听到陆锦珩吐出这两个字,不禁心‘突突’的跳了起来!动静夸张的她自己都能听到。
委实是因着这短短二字太过温柔!如初春时堪堪破了冰的溪流,温软流淌,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