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适时的端上来两杯咖啡,霍冬英拿起杯子,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冲阿绣微微抬了抬下巴:
“坐吧。”
“......是。”
阿绣忐忑的在霍冬英面前坐下来,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觉得霍冬英在打量自己,以一种奇怪的态度,即便她看起来是在喝咖啡。
她鼓起勇气开口:“七小姐,谢谢您资助我读书,我会努力学习,刻苦读书,将来报答您。”
说完她站起来,认认真真的给霍冬英鞠了一个躬。
她很笨,说不出漂亮话,但这就是她的心里话。上学一直以来都是她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的愿望,现在居然真的实现了,她真的特别特别感激这位善心的七小姐。
霍冬英轻声笑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更加兴致十足了。
“好孩子,不用你的报答,我做这些从来不是要求回报的。”
她张开双臂示意:“你也看见了,我十分富有,我先生是个短命的,他连一个孩子也没有留给我,只留给了我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我的父亲也十分爱我,他死后留给了我巨额遗产和这栋房子。所以,我是一个孤独的可怜人,我什么也没有,只能冷冷清清的住在这栋大房子里,面对着日复一日的寂寞,了此残生。”
她笑着看向阿绣:“我喜欢像你一样聪明漂亮的女孩子了,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不如时常来身边陪陪我,你说好不好?”
阿绣迟疑的点头:“当然好了,我很愿意。”
“那就好,我真开心。”
霍冬英咯咯笑了起来,她举杯示意阿绣:
“尝一尝现磨的哥伦比亚咖啡豆。”
阿绣听话的模仿着她的动作,拿起那只英伦雕花骨瓷茶杯,小小的喝了一口,苦涩冲鼻,猝不及防被呛得咳个不停。
“咳咳,好苦啊......”
霍冬英一愣,而后又失笑不止。
“瞧瞧,连咖啡也不教你喝,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她意味深长的看向阿绣。
除了汤药,阿绣没喝过这样难喝的东西,一时间眼泪汪汪的伸着舌头,有点可怜巴巴的问:
“能,能给我杯水吗?”
女佣为她端上了一杯清水,并且禀告主人:
“小姐,赵小姐到了。”
“快让她进来。”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女孩子已经走进了客厅,笑意盈盈喊道:
“干妈!”
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白皮肤瓜子脸大眼睛,一头黑色长直发,一身时髦的连衣裙,大家闺秀,端庄清丽。
霍冬英和她亲热了行了法式贴面礼,然后向阿绣介绍:
“她是赵婕妤,也是我资助的学生,比你长两年,我已经认她做我的干女儿了。”
阿绣赶紧起身打招呼,有些拘谨。
赵婕妤却大大方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柔声道:“阿绣妹妹,早听干妈说起过你,真是个俊俏的小美人胚子。”
霍冬英适时开口:“正好,婕妤来了,你们中午就一同留下来陪我吃饭吧。今天早上有人送来新鲜的帝王蟹,我叫厨房做芝士焗蟹好不好?”
阿绣推脱不掉,只能留下来。
吃饭前,霍冬英上楼换了一身衣服下来,这回是墨绿色的丝绒旗袍,上面是金丝线绣的大朵牡丹,长发轻挽,配上颈间耳上老种翡翠的项链耳环,依旧慵懒,却是换了种风情。
午饭是西餐,从没见过的食材和烹饪方式,浓缩成精致的菜肴,被厨师精心的摆放在雪白的瓷盘中,面前时一排光可鉴人的银质刀叉。阿绣在学校礼仪课上学过刀叉的用法,使用还是第一回,因为不熟练而频繁出错,在姿态优雅的霍冬英和赵婕妤面前十分尴尬。
可两人非但没有笑话她,反而手把手的耐心教导她,直到她能独立使用为止,缓解了她的窘迫。
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
吃完饭,霍冬英又拉着阿绣和赵婕妤说了好一阵话,这才开口让司机送阿绣回去。
“小姐。”
女佣捧着一堆衣服走过来。
霍冬英随手翻了一下,对阿绣道:
“我这里有些衣服,是前几年给婕妤做的,有好几件还没上身,样式不过时,可惜穿不上了。你拿回去穿吧,不然丢掉也是浪费。”
阿绣走出这栋古堡一样美丽浪漫的院子时,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这样奢华的富裕生活,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在阳光下散发着七彩的光,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面前,却让人心神不安。
这位霍七小姐和她想象中的,稍微有一点点不一样。
回去的路上,阿绣翻了翻霍冬英给她的衣服,都是极好的料子,而且款式也很郑重。
丁妈为她置办的衣服,多是素雅的日常服饰,而这些衣服却都是一些丝绸刺绣的旗袍,欧根纱的长裙,还有各式各样适用各种场合的漂亮礼服。
这些衣服全部是崭新的,放在柜子里被茉莉干花熏得香香,每一朵精致绣花,每一根蕾丝飘带,都在诱惑着女孩子去占有它,利用它,在华丽的舞池中翩翩起舞,在优雅的茶会上顾影自怜。
霍七小姐,也许真的是一位十分富有,又十分寂寞的女士吧。
阿绣这样想着。
第31章
连绵几天的阴雨天终于放晴,弄堂里歪歪斜斜挤着无数间破旧的老屋,小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踩进泥里。
这里钱亚萍和阿绣一前一后,一蹦一跳,挑着干净的地方落脚,唯恐弄脏黑色的皮鞋和雪白的长袜。
“亚萍,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钱亚萍最终停在一户简陋的木门前,伸手敲门:
“姆妈,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脚步声。
“是阿萍吗?”
一个蓝衣布衫挽着袖子围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打开了门,嗔怪道:“哎呦,侬不晓得拿钥匙啦?”
“忘了嘛!”钱亚萍笑嘻嘻的把阿绣拉到身边:“姆妈,这是我同学,她来我们家吃晚饭!”
“伯母您好,打扰了。”
阿绣老老实实的鞠了一躬,把手里的食盒递上来。
丁妈听说她要去同学家拜访,特意给她准备了许多精美的点心,让她不用空手来。
钱母本来脸色不渝,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表情这才缓和了些。
“进来吧。”
钱家的院子逼仄,里面堆满了脏兮兮的杂物,院子里拉起七八条绳子,上面晾着许许多多刚洗完的旧衣服,还不停地滴着水。那些衣服有男人的,有女人的,还有老人和小孩的。
“那是我姆妈帮人家洗的。”钱亚萍随口道。
钱母钻进厨房继续做饭,钱亚萍迫不及待的把阿绣拉进自己屋子里。
钱亚萍的房间很小,窗户很窄,房顶也矮,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黑乎乎的煤油灯,屋里弥漫着隔壁厨房炒菜烟熏火燎的味道。
“阿绣阿绣,你说七小姐昨天让你陪她吃茶了?怎么样,是不是那种英式的下午茶?有伯爵红茶和起司蛋糕?”钱亚萍激动的拉着阿绣的手问着。
阿绣点头,有些不情愿的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吧。”
自从上一次霍冬英见过她后,就经常派人开车从学校里把她接出来,让她陪着自己。有时是在家中请客吃茶,有时带她出去逛街做头发,给她穿漂亮的衣服,让她戴昂贵的首饰,为她介绍不少富家公子小姐,让她彻底见识了上流社会的奢侈享乐。
嗯...她觉得七小姐一点也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孤独寂寞,她的生活明明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昨天霍冬英在家里邀请了一些朋友办茶话会,阿绣和赵婕妤被叫去了。席间赵婕妤弹了一首轻快的钢琴曲,赢得了大家交口称赞,霍冬英便让阿绣也表演些什么来助兴。
阿绣刚刚上学半年,并没有学会什么像样的乐器,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她脸色通红,连话也说不出来。
可霍冬英表情冷淡抽着雪茄,优雅的吐出一个个烟圈,并没有把说出口的话收回来的意思。
阿绣情急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小声朗诵了一首诗歌,半农先生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是她前几天在书房的一本诗集中看过的,优美的文字,热烈的感情,让她一下子就爱上了。
据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书面上正式使用代指女子的“她”字,有人说这是写给心爱的姑娘,有人说这是写给伟大的祖国。阿绣更偏向于后一种,诗人先生远赴英国求学,身在异国他乡,他一定是时刻怀念着祖国的大好河山,这才写下如此情真意切的诗句来。
一首诗歌朗诵结束,阿绣也顾不得众人的反应了,飞快的躲到一边的角落里,捂着自己滚烫的脸,慢慢舒缓剧烈的心跳,这样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偏偏有人不叫她如愿,一个叫郑复央的年轻人,据说是某报社经理家的公子,一直不停的和她搭讪,说自己也喜欢新体诗,要跟她交流一下心得,还说自己和朋友组织了一个诗社,问她要不要参与,等等之类,让她手足无措,疲于应付。
后来她一个不小心把红茶洒在了裙子上,匆匆去换衣服,这才躲过了他。
这样的场合,阿绣不喜欢,钱亚萍却很喜欢。
她有些羡慕,有些难过:“真好,我也想去,我只跟着七小姐去过几次牌局,不像你,已经那么得她喜爱了。”
阿绣连忙安慰她:“你别伤心,下次七小姐让我再去的时候,我一定拉着你一起。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这样经常外出,真的很影响课程啊......”
她本来就基础不牢,这样三天两头缺席上课,她回家后又要花大力气念书补救了。
“好啊好啊,下次你一定要跟七小姐说带着我。”钱亚萍高兴道:“不过,这个礼拜我们不就是有机会了嘛!”
说起这个,阿绣又头疼了,霍冬英这个礼拜六的晚上在家中举办酒会,叫阿绣和钱亚萍一同去参加,为此还专门找人教她们跳交际舞,为了短时间迅速学会,每天下午她们都必须抽时间来练习。
阿绣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霍小姐是她的恩人,她不能拒绝。
钱亚萍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讨论那一天七小姐会让她们穿什么衣服,戴什么珠宝,七小姐会请哪个酒店的名厨来烹饪美食,到场的会有哪几位达官显贵......她的眼睛里盛满着亮晶晶的渴望。
阿绣心不在焉的应着,心思已经飘到了上午老师讲的那首宋朝的诗词上了,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靖康之耻是哪一年来着......
砰砰砰——院子里传来巨大的砸门声,一个男人粗哑着嗓子喊道:
“来人啊,开门!都死到哪里去了?”
钱亚萍脸色一变,血色褪尽:“糟了,他怎么回来了?”
阿绣还没等问是谁,钱亚萍就按住她的肩膀,告诉她:“阿绣,待在屋子里别出声,无论你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知不知道?!”
阿绣懵懵懂懂的点头,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钱亚萍出去了,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母匆匆忙忙赶去开门,刚一打开门栓就被人一脚踹开了门,一个男人大步走了进来,浑身醉醺醺的,骂骂咧咧:
“死婆娘,这么慢才开门,是不是不想让我回来?”
钱父走进屋子里,看见脸色苍白的钱亚萍,没好气道:“见到你老子也不吭个声?读书读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个赔钱货!”
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钱母战战兢兢的走过来问道:
“你吃饭了吗?正好你回来,咱们一家人吃晚饭吧。”
钱父瞪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到饭桌旁边,端起桌上唯一有肉的一道炒菜,拿起筷子就直接往嘴里扒,等吃得差不多的,又抓起馒头狠狠咬了两口,抹了抹嘴,问道:“家里的钱呢?都拿出来!”
钱母惶恐道:“哪里有钱?你上次不是全拿走了......”
话没说完,被钱父一脚踹到一边,他怒目圆睁骂道:“敢骗老子?院子里那么多衣服,哪能没有钱?快拿出来,不然我打死你!”
钱母哭着说:“只有几块钱,还要留着买菜呢,家里的米已经吃完了,给了你你又要拿去赌了!”
钱亚萍冲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央求道:“别打姆妈!家里真的没钱了!”
钱父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钱亚萍脸上,“滚开!”
钱亚萍被打的身子歪在一边,嘴角流血,左脸立马肿了起来,领口歪歪扭扭,露出了里面戴着的珍珠项链。
钱父眼尖,上前一把攥住那条项链,厉声问:“哪来的?这么值钱的东西你敢藏起来?给我!你个不要脸的赔钱货!”
“不要,那是七小姐给我的,你不要想抢走!”钱亚萍死死攥住自己的项链,死活不松手。
钱母心急如焚的拉架:“阿萍,你快松手,不然他会打死你的!”
接下来,就是一片骂声,哭泣声,求饶声,桌椅板凳碗筷落地的声音。
最终钱父抢走了珍珠项链,把家里最后的一点钱搜刮干净后,扬长而去。
阿绣屏住呼吸,在屋子里躲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才小心翼翼的打开门走了出来。
厅堂里一片狼藉,饭桌被掀了,做好的晚饭洒了一地,她拿来的食盒也被扔到了地上,糕点被踩得稀巴烂。
钱母满面青肿,却习以为常一般和钱亚萍低头收拾着残局。
“亚萍......”
钱亚萍抬头看向阿绣,她的脸高高的肿着,眼睛红肿,还有泪光,脖子上有一条红痕,勒得很深,似乎就要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