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再说话了。白公公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候了半晌,见陛下再没吩咐,于是便悄悄退下了。
皇帝却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他召来两个心腹,吩咐一番后,便着人唤来了太子。
元宵节的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太子一身明黄华服,踩着晨光进入上书房时,一身的英气勃发,虽面相生得阴沉邪气,目光却并不会令人生出恶感。
皇帝自太子进来时,便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待他请安过后,便道:“前阵子江南出了桩贪腐案,你可知晓?”
能闹到御前的贪腐案,那都是影响极大的了。太子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拱手道:“儿臣知晓。”
“嗯。”皇帝应了一声,接着道:“因着这桩事,朕一直想找个人替朕微服私访,到江南走一趟,思来想去,也就太子最为合适。你可愿为朕走这一趟?”
太子有些疑惑,却还是道:“儿臣自然愿意。”
皇帝点头,道:“那便收拾收拾,明日就出发吧!”
这么急?太子心中有些疑惑,却也只能依言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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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的第二日虽是晴日,却并不比下雪的时候暖。
太后一早醒来,见过前来请安的皇后等人后,便听皇后说道:“清虚观的兼德道长业已出关,儿媳便做主请他入宫讲经,现下人已经在闻道宫中了,母后可要一同去听听?”
大赵国内佛道二教并行,最负盛名的道观和寺庙分别是清虚观和护国寺,太后原本较为信佛,但经过上次皇后宫中闹鬼,那几个护国寺负有盛名的和尚却跟着一起被吓晕后,太后信佛的心就淡了,转而喜欢起道教来。她对兼德道长印象颇佳,平素也是喜欢听人讲道的,闻言便道:“你有心了,哀家过去瞧个热闹也好。”
皇后目光一闪,又笑道:“兼德道长本事高强,已经算是半个仙人了,素来是受人敬重的。说起来,怀安郡主也非凡俗中人,不如请怀安郡主一同去,他们二人若是见到了,说不准能一块谈经论道,结为知交呢,将来流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太后听了,赞许地点了点头。
皇后见太后答应了,立刻着人去请怀安郡主。
秦峥是早已分封出去的皇子,原本就不该在宫中留宿的,因此他一大早便打算和沈若轻一同回安王府,两人刚刚会面,却有宫人来传话,说是太后邀请沈若轻去闻道宫,一同听兼德道长讲道。
秦峥见状,便对沈若轻道:“我同你一起去。”
沈若轻低头看了眼他的左腿,“你的腿还好吗?”
秦峥温声道:“无碍,我有人抬着,还有拐杖,不费事的。”
沈若轻点头。两人暂居的宫殿离闻道宫有些远,便一起由宫人用步辇抬着过去。
期间秦峥向她介绍了兼德道长这个人。
“那位兼德道长,在京中声名颇大,受到很多显贵的敬重。据说他功力极深,能一指点破一片石头,在墙上画个蜡烛就能照亮一间屋舍,还曾拘鬼斩魔,如今是清虚观的观主,座下弟子三千。”
沈若轻一边听一边想着,那石头要是薄点的话,以她的体质,一拳头能打破,但是一指头点破肯定做不到,画蜡烛照亮屋舍,如果是用科技手段的话她也可以做到,至于抓鬼抓妖什么的,这世上根本没有妖魔鬼怪啊,怎么抓?
这个兼德道长,不会是那种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法子骗人的假道士吧?
但转念一想,能把满京城的权贵都骗过去,这位道长要么是有真本事,要么是骗术极高明。
她问秦峥道:“你见过那位兼德道长吗?你相信他的那些法术?”
秦峥目光温和,道:“我原本是半信半疑,遇见你以后就信了。”
沈若轻:……
秦峥这傻孩子,万一有一天他知道我是骗他的,那可就太尴尬了。
不对啊,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什么神仙,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用的是仙术仙法,我一直说我用的是障眼法啊!所以我根本没骗过秦峥!嗯,就是这样!
步辇抬着两人,穿过重重宫殿楼宇,不多时就到了闻道宫。
闻道宫是前任皇帝设于宫中,专用做谈经讲道之用的地方,因此布置得与其他宫殿很不相同,沈若轻和秦峥走进去时,还以为自己进了个道观。
领路的人是一名年约四十的女官,姓严,身着天青色衣裳,容色端庄,不苟言笑。她领着沈若轻和秦峥走过长廊的一处拐角时,迎面忽然冲过来一名捧着铜盆的宫娥,啊的一声朝着沈若轻的方向撞了过去。
坐在轮椅上的秦峥立刻抽过侍从的拐杖,横在前面挡住那个宫娥,同时单手转动轮椅,要将沈若轻挡在身后。
沈若轻哪儿能让一个伤患给自己挡灾啊!且她的反应速度可不慢于秦峥,在秦峥动作的时候,她同时伸手按住秦峥的轮椅,没真叫人挡在自己前面。
不过秦峥的拐杖拦得住那宫娥,却拦不住她手里的铜盆,那里头装着满满一盆水,呼啦一下全泼了出来。
沈若轻拉着秦峥的轮椅后退,身上的衣服却大半被水浇到了。
沈若轻能穿出来见人的衣服,在这些土著眼里得多好看多名贵啊,那宫娥自知闯祸,吓得脸都白了,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严女官见状,厉声斥责了那宫娥几句,便道:“来人,将她拖下去,杖毙了!”
正在磕头求饶的宫娥听见“杖毙”这两个字,惊得一下子呆住了。
沈若轻看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眼里全是惊惧,不由道:“只是弄湿了衣裳,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了她吧!”
严女官便朝着她施了一礼,道:“她一个小小的宫娥,冒犯了贵人,理应受罚,宫中的规矩便是如此。”接着又道:“郡主身上的衣裳都湿了,还请郡主随奴婢换身干净衣裳。到了太后跟前,奴婢们也好交代。”
沈若轻看了眼低着头、状似谦卑实则高傲的严女官,若不是要维持人设不能崩,真想朝她翻个白眼。她摇头道:“我的衣裳没湿,这个小宫女也没有撞到我,你放了她吧!”
严女官立刻抬头道:“郡主莫要说笑,还是随奴婢……”
她话未说完,便瞪大了眼睛。
只见沈若轻的衣裳上,忽然腾起一阵薄雾,等待那阵薄雾散去后,她的衣裳便光洁如新,哪还有半点水汽?
她抬手,雪白广袖在风中微微拂动,一派清爽,任谁也不能相信这衣裳方才被一盆子水泼过。
“你看看,这不是好好的吗?”
周围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更是眼都看直了,呆呆地半晌没有动弹。
沈若轻道:“现在,可以放她走了吗?”
严女官回过神来,按捺住心里的震惊,连忙低头道:“单凭郡主吩咐。”
那宫娥也终于回过神了,连忙朝着沈若轻磕了几个头,又哭又笑地感激道:“谢谢郡主谢谢郡主……”
沈若轻微微叹了口气,便低头对秦峥道:“我们继续走吧!”
秦峥点头,二人便在严女官的带领下,进了闻道宫的主殿。
闻道宫的主殿中立了三清的雕像,此时太后、皇后以及一众后宫妃嫔并几位公主,皆已在殿中,众人以太后为首,依次在朝霞殿中摆着的雕花高背椅上一排排坐开,正随着太后她老人家,安静地听着兼德道长讲道。
兼德道长身穿一袭黑色阴阳鱼道袍,满头白发,面容清瘦,颔下留须,手中搭着一杆拂尘,端的一副仙风道骨之态。
尽管大殿中坐着的人均贵不可言,但他面上却没有半点奉承讨好的意思,反而平平静静谦和有礼,瞧着就令人舒服。
此时他面前的桌案上正摆着个陶碗,碗中是沸水,但其上的热气却不像寻常沸水一般飘散,而是凝聚成一朵朵祥云,漂浮在陶碗之上。
若是以前,这些妃嫔公主们看见这一景象,定会十分惊奇,但是在见过怀安郡主令纸鹤飞起的神奇景象后,众人再看兼德道长的术法,便有些索然无味了。
一名女官小步走到太后身边,小声道:“太后娘娘,怀安郡主和安王殿下一块儿来了。”
正在这时,那站在台上演示道法的兼德道长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电地射向大殿门口,口中喝道:“有妖气!”
第64章
妖气?
众人原本看兼德道长演示术法看得好好的,突然见他朝着大殿门口喝出这句话, 顿时懵了一下, 有些反应不过来。
七公主急不可待道:“道长您刚刚说什么?哪里有妖气?”
兼德道长抚了下胡须, 微眯着双目道:“贫道进宫前, 便隐隐察觉到有一股妖邪之气潜藏在宫中,方才施法时,忽生感应, 那股妖气正朝着大殿而来。”
在场众人吃了一惊,有些胆小的妃嫔已经露出了惊慌之色。
下一刻,沈若轻和秦峥便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见到沈若轻出现,七公主面上闪过得逞之色,正要说话却被皇后拍了下衣袖示意不用着急,皇后看向太后,原以为太后听了兼德道长的话,会对恰好出现的沈若轻心生疑虑,却听太后对沈若轻道:“沈姑娘快进来,兼德道长说有一股妖气正过来呢,小心冲撞到你和老五。”
大殿中的妃嫔们也纷纷应和,跟随母妃过来的八皇子甚至不顾礼仪, 跑过去对沈若轻道:“仙子姐姐你来了就好了, 那股妖气见了你肯定就被吓跑了!”
皇后:……
七公主:……
见众人的反应跟她们预料中完全不同, 母女两人的脸色僵了一下,而这时候,沈若轻和秦峥已经进了朝霞殿。
听见大家说起“妖气”, 沈若轻还有些好奇,秦峥却是眉心微皱,他扫了眼不远处的皇后和七公主,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
沈若轻一走进大殿内,就被太后娘娘拉到了身边,她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握着沈若轻的手拍了拍,仿佛极为喜欢。
“太后娘娘快松手!”
兼德道长忽然一声轻喝,惊了太后一跳,下意识就把沈若轻的手给放开了。
众人不由看向兼德道长,太后面上先是疑惑,随即露出了几分不快,“道长这是何意?”
兼德道长想要端出一脸正气,刚好沈若轻侧头瞧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兼德道长呆了呆,被惊艳得连要说什么话都给忘记了。
皇后和七公主正期待地看着他,谁知道兼德道长也能掉链子。七公主不满地提醒了一句,“道长,皇祖母问你话呢!”
兼德道长这才勉强回过神来,见大殿中众人还瞧着自己,连忙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词儿,道:“太后娘娘,还请您离那白衣女子远些。”
秦峥不曾见过兼德道长,但他听过兼德道长的种种传闻,在来朝霞殿之前他还对兼德道长怀有几分敬意,但是在见到他方才的表现之后,心头的敬意没了,只剩下了审视和警惕,他道:“道长是什么意思?”
兼德道长环视一圈,道:“诸位可还记得贫道方才所说的妖气?这妖气的源头,就在这白衣女子的身上。”
什么?!
在场众人均是一惊,看了看一身仙风道骨的兼德道长,又看了看美若天仙的怀安郡主,实在是无法判断。
八皇子嚷嚷道:“你胡说,郡主是仙子姐姐下凡,是来庇护我大赵国的,她身上都是仙气,哪里有妖气!”
七公主冷哼一声,对八皇子道:“八弟这话就不对了,兼德道长德高望重,又是清虚观的观主,多年来降妖除魔不知造福多少百姓,你连兼德道长的话都不信吗?”
秦峥拄着拐杖,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道:“公主还请慎言,怀安郡主是仙是妖,大家还看不明白吗?何须靠一个道士的片面之词?”
兼德道长又瞥了沈若轻一眼,而后轻咳一声,道:“既然诸位不信,那只能由贫道证明给大家看了。”
皇后正要让沈若轻站出来,好让兼德道长证明她的“清白”,结果还未开口,却听太后怒道:“荒唐!沈姑娘是客人,就算宫中当真有妖气,也没有让客人出来自证清白的道理。”
客人!谁也没想到太后会这样说,几位年纪小的皇子公主听不出来,但是妃嫔们看向沈若轻的目光又生了些变化,不过一想到昨夜她献上的贺礼,又都觉得理所当然。
兼德道长并不知道昨夜之事,他来得匆忙,也没人告诉他,若是知道,他必然不会如此鲁莽行事。面对太后的怒气,他面上却从容依旧,拱手对太后道:“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太后娘娘见谅,待贫道就揪出这妖邪的真面目,您自然就能体会贫道的一片苦心了。”
皇后目光一闪,也跟着劝。
太后年纪大了,本就经不住刺激,平素心态平和时也就罢了,此刻怒气上涌,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竟是险些站不住了。
秦峥注意到太后的异样,连忙过去扶了一把。
沈若轻看了太后一眼,又看了秦峥一眼,目光触及他面上的担心,于是后退了几步远离太后,才对着兼德道长道:“我人站在这儿了,你想怎么证明?”
秦峥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被沈若轻抢先道:“还是先扶太后她老人家回去歇息吧!我应付得来。”说着她看向兼德道长,她现在已经百分百确定这个兼德道长是个骗子了,于是就越发好奇起来,这位兼德道长会怎么证明一种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
秦峥见沈若轻如此自信,心中稍稍放心些,命人将太后扶回去歇息,自己则拄着拐杖站在一边看着。
此时大殿中原本坐着的人中,有一部分瞧出端倪,不敢再留,以服侍太后为名离开了,而剩下的人,则站到了大殿两边,留出一大片空地。
兼德道长从桌案上取出一面明亮的八卦镜,向着众人展示了一番,道:“此镜有神,可以照见隐匿的妖邪,但凡被妖邪附身之人,在此神镜下,身上就会燃起青火,无所遁形!”
话音刚落,他举起八卦镜,便朝着沈若轻照了过去。
大殿内本就明亮,又铺了地龙烧了炭盆,还点了许多烛火,暖洋洋犹如春末初夏,而这八卦镜又有很强的聚光功能,反射的光芒照到沈若轻身上,令她周身都笼了一层朦胧的光,美得好似随时要羽化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