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时期,草木皆兵,秦治不敢怠慢,更不敢冒任何风险坏了上司的好事,于是愣是从这一句没话找话的随口一问中强行提取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经过脑补和层层加工,成功将其变味成“本公主的耐心不太足,等不下去了”。
于是,一分钟后,被中途喊停的律师团从傅行此办公室鱼贯而出,然后一脸懵逼地看着傅行此亲自把一个女人带了进去,助理秦治则从善如流地双手一伸,将两扇门紧闭,隔绝了众人好奇的探视:“大家稍安勿躁,傅总有点突发情况要处理。”
*
傅行此第一件事是捏了捏宴随的脸。
下手不轻。
“啪。”宴随抬手把他的手打落,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打得太用力,自己的手指阵阵作痛。
“我捏捏看是真的还是假的。”傅行此说。
宴随抬眸打量他一眼,这人料理了几天爷爷的后事,看起来太憔悴了,颜值起码跌了两个度,颜控没敢细看,把头瞥过去了:“傅行此,没想到你还挺以德报怨。”
与宗扬大楼将宴随奉为上宾的做法恰恰相反,因为前段日子傅行此的守株待兔,宴森大楼把傅行此拉近了黑名单,宴随将他的照片给门口保镖和前台包括停车场入口的保安看了一圈:“这个人,谁要是把他放进来,直接去财务领工资走人。”
傅行此说:“应该的。”他看着她的侧脸,稍稍低下头去凑近,“昨天,是不是来看我爷爷了。”
“没有。”宴随仍是不看他。
刚好路过,远远看了一眼灵堂外部而已。
傅行此没有刨根问底,继续凑近些:“那今天来找我,是因为考虑好了吗。”
“再费心思追我一次。”宴随把头转过来,两人鼻尖触在一起,眼神相撞,离得太近,彼此眼前都有重影,“我和你在一起两次,没有一次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杂质的。第一次有宴连,第二次有杜承……我吃亏一点,勉强扯平。再追我一次,心无旁骛地。”
“从哪里开始。”
“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
“可以。”傅行此答应。
宴随又说:“你只说愿意结婚,但你没有表露过对孩子的意愿。我绝对不接受丁克。”
傅行此皱了皱眉,想问孩子的事能不能缓缓,毕竟他才刚把家里那个不省心的傅明灼养出点苗头,眼见再六年就能把人送进大学,胜利的曙光遥遥在望,实在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是这个时候谁讲条件谁傻,大不了到时候给她灌输点怀孕生孩子的痛苦和教养孩子的辛苦,就不信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能不怵。反正这个时候不管她说什么,一股脑答应准没错:“可以。”
“你也看到我给你写的信了,我要24岁结婚,明年1月1号之前你娶不到我,那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你了。”
“可以。”傅行此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了,心里忍不住盘算起时间来,现在已经11月中旬了,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便是公历新年,时间算不上宽裕。
“别答应得这么爽快,我都还没说完,听清楚条件,再好好考虑清楚。”宴随炸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重新恢复清明,她看着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红唇开合,“我要你立下婚前协议,一旦离婚,你净身出户,名下所有财产,包括但不限于公司股份、房产、车、现金、银行储蓄、珠宝古董,尽数归我。”
“……”
“无论谁是过错方。”
“……”
她又加了一句:“而且到那一天,我不会帮你养灼灼。”
“……”
又是数十秒无声的对视,傅行此直起身子,还是那两个字:“可以。”
宴随被这两个字堵得哑口无言。
怕她不信似的,傅行此下巴朝门外方向点了点:“律师团就在外面,待会就立给你。”
宴随仍不说话,过了好久,她抬手不轻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下,语气晦涩不明:“你是不是人?你爷爷尸骨未寒,你就开始败他留下来的基业。”
傅行此退开一步,礼貌而克制地朝她伸出手:
“我叫傅行此,你叫什么名字?”
第73章
这场对话全程属于速战速决的范畴, 几乎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讨价还价的片段。
从宴随进傅行此办公室, 到傅行此口头应下所有割地赔款的条约, 前后不过5分钟左右。
傅行此问:“还有吗?”
“暂时没有。”宴随回答, “想到再补充。”
傅行此点头, 绕到办公桌面前,拿起话筒打内线电话给秦治。
电话接通的瞬间, 他看到宴随扯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擦掉了自己嘴上的唇彩。
傅行此:“……”
于是,到了嘴边的“让律师进来”硬生生改成了“都先别进来”,然后他干脆利落地撂了电话。
秦治全程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听着话筒中“嘟嘟”的盲音, 回忆着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不由自主陷入深深的迷茫——你不松口让人进来, 谁会进来啊?!有必要特别通知一下吗?
然而迷茫着迷茫着,他又脑洞大开生出几分惊疑来——这通电话诡异得很, 傅总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所以才变相向外界求助呢?
秦治跟着傅行此好些年了,千锤百炼下也称得上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无论是揣摩上司的心思, 亦或分析波谲云诡的商场形势, 他都头头是道, 再一团迷雾, 他都能从其中剥丝抽茧地提取出关键信息来, 但像今天这么毫无头绪的情况, 他头一回碰上。他一面操心着傅行此的安危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可一面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贸然打扰,毕竟孤男寡女在里头,万一打搅了什么好事,那可真是祸患无穷。
不同于秦治的焦急难耐,办公室里的两位可谓气定神闲。
宴随托腮,很无辜:“怎么了?”
傅行此也不揭穿,在办公椅上坐下来:“没怎么,看看你。”
傅老爷子突然过世,没有给任何人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宗扬上上下下有望不到头的事情等着新的首领交接和处理,傅行此忙到甚至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谈休息或者放松,丧礼一结束就马不停蹄奔赴工作岗位,筋疲力竭也只能咬牙继续,对时间的利用率从真正意义上达到争分夺秒的水平。像这般停下来仅仅为了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发呆,何止是奢侈二字可以形容。
可以说,从得到爷爷过世的消息至今,傅行此第一次感受到属于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而不是像个没有感情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一样生存。宴随以为他跟助理临时变卦是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其实他只是太累了,当这片暖洋洋的避风港湾近在眼前,他没法不投身其中。
“好看吗?”宴随问。
“嗯。”
“怎么不说也就那样了?”
傅行此笑笑,面对这个问题,头一次用了认错哄人的方针:“是我嘴硬。”
“早怎么不说。”
“逗你玩。”傅行此说,他顿了顿,换了个话题,“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不忙?”
宴罗两家现如今的余火,类似于大地震之后的余震,时不时来上那么一下,没法预估,危害不大,但不得不防。
宴随没回答。首先是宴其盛已经不顾身体尚未康复仍处于虚弱状态,坚持回归工作岗位重掌大权,她肩上的担子自然就轻下来了,更重要的是,她和宴连之间的战争熄了火,导致她的斗志也随之丧失了大半。宴其盛这些年有多辛劳,宴随是看在眼里的——起码有95%的精力都在围绕着工作转,毫无乐趣可言,说难听点就是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真过这样的人生,宴随想都不敢想。
两人枯坐了近20分钟,宴随点了点下巴:“可以叫你助理了,这个时间,不丢人了,还是说你打算按照言情小说的标准,磨蹭到天黑。”
傅行此“嗯”了一声,再次拿起话筒。纵然贪图一时的轻松和自在,但该抽身的时候仍得干脆利落,沉溺不是良计,该他解决的事情迟早都要他来解决,逃避没有任何意义。
秦治确认了傅行此毫发无伤,一颗坠坠不安的心终于停止胡思乱想,视线快速掠过宴随,眼尖注意到她进办公室前还涂得红艳艳的嘴唇已经没了口红的颜色,顿时后怕不已,万幸自己没有贸然打扰。
傅行此与律师团谈论具体遗嘱事宜时,宴随没有避嫌,坐在原地不动。
律师团见傅行此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态度,带头的那个干咳一声:“那傅总,我们就继续了。”
傅行此在沙发落座:“嗯。”
宴随没跟过去,仍坐在几步开外的老位置,似是觉得他们的话题很无聊,不多时便开始把玩傅行此办公桌上的物件,笔筒、日历、电脑……后来她伸长了胳膊翻过一个背对着她的相框,惊讶发现这是傅行此还在日本的时候,祝凯旋拍的和她还有傅明灼的合照,这张照片把她和傅明灼都抓拍得很好,没想到傅行此把这张照片打出来摆到办公桌上了。
唯一惨无人道的是,祝凯旋被马赛克了。
宴随把照片给拍下来了,打算找个合适的时间给祝凯旋看看,让他了解一下现实——他和傅行此的友情是多么虚伪的东西。
*
“……这便是傅老先生的全部遗嘱信息,傅总是否已经全部知悉并了解?”
“了解。”傅行此看宴随一眼,扭回头风淡云轻道,“我要立一份婚前协议。”
宴随头也不抬。
听清楚这份所谓的婚前协议是什么以后,律师团的反应甚至可以用麻木来形容,因为这笔巨额遗产已经是第三次被如此任性地对待了——傅老爷子对小儿子傅唯的偏爱如此明目张胆,在明知傅唯心不系傅家的情况下,依然将名下超半成的财产留给了他,而傅唯视金钱如粪土,听都没听全,直接表示全给儿子。
可能有钱就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所以人人都想有钱吧。
律师团走后,傅行此把已经签了自己名字的协议书推到宴随面前,口中话题偏了十万八千里:“拍照片干什么,打算去祝凯旋那边告黑状?”
宴随没想到他看似聚精会神的,居然还能分神来关注她在搞什么小动作。她顿了顿,话题同样跟他风马牛不相及:“比我想象中还有钱,你这把是不是赌得太大了点?”
“以为你没听呢。”方才看她一直在把玩他桌上的东西,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完全不感兴趣似的。
宴随说:“听了。”
协议静静在二人面前的桌上躺着,中央空调的风扫过,它为表达人类对待自己太过儿戏的控诉似的,滑出一长段距离。
宴随在桌面边缘将其摁住,制止了它被吹落,她把纸拿回来,在手中把玩:“你爷爷和你爸爸,都没有想到灼灼。”
傅老爷子的遗嘱中,财产主要是留给子辈,毕竟孙辈到时候自然会从子辈手中获得继承,孙辈的傅行此堂哥和傅行此,包括曾孙辈的傅晨阳,傅老爷子都只有些象征性的提及,唯独傅明灼,他只字未提。
不知道傅老爷子看不看得到自己被火化前的一幕,傅明灼在心疼他:“哥哥,爷爷要被火烧掉了吗?太可怜了。”
傅唯更是完全没有想到女儿。
提到傅明灼,傅行此脸上淡淡的戏谑隐匿,他望向雾蒙蒙的窗外,面上有十万分的肯定:“只要我有,就少不了她的。”
*
有关这次重新追求,宴随给傅行此出了不少难题,唯独没在工作和陪她之间为难过他,因为他近期的工作量不是开玩笑,是恨不得变出一二十个□□来分担的那种忙。
她做好了傅行此至少半把个月没空正儿八经应对她的打算,没想到第三天,她就收到傅行此的微信约她晚上看电影吃饭。
宴随:「你忙完了?」
傅行此:「没差,反正工作永远忙不完。」
他没说自己约会完还得回公司工作。
他们去的锦城新开张的商场,不消多想就是人满为患,车流在几百米开外就开始排队,半天挪不了几米。
“坐地铁吧。”宴随提议,“我还没坐过锦城的地铁。”
傅行此也没坐过地铁。
两个没坐过地铁的人进了地铁站,一头雾水,却还得强装镇定。
宴随不想让路人看出自己的无知,干站着等傅行此解决。
为了顺应科技的发展,傅行此先是略过了人工窗口,自以为先进地走到机器售票口面前,结果机器售票口只接受小额纸币。
他无功而返,心安理得打算去人工窗口跟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身后排队买票,宴随很嫌弃他,指了指旁边的支付宝购票机:“你土不土?”
两人拿着两张磁卡单程票过了安检,来到检票闸机前,才发现别人都用的支付宝二维码直接过,难怪高峰期地铁站这么繁忙,支付宝售票机前却清闲得门可罗雀。
傅行此还算有追姑娘的自知之明,没把她那句“你土不土”还给她,但是喉咙里发出来的嗤笑声却是十分清晰,不加掩饰。
宴随:“……”
地铁人很多,宴随不乐意跟着挤,两人多等了好几趟,勉强等来一班比较空的,当然只是相对来说,没有座位有空,只能在角落相对站定。
一路无言。
临近目的地前一站是个换乘站,人流量非常可观,电梯门一开,人群一窝蜂挤进来,将两人中间仅剩的二三十公分距离彻底挤没。
人群依然在涌进来,推搡着,挤兑着。傅行此双手撑在宴随身体两侧,以免她被压得太过分。
“别挤了!坐下一班!”车厢内的人不堪其扰,忍不住向外头发起抗议。
关门的警报声中,列车勉强关闭车门,在密闭的地洞中发起由慢至快的呼啸。
照理来说,再拥挤的空间都有一点调整的余地,经过多方适应,慢慢地不会像最开始那般逼仄,但两具身体仍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冬天的衣服厚重,体温无法轻易穿透,但纽扣、皮带,每一样物体在挤压间带来的触感都鲜明无比,带着电流朝骨头缝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