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小的该死!爷半夜突然醒了,嘴里嘟囔着月亮,还一个劲儿的看向窗外,小的就把爷连人带椅搬到了窗边,让爷看月亮,没想到没多一会儿,爷就不行了。”
  “混账东西!”
  萧如山一脚将那小厮踢到一边,小厮连滚带爬起来,顶着满脸的血,继续不住的磕头。
  屋里说话声,哭泣声,怒吼声,求饶声,就像一幕荒诞的闹剧,又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出生离死别。
  俄倾,床上的萧子显突然剧烈挣扎了几下,然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并没能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只字片语。
  萧瑜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任身后哭声喊声交织在一处:
  “四爷——”
  “我儿你怎么了,我儿——”
  “老太爷,老太爷您慢着点!来人啊,老太爷晕倒了——”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突然闪过很多画面:
  是银钏那天从井里被捞出来时被泡得惨白的脸,是小月娥被烟枪烫得青紫的胳膊,是沈月娘提起这个人时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是朦胧记忆里康雅惠头也不回的背影。
  光影交错,如同轮回。
  有时她会有错觉,这座宅子里那个叫萧子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死了,死在沈月娘嫁人的那一天,死在母亲离开的那一日,这些年留在这里吞云吐雾,半死不活的,不过是阴间一死鬼,如今终于魂归虚无罢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
  当夜,萧如山悲痛交加,怒火攻心,病倒在床。
  三日后,萧如山逝世。
  .
  萧家一门双丧,出殡那天极尽隆重奢华,与去年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遥相照应,一悲一喜,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场葬礼上,萧家子女披麻戴孝,守灵祭奠,唯独不见萧瑜。
  她病了。
  萧子显死后第二天她就病了,她觉得是前一晚上连夜奔波着了凉,当时要是听梁瑾的话把外衫披上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梁瑾叹了口气,把她额头上半干不湿的汗巾重新用冷水打湿,然后放在她头上,低声问她:
  “好点了吗?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萧瑜被冷水激得浑身一抖,头脑清醒了几分,摇了摇头,而后无声的笑了笑。
  萧家虽然待她不好,但毕竟将她养大,亲情不在,血脉在,也许老天也看不惯她如此冷漠了。
  大哭一场全无可能,那么就只有大病一场以尽孝道了。
  彼时霍锦宁正在香港与英国商人洽谈订购轻便铁轨的事宜,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回北京。
  终于风尘仆仆来到燕子胡同,进门时,正巧碰上梁瑾端着铜盆走出屋子去倒水,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梁瑾本来还想问来人找谁,待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衣冠楚楚,西装笔挺的少爷是什么人以后,脑袋嗡的一片空白。
  手里的铜盆一个不留神摔到了地上,还提溜提溜转个不停,发出刺耳的声响。
  梁瑾不知道自己该先收拾洒了一地的水,还是先躲起来,或者与这人义正言辞分毫不让的对峙一番。
  终于在惊慌失措间勉强镇定,他捡起盆子,低声叫了句:
  “二少。”
  霍锦宁舟车劳顿本来疲惫不堪,一身戾气,见此情此景,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梁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不语。
  霍锦宁问:“瑜儿呢?”
  “......在屋里。”
  霍锦宁颔首,径自进了房中。
  萧瑜懒懒散散的掀开眼皮看了来人一眼,半理不睬:
  “来了?”
  霍锦宁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伸手贴了一下她烧红的脸。
  “一门双丧,你不出席,恐怕会落人口实。”
  萧瑜凉凉的笑了一声:“我是冠了别个姓的外嫁女,与萧家无关。更何况......”
  她瞥了他一眼:“那难道不是你的父亲祖父?”
  霍锦宁神色不变,眉宇温柔而疏离:
  “我更不姓萧,否则你冠谁家姓去?”
  萧瑜勉强提了一下嘴角,算是给他这个不好笑的笑话一个面子。然后不耐烦的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半晌,她忽然问了一句:“你说她有没有后悔过?”
  霍锦宁一时不知她话里的“他”指得究竟是谁,可萧瑜大抵也不是想让他回答的,只是顾自笑笑,没再说话。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萧瑜点头,但又有些头晕,于是捂着额头说:“带走珏儿。”
  霍锦宁会意:“我知道。”
  于是萧瑜放下心来。
  梁瑾端着食盘走进来,径自坐到床边,放下食盘,轻声道:
  “我蒸了鸡蛋羹,你好歹吃一点,不然怎么喝药?”
  萧瑜一听鸡蛋羹就很反胃,一听药就更反胃:
  “都不吃,我说了去找西医大夫,注射一针好得快。”
  梁瑾很有耐心的劝道:
  “叫小六子去找了,那你也要先吃的东西,不然胃里太空。不喜欢鸡蛋羹,那我熬点粥?”
  萧瑜睁眼睛看向他。
  往日里有廖三哥等人来访,他都会识趣的避开,今天却没有。
  许是人在病中,脑子转的也比平常慢了些。
  萧瑜又看向霍锦宁,只见他好整以暇看着两人,眼中含笑。
  萧瑜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你还有事吗?”
  “本是无事的,现在有了。”
  霍锦宁施施然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还不忘叮嘱梁瑾一句:“好好照顾她。”
  梁瑾这回心中更郁郁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抬手捂着眼睛明显在装死的那人,咬了咬牙,叫道:
  “萧萧!”
  萧瑜给他吓了一跳:“你叫谁呢?”
  “除了你还有谁。”
  “你可以换个叫法。”
  “我偏要叫你萧萧,旁人叫你瑜儿,我要和他不同。”
  “......随你吧。”
  萧瑜呻/吟了一声翻过身子,嘟囔道:
  “医生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梁瑾觉得她这一病,居然流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孩子气,心中软了再软,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伸手给她盖了盖被子,捋了捋湿溻溻的短发,像摸着一只难得乖巧安静的猫。
  他轻轻叫着:
  “萧萧,萧萧......”
  萧瑜没有应声,却也没有反驳。
  良久,轻声道:
  “我小的时候,被当作男孩子养大,比萧府其他的姐妹幸运不知多少。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必学习女德女戒,想上学上学,想骑马骑马。可只有一点,我没有。大伯家的女儿每当生病之时,我那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婶婶就会十分紧张她,连大伯也会难得和蔼的嘘寒问暖。我很羡慕,于是就大冬天的半夜洗冷水吹冷风,让自己发高烧,跑去月姨面前,月姨便会十分紧张我,把我接去霍家照顾。”
  她没有爹娘管,只有月姨会疼她。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希望月姨是她的娘亲。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可有些秘密,要么一开始便说,要么永远也不要说出来,知道的永远不能假装不知道,过去的也永远回不去了。
  而今,萧子显去了,这世上所有可能知晓她与霍锦宁是兄妹之人,都已不在了。
  他们上一辈爱恩纠葛欠下的债啊,终究要儿女来还,何其不幸,何其不公。
 
 
第30章 
  阿绣无意识的咬着手里的笔,正眉头紧锁的思考着书本上的数学题,突然脸颊一凉。
  “啊——”
  她轻叫出声,抬起头来。
  钱亚萍手里拿着两个圆滚滚的橘子,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
  “午休也要抓紧时间看书,歇一会儿啦。”
  阿绣摸了摸被橘子冰到的脸,不好意思的说:“可是这道题我还没有会,老师上课讲的第二种算法我没听懂。”
  “算了算了,还是要我阿萍姐大发善心的来给你解答吧!”
  钱亚萍得意的和她挤坐在一张凳子上,把手里的橘子塞给阿绣:“我阿舅带回来的‘福橘’,你快尝尝,可甜了!我来看看是哪一道——”
  “嗯!”
  阿绣点头,仔仔细细的低头剥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一瓣,又塞进钱亚萍嘴里一瓣。
  “这道题还不简单...唔,我都吃过了,甜不甜?”
  阿绣眼睛笑得弯弯:“甜!”
  钱亚萍给阿绣讲过了这道题,没想到还有第二道,接着第三道......整本书画的勾勾叉叉的,一道接着一道。
  “亚萍,还有这里......”
  阿绣不好意思的指过去。
  钱亚萍把书本一扔,捂着耳朵哀嚎着:
  “我叫侬姑婆好伐?你饶了我吧,我不想看见数字了。”
  阿绣央求:“好亚萍,好姐姐,最后一道好不好?”
  “你整天学学学,不多学点有用的,学这些科目有什么用?”
  阿绣虚心请教:“哪些是比较有用的?”
  如果能区分出来就太好了,她现在除了国文和外语等文学科目有些进步,剩下仍旧一塌糊涂,尤其是数学。
  “呐,比如音乐,钢琴一定要学啊,明年还要学小提琴呢!还有美术,一个优雅的淑女当然要有绘画功底啦。还有英语日语啊......”
  “我不要学日语!”阿绣突然道。
  钱亚萍很不理解:“为什么?过段日子,我们都要选一门英文以外的洋文的,日语还简单些,难不成你要选法语?”
  “法语,就法语了。”阿绣固执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日语。”
  “好好好,反正你要知道,洋文是顶顶重要的,不然以后出入高档场合,谁愿意和你聊天啊。”
  钱亚萍掰着指头数着,慢慢从学校课程说到了穿衣搭配,梳头化妆,珠宝识别,香水品鉴。
  眼见越来越离谱,阿绣越听越糊涂,不明白她嘴里的“重要”重要在哪里。
  钱亚萍看她一头雾水,索性道:“算了算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七小姐会亲自教你的。”
  “亚萍,你见过霍七小姐?”
  “当然了!”钱亚萍奇怪道:“难道你没见过她?”
  阿绣摇摇头,很遗憾的说:“我一直都想跟七小姐当面道谢。”
  “这就稀奇了,不过没关系,你别担心,你们一定会见面的,七小姐对我们这些受她资助的女学生都特别好。”
  钱亚萍偷偷摸摸的从衣领里拉出一条珍珠项链,炫耀道:“这就是七小姐送给我的。”
  阿绣吓了一跳:“这么贵重?”
  “这算什么呀?七小姐最心善了,只要你讨她喜欢,她会送你更多东西呢!”
  钱亚萍忍不住伸手捏着阿绣脸颊的软肉,笑眯眯道:“你长得又标致又秀气,七小姐一见面就会喜欢上你呢!”
  阿绣的头被捏得摇摇晃晃的,有些疑惑,也有些欣喜,七小姐真的会喜欢她吗?那真的是太好了。
  .
  钱亚萍说得果然没错,没过多久,这天阿绣正在教室上课,门外来了一个自称是霍七小姐的下人,说要带她出去。
  因为霍七小姐是学校董事,老师也认得她身边的人,就叫阿绣跟他走。
  一边钱亚萍小声跟她说:“没错,他是七小姐的司机,快去吧!”
  于是,阿绣惴惴不安的跟着司机出了学校,坐上了汽车。
  沿途一路陌生,阿绣忍不住小声问道:
  “请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七小姐家。”
  司机只回答了这一句,剩下无论阿绣问什么,他都缄默不语。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户院子门前,黑铁栅栏缓缓打开,车子驶入,院子里的景象慢慢映入眼帘。
  这是一户十分气派的人家,院子里碧绿的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其中盛开着一朵朵红玫瑰争奇斗艳,房子正前方有一池喷泉,纯白色石雕的安琪儿手中陶罐里喷出的高高泉水,在阳光下绽放出一弧彩虹。
  眼前这座别墅,让阿绣想起前几天在课本上见过的西方城堡,哥特式的尖尖屋顶,教堂式的尖塔,彩绘玻璃镶嵌的精致门窗,砖红色的墙壁上有一层厚厚的爬山虎,充满着异国浪漫气息。
  进入门内,是高耸吊顶的大厅,全部采用欧式装潢,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奢华的水晶吊灯,巨大的落地窗,色彩浓郁的西方油画,狭长的餐桌,银质的烛台...一切都像是走入了古老的欧洲梦境。
  留声机悠然自得的旋转,客厅里飘摇着一曲肖邦的玛祖卡舞曲,优雅而华丽。
  阿绣被女佣指引,小心翼翼的在实木雕花真皮沙发上坐下等待,觉得自己和这间房子好像有些格格不入。
  不一会儿,传来了高跟鞋磕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阿绣抬头望去,看着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从巨大的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步履慵懒,摇曳生姿。
  她穿了件长及脚踝的米色刺绣丝绸睡袍,一头长长的卷发随意披散,神色慵懒,似乎才从床上刚刚起身。可她又是妆容细致,红唇妖娆,双耳上一对钻石耳环光芒耀眼,像从华丽的宴会上刚刚退场。
  阿绣呆呆的看着她,她也在看向阿绣。
  她容貌不算漂亮,年纪不算青春,可那一身骨子里的风情万种,实在叫女人也能为她失神。
  “阿绣?”
  阿绣回过神来,急忙躬身行礼:“阿绣见过七小姐。”
  霍冬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懒散的倚着扶手,双腿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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