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梁瑾沉默不语,萧瑜被夜风一吹,只觉得头疼欲裂。
  “京城一别,多年不见,二小姐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终是梁瑾忍耐不住,先开了口。
  “嗯?哦。”萧瑜皱眉捏着眉心,勉强道:“如今当世花旦名列探花,恭喜云老板功成名就。”
  “还有呢?”
  “那就...恭喜云老板觅得红颜知己,良友佳人。”
  梁瑾脸色冰冷:“二小姐...气人的功夫还是一等一的好。”
  萧瑜点点头,刚要说话,胃里一阵痉挛,弯腰就开始干呕。
  身边的梁瑾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还没搭上,就被谢景澜挤到了一旁,
  “没事吧?萧瑜,你还能走吗?不行我背你,冯历程,你还愣着干嘛?帮忙啊!”
  他怒目而视,却见冯历程呆呆的目视前方,颤声道:“你,你看汽车边上站的那个人是谁?”
  谢景澜抬头望去,腿肚子登时一软,欲哭无泪道:“咱俩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他看见我们了,他走过来了——”
  霍锦宁大步走过来,从谢景澜手中接过萧瑜,扶着她右手,轻拍了拍她的背,一腔怒气终究是化成无奈,叹了口气:
  “吃饭了吗?”
  萧瑜捂着嘴平复了一下,艰难的直起身子:“吃了点。”
  霍锦宁今晚本来在黄浦饭店有有应酬在身,酒过三巡去医院送饭的霍吉打电话来,说萧瑜并不在医院,护士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只知道下午时一位姓谢的先生和一位姓冯的先生来探望过。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一边叫人去找,一边从饭局上告辞,谁想到出门不多远就看见了谢家的车。
  他目光冷淡的扫过谢景澜和冯历程,二人无不心虚,冯历程清了清嗓子,底气不足道:“锦宁,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们,就是带萧瑜出来散散心。”
  “对对,我们怕萧瑜...不,怕嫂子在医院闲着太无聊,正要回去呢。”
  谢景澜“嫂子”二字一出口,萧瑜就预感要遭,果然下一瞬,她的左手就被某人握了住,梁瑾直视着霍锦宁,不冷不淡叫了声:
  “霍二少,好久不见。”
  霍锦宁这才看向他,毫无意外,却也神色冷淡:
  “云老板。”
  时隔几年,二人又一次猝不及防的打了照面,仍是不言不语的对视,明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暗流涌动。
  只不过这一次梁瑾握着萧瑜的手紧了紧,固执的不敢退让。
  萧瑜置于二人中间,左不是,右不是,头一回生出自己是否欠下太多旧债的反思来。
  心中一烦躁,弯腰又是一阵干呕。
  这回却是真的吐出来了。
  “瑜儿!”
  “萧萧!”
  两人比着赛似的叠声叫着她。
  谢景澜见她明显是病情加重了,心中惶恐,一惊一乍道:“我说你不是真的怀孕了吧?”
  此话一落,三个人都是一僵。
  萧瑜明显感觉到梁瑾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冰冷,然后终是松开了。
  萧瑜心中长叹,她这一晚上耐着性子忍气吞声,至此全被谢景澜一句话尽数毁掉了。
  ......
  霍锦宁将萧瑜送回医院后,头一次生出身心俱疲的感慨来。
  那二人的纠葛他一直看在眼里,却是不敢管,也不能管的。老实说,萧瑜的态度如何,他真的看不透,恐怕连她自己都看不透,看透了,也不愿看透。
  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的纵容着她随心所欲而已,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他回到小福园别墅的时候,霍吉还问他:
  “少爷,找到小姐了吗?”
  “找到了,送她回医院了。”
  霍吉也不由松了口气,又道:“少爷晚饭吃好了吗,厨房给您留的夜宵,我去给您热一热。”
  顿了顿,他补充道:“是阿绣做的。”
  霍锦宁点了点头:“你去睡吧,我自己去厨房。”
  “这......”
  “去吧。”
  霍吉退下,霍锦宁独自走进厨房,打开灯,看见了桌子上玻璃餐罩下的一碗鸡汁粳米粥,撒着点点翠绿葱花,香气诱人。
  手背贴了贴瓷碗,发现还未凉透,他索性也懒得热了。
  今晚他确实没吃好,局上他是陪客,总要象征的喝上几杯,洋酒性烈,到现在胃里还不好过。
  夜深人静的孤独夜晚,总是免不了思虑万千。
  今年七月,校长就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誓师北伐,前几日汀泗桥激战大获全胜,军队高歌猛进。如今内部矛盾看似缓和,实则隐患重重。他身边也有不少坚定的第三国际支持者,楚汉就是一个,自从上次与吕鲲鹏大吵之后,他许久不曾露面了。
  如果,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暂时还没有两全对策,霍家已经坚定的站在了这边,他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康雅惠赴美之前,他隐晦试探过几次康家诸人对康雅聆与校长联姻的态度,康博文与二小姐康雅晴皆是反对,而康雅惠似乎已经松口,但霍锦宁知道,她还在观望。此番与萧润赴美,与其说是去接受什么名誉学位,倒不如说是避开国内动荡政局,伺机而动。
  这一点,夫妇两个倒是和他父亲霍成宣如出一辙,精打细算,步步为营。
  吃过宵夜,冲了杯咖啡,起身走出厨房,夏日闷热,心情烦躁,他想坐去窗边透透气。
  路过客厅时,他诧异的发现,沙发里窝着一个小小身影,手脚蜷缩,团成一团,安静无声,只有呼吸轻微的起伏着。
  阿绣躺在这里睡着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弯腰捡起了她掉在地上散开的书,是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不仅失笑,大概是读书会的同学向她推荐的西哲书目,他都不知道自己书房里有这一本。
  替她折好散开的那一页,将书放在茶几上,他轻轻坐在她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抿了一口咖啡。
  客厅里没有亮明灯,只有沙发边上开着一盏黑色落地灯,彩绘琉璃灯罩让本就昏暗的灯光显得愈加朦胧了。
  习惯是件极可怕的事情,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回到家时有人在灯下等候,习惯了桌上留着温热的饭菜,习惯了他在书房办公时存在的浅浅呼吸,习惯了她小溪流水一般浸透入他的生活里。
  她头歪在扶手上,发丝凌乱的附在脸颊,安静温顺,又透着一丝青涩稚气,他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替她拨开,指尖下似有似无的细腻触感让人心悸。
  她长大了,身量越来越高,五官越来越美,眼底的缠绵心事,也越来越藏不住了。他一直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可近来他越来越无法这样欺骗自己了。
  过去生命里,占去他绝大部分心思的女人有三个,第一个是沈月娘,她走得太早了,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第二个是萧瑜,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实际上的妹妹,他保护着她,信赖着她,纵容着她。
  第三个,是阿绣。
  他也纵容着她,可是不同,真的不同的。
  他纵容着她的依赖,也纵容着自己的沉沦。
  萧瑜看不透自己,那他呢?
  .
  阿绣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霍锦宁静默坐在一边,手里端着一杯凉透的咖啡,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你回来了?”
  阿绣揉了揉眼睛,看向西洋落地钟,吓了一跳:“已经这个时辰了,我睡了这么久?我明明叫霍吉哥八点钟叫我的!”
  往常她八点钟就会回去,没想到这会儿都十点多了。
  她茫茫然看向霍锦宁:“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是刚刚回来。”
  阿绣有点无措,犹犹豫豫的问:“那,霍吉大哥睡了吗?”
  她该回去了,她从不在这里过夜的。
  “霍吉睡下了,平安也睡下了。”霍锦宁顿了顿,他想开口说什么,终究还是轻笑了笑:
  “没关系,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结论:没用二小姐开口,一句“嫂子”一句“怀孕”,云老板直接血空了
  心疼云老板一秒
  霍二少开始反思了
 
 
第67章 
  萧瑜原本一个礼拜后就能正式出院的, 可因为偷跑出去,饮食不当, 病情加重, 又被霍锦宁强制延长住院期限一个月,她觉得霍锦宁完全这是把医院当做监狱关犯人一样关她呢, 连来人探监都要经过他重重把关。
  这一次,才是真真正正的闲极无聊。
  九月,一封信跨过大半个中国, 从武汉寄到广州军校,又转寄上海,辗转从霍锦宁手中交到她这里。
  寄信人是陈胜男。
  萧瑜坐在医院小花园的湖边,对着一池枯败残荷,迎着徐徐微风展开了这封信。
  信中说, 自从离开军校, 她一直和华永泰魏若英等人在一起, 如今进入了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中山舰事件后,华永泰等人虽然离开,但两党合作还在继续, 如今更是同仇敌忾,齐心协力, 共同北伐。汪云飞已经参军入伍, 目前担任国民革命军一师二团二营营长。而她也听从组织的安排,决心继续深造,不日将前往苏联中山大学学习。
  信的落款是两个月前, 彼时北伐大军刚刚开拔,萧瑜读这封信的时候,恐怕她已经身在莫斯科了。
  陈胜男心中有信仰,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汪云飞才毅然退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萧瑜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然而民族危难在即,儿女私情终究抵不过家国大义。
  信最后在末尾写道:愿我们再次见面时,能够重逢在和平安宁的新中国。
  北伐军队节节胜利,此时此刻的这个愿望或许艰难,但似乎并不遥远。
  长江以南战火纷飞,而这风烟丝毫也不能波及上海,这座黄浦江畔有远东巴黎之称的繁华都市,被洋人租界分割得七零八落,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每日各大报纸上只有边角不起眼豆腐块大小的地方报道着南方战事,余下皆是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近日来沪上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大事,恐怕就是娄小舟重返梨园,与碧云天同台对唱了。那日百丽剧院上演了一场全本《牡丹亭》,一周之后,又在上海大戏院连唱一十八场,轰动上海滩。
  人人都说二人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正如此时她手上这份今日的《大公报》,头版头条就是关于二位老板的采访报道,主要询问了娄小舟与前夫诸事,以及碧云天即将赴港演出云云。采访结束后,笔者由衷感慨,二人一个是巾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简直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萧瑜想来那位施懋林小姐审稿过后,一定没给二位过目。
  一阵微风刮过,将她腿上的报纸吹走,落在了人工湖边上,一半浅浅的浸在水里,另一半将将挂在边上。
  护士有事走开了,萧瑜坐在轮椅上暂时还不想起身,于是托着下巴眼睁睁的看着铅字版面被湖水一点点的浸湿开来。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鞋,而后一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男子捡起了这张可怜的报纸。
  萧瑜一恍惚以为这人是霍锦宁,但并不是,他是此时此刻这份半湿的报纸头版头条的男主角,梁瑾。
  他低头扫了一眼报纸的内容,抬眸看向她,走了过来。
  “云老板怎么在这里?”她笑着招呼,“连日赶场辛苦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北上回京了。”
  “明日的火车。”他将报纸湿的部分向内,方方正正的折叠好,放回她腿上,淡淡道,“探望一个朋友,顺道路过。”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点头,也懒得拆穿他,只客气道:“那云老板自便吧。”
  她该回去午休了。
  可梁瑾并没有走,他低头望着她,眼里深沉莫测,良久,轻声道:
  “军校里面很苦吗?”
  他丝毫不愿打探她的消息,许久不曾来上海,不知推掉了多少场戏,可那日在黄浦饭店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在广州。
  萧瑜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深居简出小半年,晒黑了的肤色好歹缓和了些,但她的的确确是清瘦不少,加之现在大病一场,想不形容憔悴也难。
  “还好,没多苦。”
  她的模样风轻云淡,好似又回到了二人最初相识时咫尺天涯的距离,梁瑾有些绷不住了,他垂眸瞥向她腿上的那份报纸,抿了抿唇,挣扎片刻,一句话徘徊在嘴边还是说了出来:
  “报纸上的事...多是空穴来风,我和师姐什么也没有。”
  话说出来,如释重负。
  最先服软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他。
  其实也没有分开多久,满打满算一年零九个月十二天而已,可仍是恍如隔世一般。
  初时他也悲痛欲绝,自暴自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后来是周光伟和李兆兰将从屋子里拖出来,周大哥气得大骂:
  “寻死腻活的,你以为你是杜十娘还是秦香莲?人家罗敷有夫,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他躺在床上,死气沉沉,不为所动。
  “我认准的事就是一辈子。”
  “好好!你是痴情种!那我问问你,即便你们不断又能如何?难道下辈子,你就没名没分的这样靠她养着?”
  “我什么也不求。”
  “既然不求,那她如今弃你而去,不实属正常?”
  他哑口无言。
  于是周光伟耐着性子引导着他:
  “你若真不打算放手,现在自暴自弃是没用的,不如赌一把。如今世道变了,显贵的也能落魄,结婚的也可以离婚,你一无所有注定要被人拿捏,但他日你名扬天下,就算与那姓霍的争上一争,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犹如在绝境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怀揣着虚无缥缈的希望走到今天。曾经名动京城的碧云天早就被遗忘的差不多,重返梨园没有那样轻松,各种辛苦不再细表,可他机缘极好,得遇贵人,处处通融,加上徐鹤教授和周光伟夫妇的帮助,他很快重新打响名头,逐渐唱出了京城圈子,红遍了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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