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没料到会拖那么久,一去一返,便又耗去了一个多月。
时日越长,他越要提防渐渐按捺不住的突厥,还要留心她们的行程,直到今日才收到确切消息,她们已至榆溪州。
夜半,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视野里。
没有持火把,走夜路她们倒是很收敛,无声无息的。
伏廷扯缰打马退去城门旁,吩咐身旁的罗小义:“叫她们直接入城。”
罗小义后面还跟着各州在此协防的都督们,闻声不等罗小义开口,纷纷打马上前,直接引车入城,没有半点停顿。
原本诸位夫人还要出来向大都护见礼,有人掀帘探了个头,见此情形又坐回去了。
马车一辆一辆自眼前驶过,伏廷在城门旁看着,直到其中一辆偏了向,直向他这里驶来。
车帘揭了一下,火光映照中露出女人的一双眼。
伏廷打马靠近,盯着那双眼说:“走。”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
罗小义跟在后面,先小声打了个招呼:“嫂嫂。”
车内的栖迟应了一声。
走在前面诸位都督和都督夫人都觉得有些失礼,竟让大都护和大都护夫人落在了后面,不由得放缓了速度,回头等着。
却见寂静长街上,大都护跨马护车,远远而来。
各位都督领着自家夫人马车让开请大都护先行,大都护策马缓行,直接便过去了,马车帘布严密,没掀一下帘。
一路直入州中的贺兰都督府。
这里如今算是军营的后方。
马车停下,伏廷下了马,吩咐罗小义:“着人安排一下。”
罗小义笑道:“放心吧三哥,早已安排好了。”
话刚说完,车里走下了曹玉林,李砚紧随其后。
他看了眼曹玉林,讪笑着道:“走吧,带你们先安置,料想一路累了。”说着拉一下李砚,领着他们先入了都督府门。
新露扶着栖迟在后面下了车。
伏廷走过来,一手握了栖迟胳膊,带着她往里走。
新露很识趣地退后默默跟着了。
栖迟跟着他,胳膊在他手里,其实算是被他扶着。
她边走边看他,他身上还是那身军服,但臂上套着护肘,走动时长靴踏步,佩剑轻响。
贺兰都督府比起大都护府要小许多,没走多远就入了早已备好的房间。
进门时,他已一只手将她抱住了,反身另一手合上门。
人前镇定的大都护和夫人,人后却不是。
然而真抱了才发现已要抱不住了,伏廷低头,往下看,彼此身体贴着,她身上宽松的裙摆已显露了一个明显的轮廓来。
他手臂松了些,免得压着她,手指托一下她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早知还不如直接带你来。”
栖迟发现他脸颊瘦了一些,眼窝也深了些,反倒眉目更深刻了几分:“现在来也一样。”
他手按在她后腰,正好一低头,嘴对着她额角,说话时就要蹭上,声便低沉了:“也好。”
直到此时才感觉到已有数月没见到她了。
至少这下能赶上她生产了,也是好事。
栖迟已到了最容易疲累的时候,只站了这会儿功夫已经将身子倚他身上了,还是不自觉的。
伏廷再低头时,她连脸都贴他胸口了。
他也不意外,毕竟赶路到此刻了,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送去床上。
她侧卧着睡了。
伏廷在床边站了片刻,走了出去。
曹玉林就在门外不远处站着,向他抱拳。
伏廷走过去,压低声:“查出什么了?”
是说那行刺的事。
曹玉林摇头:“除去那个自尽的刺客,一无所获。”
伏廷不语,这事只能搁后再查。
曹玉林朝房门看一眼:“我原以为三哥不会让嫂嫂来。”
若以伏廷往常做派,的确不会,此番也不是毫无犹豫,但曹玉林在暗文信里提及了李砚,他便明白了栖迟想来的另一层原因。
“她很看重李砚,为了他也会来。”他说。
甚至看重到比她自己还多。
曹玉林倒是也留心到了,却又说了句:“我看三哥是不想在后方留一个弱处给敌人,三哥这是把嫂嫂当宝对待了。”
听这话像是在打趣,但她何尝是个会说轻松话的人,口气这么一本正经的,伏廷都要想笑,牵了下嘴角:“你我皆是军人,我把她当什么,你应该懂。”
作者有话要说:栖迟:你把我当什么?
伏廷:你猜。
栖迟:……撤资。
第七十章
一阵若有若无的鼓点声响在外面, 栖迟醒了。
房中亮堂堂的, 天早就已经亮了。
她慵懒地躺了片刻,坐了起来, 弯不得腰,只伸出脚去够鞋子,一面看了看身上, 身上穿着中衣,昨晚也许是伏廷给她脱了外衫。
隐约有点感觉, 夜里他还是睡在身旁的,只是不知是何时走的。
不禁有些无奈,好不容易到了这里, 却是不知不觉就先睡了过去,她心想,连话也没能说上几句。
终于穿好了鞋, 她起身去推窗。
这统辖榆溪州的贺兰都督府也是完好地承接了北地的贫困, 描漆的窗棱都早已褪了色了,斑驳地凸着皮, 推了两下才推动,还发出了一阵干涩的吱呀声。
她一手扶着窗沿往外看, 想听听那阵鼓点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一缕微云如丝, 拖着拽着悬在院墙上方, 日已当空。
房门随即就被推开了,有人进了门。
她以为是新露,轻叹一声:“我一定睡了许久。”
没有回音, 却有只手伸到了她身侧,抵着她的腰,就撑在窗沿上,她一转头,入眼便是男人胡服领口翻折的胸膛,眼睛往上,看到伏廷的脸,不禁一怔。
“你没走?”
伏廷说:“走了,又回来了。”
早就去巡了趟边,估摸着她该起了,就又回了。
栖迟眉梢微挑,眼里带了笑,听这话无疑在说就是为她回来的。
伏廷手在她眼前遮一下,看她不自觉地眨了下眼才拿开,她有时候笑得太晃眼了。他声低了些,也认真了些:“有事要交代你。”
“嗯?”她收神看着他:“什么?”
他看一眼窗外:“听见那阵鼓声了?”
栖迟点头。
“那是报平安的,若有险情,会是又烈又响的急鼓。”
她明白了,难怪与当初在瀚海府中听过的不同。
“还有呢?”
“我军营在城外往西六十里处。”
栖迟仔细记下。
到了前线还是该熟悉些情形,这些都是必须要说的。伏廷说着这些时,撑在窗台上的那只手臂已完全支撑了她身上的重量,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白天才看得清楚,她的下颌还是那么尖。
肚子已如此明显,脸上却没长肉,他心想是吃太少了不成。
“没了?”栖迟仰头看他。
“其余都交代给小义和曹玉林了。”他说完,又看了看她,声稍沉:“临产在即来前线的,也就只有你。”
栖迟眼珠转了转,缓缓说:“谁说的,没听说过汉代光武帝的故事么?他打仗的时候便是带着他的夫人阴丽华的,阴丽华那时候可也怀孕了。”
行军打仗的事,伏廷自然是知道的。
确实听说过汉光武帝刘秀行军期间带着怀孕的阴丽华,甚至为她还将行军速度放到最慢,最后阴丽华就在军中生下了孩子。
他还没说什么,又听她轻轻接了一句:“你就不能学刘秀对阴丽华那般对我?”
伏廷总觉得她话里带了几分试探似的,故意说:“学他什么?我记得他有好几个婆娘。”
栖迟眉头一蹙,眼扫过他:“你这人真是……”
故意来扫她兴的不成!
伏廷摸一下嘴,猜她八成又是要说他坏,忍了笑站直。
外面突然传来罗小义的唤声:“三哥!”
这声音听来有些急切,他一下正了色,扶着她站稳:“我该走了。”
栖迟也听出些不对,点点头,闲话不再多说。
伏廷动作很快,手松开她,大步而出,拿了扔在门口的马鞭便出了门。
新露早已在外面守着,随后进来,手里端着热水:“家主,各位都督夫人已等了许久了。”
贺兰都督府被腾出来给栖迟专住,她们都散在城中各处落脚,今日是特地来的。
栖迟目光自伏廷离去的方向收回来:“你该早些叫我起身的。”
原本便起得晚,方才又那一阵耽搁,得叫她们好等。
新露放下水盆,一面绞着帕子,一面笑道:“家主便安心歇着吧,谁会说什么,都说这时候是最容易倦的,毕竟眼看着便要到生产的时候了。”
栖迟不禁抬手抚了下小腹,扶着后腰过去梳洗,免得再叫她们久等。
……
几位都督夫人等待太久,早已围坐在都督府的前厅里说起了话。
栖迟刚走到门外,就听见她们的交谈声——
“别看咱们幽陵府地处边境,那也是北地八府之一,历来是缴赋的大府,如今已挡了突厥数月,牛羊也快肥了,只要撑到突厥退兵,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入瀚海府去交赋了。”这声音来自幽陵都督的夫人。
“论交赋,下面的七府十四州哪里比得过首府?听闻瀚海府今年可是多了好多良田呢,又新来了许多汉民,他们种地可厉害了。”
“附近的仆固部都已先屯了一批肥羊了,我们榆溪州自然也是不能落于人后的。”
“眼看着深秋之后便要入冬,这可是各州要论收成的时候了,突厥有那么好心,真能乖乖地退兵?”
“能退兵自然是最好的了,一想到要打仗我就心里突突的,想想当年那场战多惨。”
“你这是担心自家都督吧?”
“谁不担心,难道你不担心呀?”
“哪次作战不是大都护身先士卒,要担心也是大都护夫人担心,夫人那般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都还没你这么胆小呢。”
顿时一阵轰然笑声。
栖迟默默听着,心里却有数,这次突厥掐准了来的,也不知伏廷用了什么法子威慑住了他们,竟拖了这么久,已是很不易了,但真要不战而退兵,恐怕很难,毕竟他们那么费心地挑起了事端。
新露先轻咳了一声,侧身在门边请她进去,笑声顿停,厅中几人纷纷起身,面朝门口见礼。
“夫人见谅,我等闲话罢了,还望夫人莫怪。”说话的是贺兰都督的夫人,虽也是胡姬,却生得个头娇小。
栖迟柔柔笑着说:“岂会,我还等着诸位去瀚海府里呢。”
贺兰都督夫人笑着回:“夫人放心,必然会的。”
幽陵都督夫人接着便道:“眼看着夫人好日子临近,我们特地为夫人送了稳婆来。”
说话间朝门外招了两下手,很快有几个中年仆妇自门外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向栖迟见礼,大约是特地拣选过的,都是汉人,且本分知礼。
栖迟原本自己是早有准备的,过来时要轻装简从便没带上,好在她们心细,不等她开口就安排好了。
说话间,又听见外面传出了鼓声。
她转头望出去。
这一次倒不是先前那鼓点,却也不急切,她在瀚海府听过,是闭城门的鼓声。
一刹那,在场的几位都督夫人顷刻都动了脚步。
幽陵都督夫人抢先道:“看样子是军中有动静了。”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向门口,却又对着栖迟停了下来。
“夫人,可容我们在闭城前去送行一番?”贺兰都督夫人小声问。
栖迟身为大都护夫人,她们自然是万事以她马首是瞻。
眼见六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栖迟又想起罗小义那声急切的呼唤,还有伏廷快步离去的身影,多少也猜到了些,朝新露看一眼:“备车,我与几位夫人同去看看。”
几位夫人一叠声道谢。
外面很快备好了马车,近卫调了一批守卫都督府的人马随行护车。
栖迟特地交代了新露不要惊动李砚,免得他又担心,只吩咐告诉一声曹玉林,这才出了都督府门。
天气已转凉,新露扶着她登车时,先往她身上披上了件月白缎子的披风。
曹玉林很快就来了,照旧一声黑衣。
栖迟朝她招下手,她跟上车来说:“嫂嫂这是要去送三哥一程了。”
毕竟是军人,鼓声代表什么意思她很清楚。
栖迟点点头,指一下外面的几位夫人:“也免得她们挂念。”
几位都督夫人倒是着急,跨马来的,出门也直接跨了马。
只有贺兰都督的夫人作为陪同,跟在曹玉林后面,一并登上了栖迟的车。
若非身子实在重了,栖迟也宁愿骑马,倒还方便些,大约也是被几人的急切给感染了,怕要赶不及似的。
马车在城中驶出时,贺兰都督夫人顺便与她详说了一番榆溪州中的情形。
榆溪州聚居着铁勒诸部之一的契苾部,多为牧民,逐水草而居,因而城镇也就只有贺兰都督府所在的这一处罢了。
州中大多是牧场,也是边境各州中最为薄弱的一处,开阔难守,历来是突厥最易进犯的地方,因而诸位都督才会跟随大都护在此处着重防守。
栖迟听她说着时,顺带揭帘朝外看了一眼,恰好看见一间街角的瓦舍,临街方方正正的小窗被木板条撑开,隐约可见里面高大的药柜一闪而过,窗前悬着鱼形商号的木牌,她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帘子。
是她应对瘟疫开的医舍。
街道空荡,百姓都已被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