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可算是好事将近了,殊不知前段时间闹退婚的时候,兄弟几个的心都跟着提溜了一圈,这要真闹掰了,你俩个哪个是饶人的主?还不得大开杀戒,殃及池鱼啊?这回这心可终于落回肚子里了。来来来,你们今儿个必须罚酒三杯!”
孙敬祺端着酒杯,对二人调侃。
萧瑜斜了他一眼:“从头到尾,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唯恐天下不乱的瞎掺合,你说该罚我还是罚你?”
孙敬祺唯恐萧瑜把他拉她去看碧云天那事告诉霍锦宁,虽然他看霍锦宁那但笑不语的神色,十分怀疑这位霍二少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要么老人家说不能插手人家两口子的事嘛,回头人俩个一致对外,搞得中间那个里外不是人。
他连忙讨饶:“得得得,是我唯恐天下不乱,我自罚三杯还不成吗?别说三杯,就是三缸子我也奉陪。”
众人一阵哄笑:“孙小九你今天怎么认怂了?”
“难得弟妹也在,你倒是硬气一点啊!”
有人跟柳迟迟揶揄:“弟妹你是不知道,这孙九少平常耀武扬威,可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偏偏怕极了这两口子,回回认栽。”
柳迟迟抿嘴一笑:“平常敬祺在外硬不硬气我不知道,他怕这二人,我可是从小就知道,谁让他成日里偷奸耍滑不学好,就知道欺负小姑娘。”
不顾孙敬祺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柳迟迟端起盛了葡萄酒的高脚杯,对萧瑜嫣然一笑:“敬祺那杯你躲过去了,我这杯你可就不能不喝了,好几次找你出来你都不在,还把不把我当朋友?婚礼那天你是新娘子,就不难为了,今天可得好好灌醉你。”
萧瑜失笑:“怎么都冲我来,怎么不敬霍二少啊?”
她看向霍锦宁,调侃道:“以后规矩以后说,我今儿个准许你破例喝一回,别拘谨啊。”
“诶呦,这萧二小姐门还没过,就振起妻纲来了,那以后咱还能不能找霍二少喝花酒啊?”
“我说夫人,你可别学萧二小姐啊。”
霍锦宁也顺着萧瑜的话,从善如流的端起杯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柳迟迟笑得花枝乱颤:“好,那这杯就敬你们二人,祝你们今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萧瑜和霍锦宁亦举杯回敬,然后一饮而尽。
忽而门外传来敲门声,孙敬祺的小厮进来禀报:
“九少,廖家大少爷的人求见。”
只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士兵打扮的年轻人,进屋站定,恭恭敬敬的向在座各位敬了军礼,然后道:
“诸位少爷太太,廖大少在楼下用餐,正巧遇到各位,想上来与众位叙叙旧,恭贺霍二少和萧二小姐新婚大喜。”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下意识的往坐在一旁的廖季生身上扫去。
只见廖季生安然端坐,低头倒酒,充耳不闻。
孙敬祺也是一愣,看向霍锦宁,霍锦宁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孙敬祺这才道:“快请快请。”
第24章
不一会儿,只见走廊正步走来四个卫兵,整齐的里在门外两侧,推开包厢的房门,一个年轻军官走了进来。
他三十上下,身穿暗青色北洋军装,身材高大,面容端正,一身行伍之气却不显粗俗,正是廖家大少廖伯明,亦是在座廖季生的亲哥哥。
“诸位贤弟弟妹在此相聚,廖某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廖伯明客气的拱手笑道:“恭祝霍二弟新婚大喜呀。”
“哪里?廖大哥快请坐。”霍锦宁起身笑道。
众人皆知,廖季生和家中闹翻,断绝关系。这两兄弟在此照面,简直形同陌路,廖伯明入席,廖季生视若无睹,连眼神都不曾交汇一个。
这位廖家大公子在座亦是相识,只不过年岁上差了个七八岁,又早早参了军,平日里并没有交集。廖家是曹大帅嫡系,廖大少又做了曹大帅的女婿,在军中公务繁忙,如今来此敬酒,不知所为何事。
廖伯明一入座,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大家都显得拘谨起来了。
“不知霍二弟的婚礼定在了哪一天?”
“十月初三。”
“哦?”
廖伯明将军帽摘下,拿在手中把玩,语气有些玩味:“近来世道不太平,这日子可选得不太好。”
一句话将屋内气氛降到了冰点,廖季生脸色十分难看,萧瑜垂眸没甚表情的夹了一筷子菜。
霍锦宁倒是笑容未变:
“廖大哥对黄历风水也有研究?那么廖大哥以为哪天日子尚可?”
“霍二弟别误会,大喜之事我岂能不识抬举?只是大选在即,难保有歹人借机生事,亦或者南方的乱党图谋不轨,这可就扫了兴了。”
“廖大哥所言极是,不知廖大哥有何高见?”
廖伯明一笑:“贤弟大婚,我不能坐视不理,如今我正奉命维/稳京城治安,霍二弟大婚那日,我叫手底下的弟兄在迎亲路上给你保驾护航如何?”
“这如何使得?”
“举手之劳,算我送霍二弟的大礼,霍二弟莫非有何不满?”
廖伯明是武人,没那么多弯弯道道,说一不二亦是不讲价钱,气势上也压人三分,让你不得不低头。
“不敢。”
霍锦宁从始至终脸色都不曾变过一分,仿佛荣幸之至,就此举杯:“廖大哥如此为我着想,那我和瑜儿就在此敬廖大哥一杯,先行谢过了。”
“贤弟客气。”
廖伯明喝过酒,便道:“廖某军务在身,就不打扰诸位了,告辞。”
“廖大哥请——”
廖伯明起身出门,临抬脚迈出门时,微微回首,状若不经意的说了一句:
“三弟,娘亲最近身子不好,有空回家看看,别在外面太贪玩。”
说罢头也不回的带人离开。
砰——的一声,廖季生摔下了手中酒杯,脸色铁青。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霍锦宁却不慌不忙给萧瑜夹了颗她刚才夹半天也没夹起来的卤鹌鹑蛋,笑道:
“再不吃菜要凉了。”
因着廖伯明这一插曲,一顿酒席最后不欢而散,大家陆续告辞,剩得萧瑜、霍锦宁和廖季生三人,索性又去了上次的小酒馆。
廖季生一直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霍锦宁气定神闲,混若无事。
萧瑜却有些坐不住了,她放下酒盅:“这廖伯明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
霍锦宁悠悠道:“不够嚣张,自黎总统被迫离京,曹大帅已是大权在握。看这架势,十月大选也是志在必得,他明朝就是驸马爷,有什么可顾及的?”
萧瑜嗤笑了一声,驸马爷?真当现在还是一家天下,京师前有狼后有虎,奉系皖系虎视眈眈,南方革命如火如荼。发声明支持他的美国佬上个月中风死了,曹真大权独揽,又能安稳坐几天?
“他真能当选?”萧瑜有些迟疑,“我听闻在京议员人数不足,不符合法定程序,国会里面还是有不少不怕死的硬骨头。”
“曹大帅财大气粗,明码标价,一票——”
霍锦宁手指沾酒,在桌上写了个数:
五千。
萧瑜心中略一估算,皱了皱眉:“疯了,有这么多钱,扩充军备的话多少个奉军打不下来?就非得要个总统的名号?”
“这还不过是普通价,特别价更高。”霍锦宁轻声一笑,“如今不是什么都讲究个按章办事。”
“贿选就是章程?”萧瑜心下不安,“他哪来这么多钱?”
霍锦宁只答了六个字:
“捉财神,借军饷。”
近来河北一带抓不少鸦片烟草商,在天津受了特别法庭审理,穷的杀,富的罚,赚的盆满钵满。还有以军饷为名,直隶各县刮地皮一样收上了不少筹款。
这世道,并没有什么王法可言。
萧瑜轻轻一叹:“所以廖伯明这回找上你,是要拉还是要宰?”
“半拉半宰,舍当然要舍,可霍家他动不了,也吃不下。”霍锦宁摇头笑了笑。
萧家早就抱上了曹大帅的大腿,他这个萧家女婿也跑不了。军队仪仗迎亲,车马费还能少?不过廖伯明话也不全是虚,他未尝没有借机拉着军队警戒,防止城内骚动的目的。
“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小事而已。”霍锦宁竟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和萧瑜开玩笑:
“想来那天军队开路,风光大办,你现在反悔不坐轿子想骑马还来得及。”
萧瑜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廖季生,忍不住道:“三哥,你别喝了。”
廖季生已经喝得红头胀脸,突然被萧瑜夺了酒杯,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给,给我,我不喝酒,又能干什么......”
方才廖伯明那句话,不外乎他廖季生所谓的断绝关系,或者投身门子,哪怕在道上混出了天大的名堂,在廖家人眼里都是孩子胡闹,上不得台面。
廖季生痴痴傻笑,嘴里含糊不清道:“你、你知不知道当年保定军校为什么停办?”
“名义上向德日学习,培养精英军官,实则校内延续了北洋军的腐朽作风,庶务贪污舞弊,学生缺衣短食,教官野蛮压制,罚跪罚冻,动辄拳脚相加,更有甚者拿着马鞭监督,以枪炮威胁,有位广西的同学竟被生生逼疯了。”
“后来方震先生来到军校接任校长一职,与袁大总统签下生死令状,如果整顿不力,愿自戕以谢天下。彼时学生都深受感动,积极配合。却不想段将军的陆军部不满其所为,大掣其肘,百方刁难,而校内也确顽疾根深,贪腐之风实在无法断绝。方震校长为了实践诺言,某天突然召集全校训话,对学生勉励教导,谆谆善诱,而后当众举枪自戕,倒在了血泊之中。”
廖季生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段话,微微喘了口气,双目泛红,轻轻一笑:
“而后,学生便集体暴动了。”
在黑暗无望的生活里,遇见一位真心为学生,为国家的师长,是什么感觉?而他们眼见这位师长遭人陷害,沦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最后死在面前,这又是什么感觉?
大好男儿立志从军,纵不为精忠报国,又岂无一腔热血?他们终于拿起了刀枪,奋起反抗。
反抗这些残暴的教官,这个腐朽的政府,这个动乱的国家,这个灰暗的时代。
彼时校中官员中饱私囊,已拖欠军饷数月,他带人把军校洗劫一空,放火烧了营房,引得校方求助了当时驻防保定军队出面镇压,把学校四面包围起来,用机枪大炮指向学校相威胁,学生们已经杀红了眼,群情激愤,一不留神就开了火,双方俱是死伤惨重。
他不愿意重回军校,一是愧对死去的同窗好友,二是对廖家一心巴结的北洋政府彻底失望了。
霍锦宁和萧瑜扶着喝得烂醉的廖季生出门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霍吉,你开车先送廖三少回家。”
“是,少爷。”霍吉应下,还不忘回头和霍祥说了句什么。
霍锦宁这回从上海回来,这哥俩也是久别重逢,在一起说说话很正常,但萧瑜总觉得两个人鬼鬼祟祟有什么不对劲。
不经意瞥见了不远处墙根处站的那个身影,她眯了眯眼,叫了一声:
“小六子?”
霍祥一僵,转头向小六子看去,跺了跺脚,“你怎么还在这儿?”
萧瑜冷下脸:“怎么回事?”
小六子苦着脸,磨磨蹭蹭的走过来,几乎快哭了。
“小姐,小六子想找你,霍祥大哥不让我进去。”
霍祥闻言一拍脑门,简直恨铁不成钢。
萧瑜基本猜到了怎么回事,小六子找来,肯定又是燕子胡同那边出了事,而她跟霍锦宁在一起,霍祥怎么也不可能让小六子当着霍锦宁的说。
霍祥哭丧着脸:“小姐,您罚吧。”
萧瑜看了并不关心这边的霍锦宁一眼,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把小六子拉到一边。
“又怎么了?”
“小姐,小六子该死,今天不过是出门买菜的功夫,再回来一瞅,云老板就不见了。”
萧瑜皱眉:“谁干的?孙大老爷?”
不应该啊,多久了还为难一个小戏子?
“不不不,云老板应该是自己走的,因为他在房间里留下了这个。”
小六子急忙将手里捧了一路的纸包交给萧瑜。
那纸包四四方方,巴掌大小,扁扁的,轻飘飘,装不了什么东西。
萧瑜接过纸包,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小六子急忙否认:“小六子哪敢呢?”
“那他这几天出门了?”
“嗯,这,云老板昨天是出门了,他说上妆的粉不够了,硬要出门去买。”小六子自知闯了大祸,支支吾吾道:“您,您也没说不让他出门啊......”
可出门了,听见她要成亲的风言风语了,就直接出走了。
萧瑜叹了口气:“派人去找找,庆祥班不在了,去牡丹胡同看看,找见了别惊动,告诉我就成。”
腿长在他身上,人想走,她还能拦吗?
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方素白的手帕,打从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带在身上,几乎形影不离。
手帕料子普通,样式寻常,展开来看,仅有的纹饰,是右下角用水蓝色的丝线绣着四个小字:
怀瑜握瑾
这手帕是萧瑜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根本记不得这手帕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如何到了梁瑾的手里。
她只是想起了那天他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