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歇是能让长公主铤而走险将她偷出的上佳根骨,乃武学奇才。而她为了保住长夜军统领之位,但凡皇帝下达的命令,便是拼上性命也会去完成。
因而无论是长夜军的前辈,还是皇帝,都不曾骂过她废物。
独有一人,这样说过她。
林歇随着半夏回到教场,骑射课还在继续,只是教他们骑射的那位前禁军副统领并没在场上,而是在场边看着她们自己练习。
林歇背靠树干发了会呆,这才开口吩咐半夏,让半夏现在就去城西的媚娘坊,买一盒青柳色的口脂来。
这是她与长公主定下的暗号,只要半夏去买了,今夜长公主就会来找她。
“青柳色?哪有这种颜色的口脂。”半夏觉得林歇这是在说笑,可看林歇坚持让她去,只能拿上林歇作为书院学子的身份木牌,出了书院去往城西媚娘坊。
半夏离开后,林歇扶着树干坐了下来。
今日的天气不错,阵阵微风拂面,暖阳宜人,是午后休憩的大好时光,可林歇闭上眼睛,却坠入了恶梦。
梦里的她站在九曲机关楼内的第四层。
机关楼一至三楼都是对外开放的,然而从第三层开始便没了往上的楼梯,须得找到机关才能开启四楼。
无人知晓机关楼四楼以上的光景,林歇却是知道的。
四楼还不是囚禁重刑犯的地方,五楼开始才是,四楼算是一个缓冲的楼层,关押犯人的长夜军通常都是至少两人一块来这,一人将犯人带到楼上,剩下一人就会在四楼等候。
因此四楼放置了不少打发时间的东西,有桌椅板凳和好几大箱方便储存的肉干果脯,还有几坛子好酒,墙上甚至还挂着一面及其罕见的水银镜子,可见长夜军真是把九曲机关楼的第四层当成了自己家的地盘。
梦里的林歇正对着纤毫毕现的水银镜子梳理头发,那时她才刚刚出完任务回来,还没来得及梳洗就被师父叫来帮忙押送犯人。
一身束腰黑衣满满都是呛鼻的血腥味不说,头发也是乱的。
她梳好头发,用手背随意擦掉了脸颊上的血迹,一脸的习以为常,倒真是像极了杀人不眨眼的罗刹恶鬼。
为防失火,九曲楼内用的都是夜明珠,然而夜明珠何等金贵,长夜军内又都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夜能视物,因此墙上的夜明珠并不多,四层的光线条件十分昏暗。
林歇刚擦掉脸上的血,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从楼梯上走下的鹤发老者。
老者同样身着黑衣,不同的是身上还披了一件气势十足的大氅。
林歇转身行礼,唤了声:“师父。”
老者朝林歇挥了挥手,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上位者独有的韵调:“过来。”
林歇凑了过去,步伐姿态竟是一扫先前的沉着冷漠,带上了些少女才有活泼:“师父何事?”
老者抬手,将夹在林歇后颈衣领上的落叶拿掉。
要来九曲楼必要经过一片密林,想来落叶就是在那时候掉到她衣领上的,林歇没多在意,谢过师父之后就转身去拿桌上的面具。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有劲风从身后袭来。
林歇抽出袖剑转身格挡,一声铿锵响起的同时,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
师父的碧雪剑,是林歇这辈子最后看到的东西。
那时的林歇整个人都懵了,她像是被人硬生生夺走了“看”的能力,连虚无的黑暗都不曾给她留下,从未有过的恐惧就像是一只大手擒住她的心脏,眼部发着冷的痛楚在这一刻反而成为了她转移注意力的良药。
下一刹,又是一剑袭来,林歇凭借声音判断方位,狼狈闪躲,却还是被袭来的剑气划伤了皮肉。
她所学过的所有招式都在这一刻被蒸发掉了,她就像个傻子,除了后退闪躲与本能的格挡,再也不会别的。
直到她狠狠撞上了身后的镜子,背后的痛楚终于唤醒了身陷恐惧与无措的她。
她反手撑着身后的镜子站起来,手心被碎片划伤,钻心的疼痛使她越发冷静。
她凭借声音躲过来自老者的一剑又一剑,右手的袖剑被她抛至左手,手腕翻转勾住碧雪剑猛地滑下,右手抽出横在腰间的单刃刀,利落挥出。
老者躲开了,这是必然的,她是老者一手教导出来的徒弟,她所用的一招一式,老者再熟悉不过。
但是同样的,作为被老者教导的她,对自己师父的招式习惯,也是了然于心。
袖剑在老者专注于眼前的单刃刀时,又一次翻转,剑刃凶狠地割断了握着刀柄的手指。
林歇听到了什么东西啪叽一下落在地上的声音,林歇握着刀的手第一次颤抖了。
然而老者一心要她死,哪怕手指被她砍断,老者还是朝她冲了过来,带着势要将她一同拖入无间地狱的凶狠。
最后,穿着大氅的老者如同一个破麻袋一般砸在了楼梯上,被砍断的碧雪剑与林歇的袖剑一同落在远处,林歇双手握着单刃刀,将其狠狠刺进了自己师父的胸膛。
林歇在喘息。
她的体力不仅于此,但在这一刻,她感到了力竭才会有的手脚发软。
老者嗤笑,从口中涌出的鲜血落在了林歇的手上,烫得林歇几乎将刀柄脱手。
“废物……”
老者这样评价林歇,只因为林歇夺出眼眶的那滴眼泪。
林歇不懂,开口的嗓子只能发出颤抖的气音:“为什么……”
老者给出了他的回答:“你不该活着……你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未央,你该去死……”
林歇咬牙,将刀刃没入老者的胸膛。
老者咽气后许久,空气中才响起林歇的声音,缥缈得如同一个幻听——
“我是人,师父,我会一直、一直活着。”
梦境在这一刻加速了时间的流动,粗暴地略过了她下楼后发现自己被团团包围,于是她拿着刀杀出重围的过程。
她逃入了密林,大雨和雷声帮助她躲过了追杀。
她躲在一片灌木之中,什么都看不见的她独身一人浑身湿透,却又不敢轻易出声,那时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雨水拍打枝叶的声响,她不敢想象,要是没有这些声音陪着她,她能否支撑到前辈们赶来。
因为梦见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所以她清楚自己能获救,只要还有这些声音陪着她,无论多久,她都能等下去。
就在这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林歇被惊醒,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待惊惧的喘息缓和,她慢慢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没有将她打湿的雨水,只有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没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只有教场上传来的马蹄声响与少年少女们的欢呼喧闹。
这是人间。
她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林歇仰起头,“看”向头顶发出飒飒声响的枝叶。
风还扬起了她的长发与落在她背后的缎带,缎带上铃铛撞击,铃声清脆,悦耳。
“中了!”
书法一道上碾压全班的金姑娘向来不擅长骑射,突然一箭中靶,她高声欢呼,全然没有往日的淡然矜娇,她环视身边的同窗与边上的骑射师傅,得到夸奖和肯定后还觉得不够。
她不顾自己还在马背上,直起腰四处张望起来,势要让所有熟识她的人记住她这难得的突破。
她的目光来回扫荡,突然就卡在某处不动了。
“炫耀够了没!快让开啊!”有梅班的姑娘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喊,让金姑娘快起开。
却见金姑娘像是呆了一般,看着某处,眼睛一瞬不瞬。
那姑娘满心的奇怪,顺着金姑娘的视线看去,也跟着呆了。
就像一张张摆放距离得当的木牌,一张倒下,其后的一整排也跟着接连倒下。
不过片刻,梅班的姑娘连同离得近的别班学子,都朝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茂盛的参天大树之下,身着白色院服外袍的少女站在那里,她扬起头,像是在透过那条遮去了她双眼的缎带欣赏那盈盈的绿意,她的双手微微举起,触碰从指间划过的微风与暖阳。
垂落的发丝与宽大的外袍一同随风荡起,洒下的阳光为她镀上一层不似凡人的金边。
只是遥遥望去,那出尘如仙的少女身影竟显得有些寂寥。
在场唯一不懂欣赏的前禁军副统领也愣住了,倒不是他突然开了窍,而是他寻思着,这个身影有点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退烧之后看到更新的内容蠢作者差点没把自己锤死,一堆剧情都被我跳了过去,赶紧重新码了一章。
要麻烦小天使们重新看一遍了,对不起QAQ蠢作者给你们发红包道歉QAQ
——3·19
第15章
“林歇!”突然闯入的夏夙,将众人惊醒。
夏夙身材娇小,踏着大步子朝着林歇就扑了过去。
林歇封了内力,感官迟钝,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围观,但夏夙这么大动静她还是能察觉到的,因此早早伸出手,接住了扑向自己的夏夙。
看呆的众人也悄然回神,大多数人都不太好意思承认自己看别人看呆了,于是故作镇定,假装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还有少部分人,或面红耳赤地捂着胸口,或不顾还在上课,下马逃离教场,奔回课室去寻那笔墨纸砚,想将先前所见拓入画卷。
前禁军副统领眉心皱成川字,可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林歇的身影到底像谁。
林歇接住夏夙后就把人放了下来,奇怪地问:“没去上课吗?”
便是同为骑射课,此时也该在教场上才对。
夏夙看了一眼教场方向,确定无人再盯着林歇,这才收回视线:“刚陪我堂姐去医室回来。”
林歇这才察觉到夏夙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脚步声很浮,还在轻轻咳嗽。
“姐,她是林歇。林歇,她是我堂姐夏媛媛。”夏夙为她们两个做了介绍。
两人朝对方略行一礼。
“夏姑娘。”林歇在心里刨了一下辈分,确定夏媛媛应该就是夏衍的亲妹妹。
“林姑娘。”夏媛媛声音轻柔,就像春天里的细雨,温润无害。
夏夙又与林歇说了几句,然后才带着夏媛媛离开。
等到骑射课结束,金姑娘过来找林歇,正好半夏还没回来,林歇就和金姑娘一块回了课室。
半夏是踩着下午最后一堂课回来的,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盒青柳色的口脂,嘴里还在嘀咕:“虽说颜色奇特,可也没人会买青柳色涂嘴上吧,多难看啊。”
林歇接过口脂放进袖中,让半夏带着自己去了机关社。
到了机关社林歇才知道,夏媛媛也是机关社的一员,只是平日体弱很少来书院,因此林歇昨日没能在机关社见到她。
林歇来时,夏媛媛正坐在夏夙昨日坐着陪她喝茶的地方。
林歇坐下后,夏媛媛熟练地煮茶沏茶,还与林歇闲聊谈天,夏夙则是在另一边和机关社的成员们一块商量修改图纸与机关模型。
林歇这才明了机关社内不止自己这么一个闲人。
夏媛媛是个性格很温和的女孩,哪怕遇到观点不同的问题,她也不会急着去否认对方的说法,而是会细细听完对方的见解,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就算不接受,她也不会和对方翻脸,更不会要求对方和她一样反对这个观点,最多就是不再提那个问题。
林歇与她相处得非常愉快。
下学后回府,半夏扶着林歇回榕栖阁。
院子里很安静,瘸腿婆子送来的食盒摆在树下的桌上,不曾热过,已经冷了。
林歇对榕栖阁内的布置很熟悉,所以就算半夏松开她的手跑去屋里找连翘,林歇也不会像在书院那样寸步难行。
半夏怒气冲冲地把院子里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连翘,最后还是在林歇的提醒下先去热了饭菜。
连翘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又与半夏在屋里吵了一架,这回吵得比上回凶一点,连翘被半夏骂得赌气跑出了院门。
半夏披着外衣趿着鞋子跑到院门口,朝着连翘跑出去的背影大喊:“有本事你就赶紧走了别再回来!”
说完回头看了看主屋,见林歇没什么动静,这才关上院门回了自己屋去睡觉。
半夏屋里熄灯后,榕栖阁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主屋的门才人从里面被慢慢推开。
林歇穿着整齐披着头发迈过了门槛,她走到树下听了会檐铃声,随后才走到墙角边,在堆放的落叶断枝里摸出了一根长短适中的树枝。
这些树枝落叶都是半夏没事去林子里弄来的,说是等攒够了例钱就去厨房弄些食材借些厨具来,再拿石头垒个灶,用树枝落叶燃火做吃的。
林歇拿起树枝后挥了挥,手感略有些轻,但对没内力的她来说足够凑合了。
脚下轻挪,林歇练起了许久不曾练招式,每一招都算不上多漂亮,不过是出手的角度繁多,能保证在任何姿势任何情况下,让刀刃见血。
没有内力加持,诡异的身法变得轻盈起来,如月下起舞。
长公主翻墙进来后看到林歇在干嘛,第一反应就是屏息后退,等反应过来今时不同往日,林歇现在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这才舒出一口气,走向林歇,并出声提醒:“林歇……”
下一瞬,林歇闻声而至,正手刺来的一剑并不算快,却叫长公主睁大了眼睛,动弹不得。
即将刺上的时候,树枝以食指为中心翻转,正手改成了反手,最后落在长公主胸口的,是林歇用拳头轻轻地一碰。
林歇放下手,长公主后退半步捂着刚刚被林歇碰到的胸口,好半天才回过神:“怎么又练起剑来了?”
林歇走到桌边,用树枝戳了戳椅子的位置,然后坐下:“下午做了个恶梦。”
她一手托着下巴:“唯有练练手,才能静下心来。”
长公主也走到桌边,坐下后看了看林歇放在桌上的那一根树枝:“说起来,你的袖剑和单刃刀都还在我府上。”
林歇:“没人找你要吗?给我做个衣冠冢什么的。”
长公主:“呃……”
林歇:“都知道我还活着是吧,因为我的名字在高手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