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句话,显然是让身旁的人身子一僵。
第3章 托盘
那双灵动的眼睛,一丝蔑然极自然地浮上,进而是一丝怒色。积雪银白的鹅软石小路,彩浣不悦出了声,“安姨娘,您若是觉着奴婢伺候您伺候得不周到,您大可和老夫人说了便是。”
丝丝冷梅的香欲染,这鹅软石小路边上的梅枝,冰骨清寒,极瘦,却玉质透明。
周围,静得很。
一前一后的主仆二人,走在前头披着大氅的女子,极美,孱弱怜惜之美。后头的丫鬟,也美,灵动朝气之美。
安澜顿了脚步,转头看向了彩浣。
彩浣也不示弱,刚刚那使着性子的话,她说了出来又如何。
安澜眸光动了动,望着穿着对襟浅粉袄子的彩浣,永安侯侯府雍容华贵,就连奴仆的衣裳,也比那些个小门小户的小姐要好上许多。
和老夫人说?怎地和老夫人说?她一个妾,哪有里说话的地方。彩浣样貌好,是极符合永安侯侯府体面的。
“我说了,只会显得我不会驭下。”安澜扭过了头,继续向前走着。
安澜的声音,很轻,尚在病中。但就是那轻飘飘的一句,却让彩浣一瞬间感到了羞辱,立在后头,眼泪就要涌上来。
彩浣是家生子,永安侯侯府的一等丫鬟,那是相当于副小姐的。地位远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官家女儿都要高,她领了安澜身边的差事,本来就是委屈至极。
如今,安澜一口一句,伺候是应该的,驭下,要知道,安澜没爬上侯爷床之前,可不就是个贫苦贱胚子?
彩浣在后头立着,年纪到底小些,情绪上来了,就不会自己纾解,灵动的眼睛里一边含着泪,一边愤恨。但见安澜逐渐走远,也只得跺了两下脚,跟了上去。
天,下起了雪,小小的雪花粒子儿。
彩浣在后头跟着,但离安澜了好几步,有些远。也全当没瞧见安澜是不是落了雪。
那小小的雪粒子儿,落在安澜的身上,一个大氅没搂紧,雪粒子儿进了去,冰凉。安澜没管雪粒子儿,目光却悠远起来,她何止不会驭下,她连自个儿孩子都不会管。
深宅大内,宅内阴私,一个个背后,都是家族权益。这种孽数,缘何还要再来一次。
至了老夫人的院子,只见门口的丫鬟小厮已经开始打扫了起来。这要递送的漱盂巾帕,则早早由一个清秀小丫鬟用沉木托盘托着,在老夫人门口候着安澜。
安澜脱了大氅,身形窈窕纤柔,更兼一身素净衣裙,瞧着格外温顺,从那年轻丫鬟手中接过了托盘。
“安姨娘今日怎地来晚了?老夫人已经醒了。”那小丫鬟,瞧着面貌格外清秀,肌肤白皙,还透着一团孩子气,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很得老夫人喜欢。
安澜眸光一闪,老夫人已经醒了?再望着灵喜姑娘,还是柔柔一笑道:“多谢灵喜姑娘的提醒,我这就进去。”
“快点吧。”灵喜一见安澜,那张小脸儿白得和什么似的,穿的也单薄,这还下着雪呢。想着安姨娘估计是病还没好,这才来晚了。
安澜应着,旁边便又丫鬟撩了镂空琉璃彩珠子缀着孔雀羽的帘子,安澜弯腰进了去。
老夫人的屋子,极奢华,极暖和,那八聚鼎镶金边儿的炭盆里的炭,燃得足足的。炭通红,炭芯却是橙红,这是皇室专供的炭。里边儿的人手,足足的,极拘谨的站在两侧。
其余人手,也是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那块事。安澜进来了,却见老夫人已经起了,洗漱也好了,一旁的丫鬟手里正端着用过的漱盂。
“老夫人。”安澜手里端着托盘,低眉顺眼柔柔一唤。
这间极奢华的屋子,一屋子的年纪清秀的丫鬟,正中的蟒红洒金大塌上,坐着一个不过四十几许的夫人,瞧着面貌,年轻时,定是个极美的美人。周身气度,一看便是大家出身。不怒自威,面色颇有些严厉。
如云墨发梳了个发髻,上面金钗珠玉,胸前有个七彩璎珞金丝的项圈。此时,手里正端着一个彩瓷青釉的茶,轻押一口茶,眼皮微微一翻,就瞧见了下面站着的安澜,一丝蔑色,一丝厉色。
“跪下。”无其他的话,老夫人只道了这么一句。
安澜端着手里的托盘,跪下了。
老夫人温颜氏,出身高贵,有郡主的身份。许以原永安侯侯爷为嫡妻,今为永安侯侯太夫人。
“侯爷昨儿宿在你那了?”从上传来的声音,颇严厉。
安澜跪着,眼睛看着地上的深色绒毯,听着老夫人的话,温顺道:“是。”
“啪!”老夫人手里的白瓷青釉茶杯,便向安澜砸了过去,重重磕到了脑门,安澜受痛,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托盘的手,不自觉紧握,指甲掐破了皮肉。
茶盏滚落至地上,毯子厚重柔软,却不曾跌破,只是茶渍浸湿了毯子,边缘带着血迹。
额头的血,流入了眼睛,眼睛有些迷糊。安澜的脸,发白。紧紧咬着唇,指甲也狠狠掐着血肉,没有出声。
“身为一个妾,狐媚下贱,置祖宗礼法于何处?”一字一厉,却不显得咄咄逼人。温颜氏的出身,着实高贵,自幼浸着祖宗礼法,闺秀门第,她的骂,她的罚,于一干贫贱人等,生生说不出半个字。
身为妾,的确不能与侯爷共宿。安澜咬着唇,无法解释。
“今日你持宠而娇,晚了些时辰。怎么,还要我一个老婆子,等着你吗?”老夫人又厉道。
今日老夫人大发雷霆,屋子内,一干人等,气都不敢喘。而彩浣站在一旁,冷冷看着自己主子跪在那受罚,她当然知道怎么晚了时辰的,谁让安姨娘贱骨子,偏拿乔着姨娘作态,要洗澡。不然,能晚了?
今日下着雪,天气本就阴沉,看不出时辰。她......她又是从奈何桥那回来的,自是不记着许多年前的时辰。况且......况且,她还想着这段孽数为何重来,心中怅然,虚晃了许多,这才来晚了。
不过,安澜低垂的眼睛,闪过一丝无奈,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又哪里多迟到这一条。
第4章 跌打
跪在地上的人儿,穿着一袭水田色素色长裙,那白皙精致的小脸儿,面色煞白,殷红血迹,格外显眼。
低垂着眸子,安澜静静受着。
自上传来冷冷目光,老夫人冷冷瞥了一眼安澜。她自幼出身高贵,从来见不得那些畏缩胆小之人。但尊卑有序,若是安澜此刻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她会立刻把安澜拖出去乱棍打死也是有的。
妾,本贱。
院子里的雪,越来越大了,一片银白素裹。此时,那一抹水田色,就愈发点眼了。
跪在雪地里的人,身姿纤细,相貌亦是极美。雅秀绝俗,桃李之芳。无一丝血色的小脸,浮上一层病态红晕,端的是美入心尖儿。
这安姨娘被老夫人罚跪在院内,天寒地冻的,瞧着怪可怜的。来来往往洒扫的下人,不免总偷偷瞧上安姨娘那么一眼。
老夫人的院子,那自是不用说,奢侈金贵至极点。而雪后之景,一片银白装点,又夹杂着幽淡梅香,老夫人甚是喜欢。所以这院内雪景,是不容许破坏的。下人们走的道儿,都是小心翼翼的。
如此一来,安澜便是一人独自在一片银白之中。
安澜敛着眸子,看不出神情。
不过是额头被砸了一块,跪在雪地里。重生一世的安澜,对于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不放在心上。
老夫人极重规矩,今日,和她讲了侯爷夜宿之罪以及迟到之罚。若当真说起来,应该还有时哥儿依姐儿去她那偏院的罚。
诸多规矩,不过都是对妾的约束。
妾,就连死后,都是入不了夫家棺椁的。前世,那一卷破席子,质量不大好,有些毛刺,扎着有些疼。这大概是她死后,灵魂飘起的唯一感觉。
不在意今天的罚,安澜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自从她又活过来,就没想明白的事。
她为什么又活了。
良家之妻,何为如此之难。
冷风吹着,那一双翦水秋瞳,似乎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底下,是复杂纷乱的心思。
安澜想的认真,想的出神,不免苍白孱弱的脸上,便浮了一层凝色。
但这在旁人看来,正常得很。被老夫人这样罚,不仅自个儿身上寒,在下人面前也失了面子。一旁站着的彩浣,一开始心里冷笑之余,这站的久了,也不免有些耐不住冻了。
这什么天,雪渣子直往人衣领子里灌。彩浣冷得很,望着自个儿还跪在地上的主子,不免出了声:“安姨娘,您向老夫人求求情吧,这天儿太冷了,您看您嘴唇都发青了。”
这一出声,扰了安澜的思绪,眨了眨眼,将自己飘出去的思绪拉了回来。这死过一回,思维精神,怎么就容易散出去。
“你也跪着。”安澜出了声。
彩浣一下睁大了眼,怀疑是风雪大,自个儿听错了。
安澜浑身,都浸着雪浸着寒,这额上的痛,反倒不那么明显了。雪地里,静得很,安澜缓缓出了声:“老夫人罚我,是因为规矩。你是我的丫鬟,不跪着,让老夫人知道了,也不会觉得你这守着奴才的规矩。”
主子跪着,奴才站着,瞧着确不像个衷心的奴才。奴才的大忌,就是不衷。
彩浣皱了眉,咬着嘴,有些愤愤有些挣扎,“哗”一下跪下了,溅起了雪粒子,溅到了安澜的衣裙上。原本是心里头不舒服,自己刚刚明明是劝着安姨娘向老夫人求情的,是为安姨娘说话的。可安姨娘居然不但不领情,还让她也跪。
这心里头气,跪得就猛。谁知,一下遭了罪,刚刚站着,膝盖早冻僵了,这猛地一弯,那是酸疼得钻了心。彩浣一下扭曲了脸,发出一声轻微痛呼。
安澜听得了,那痛呼轻得很,想是彩浣也知道,这是老夫人的院子。身后那人扭来扭曲,揉着自己膝盖,那悉悉索索的细微动静,让安澜皱了眉,道:“回去去我那拿跌打的药便是了。”
“哦。”彩浣也不客气,忍着疼应了。眼里还含着泪,以为谁都像安姨娘似的,那木楞楞的身子,像是不晓得疼似的。
女孩子自个儿的身体,还是应当自个儿疼惜着。不然老了,病啊痛啊的,可有的受了。
这算着,雪地里也是过了一个时辰。屋子内,用过早膳的老夫人,正用茶漱口。纵使年华易逝,那保养得宜的手,白皙柔滑。
“老夫人,小少爷小小姐醒了。”一年轻丫鬟,凑前软声软语恭敬道。
这向来,庶子庶女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只是,至今侯爷未有正妻,所以这时哥儿和依姐儿是暂时养在老夫人膝下。
家族极重子嗣,老夫人是侯府的侯太夫人,也自是为着侯府着想。
既然醒了,那便是要来请安了。老夫人道:“今儿雪大,叫乳娘帮小少爷小小姐穿得厚实些。”
“是。”领了命,丫鬟退下了。
“叫外面那人起来。”老夫人透着窗,向外看了看。终是吩咐道。这安姨娘,毕竟是时哥儿依姐儿的亲母,让那么小的孩子瞧见这场面,若是吓着了,老夫人可容不得旁人说他们侯府的少爷小姐眼界小,性子弱。
这跟在老夫人身边儿的人,哪个不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虽然眼观鼻鼻观口,但那心眼,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呢。
这安姨娘,也是个木楞的。偌大侯府里,就她一个姨娘,连个嫡妻通房都没有。侯爷虽说不是那贪恋女色的人,但到底,对安姨娘是不同的。不然,那时哥儿依姐儿是怎么有的?
多少人想爬侯爷的床,都没爬上去,偏生她安姨娘爬上去了。
眼色动了动,心思儿通明的福嬷嬷,一向是老夫人用惯了的老人,当年还是老夫人的陪嫁。老夫人想的,福嬷嬷心里都想着。
“老夫人,这等会儿燕镶寺的祈福,可要安姨娘陪着?”福嬷嬷问道。
老夫人一听,却是想起来了,今儿是要去燕镶寺祈福的。今天早上,被安澜气得倒是忘了。
原本,是要带着安澜一起的,只是安澜刚刚被她砸破了相,倒是不好带出门了。
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眉头皱皱,温颜氏觉得心里头不痛快。
这景儿至今未娶,这永安侯嫡妻之位的人选,那是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罢了,带着一块儿去了。反正也不过是和老丞相夫人,说两句体己话。”
福嬷嬷神色一动,“是。”
在外头跪着的安澜,被老夫人派了个人打发,只说要安澜回去重新敛敛衣容,待会儿陪老夫人去燕镶寺祈福。
安澜点了点头,乖巧得站了起来。只是跪得有些久了,一下站起来,惨白的脸,多了几分痛苦神色,却不明显,倒是个能忍的。而一旁的彩浣,自个儿也是痛得受不了,哪里有空扶安澜。
采袭瞧了这主仆二人狼狈的样子,也不免搭了把手,扶着安澜。一握安姨娘的胳膊,可真是冷,都冷到了骨子里了。还有,便是瘦,这么细的腕儿,好像力道大些,就断了。
一路上,待只剩两人的时候,彩浣终于忍不住牢骚了,“老夫人怎么能这样呢,这刚刚罚跪在雪地里那么久。浑身都冻僵了。”
去燕镶寺上香,那又是站又是跪,不折腾人命了吗?
安澜静静听着,有空发牢骚,不如想法儿离了她身边。呆在她身边,除了能见着侯爷,幻想能爬上侯爷的床,还能干什么。
好容易到了安澜的院子,那两个粗使嬷嬷还窝在暖烘烘的炕上呢。
如此懒散,整个偌大的侯府,除了在安澜院子里,借她们八个胆子,那也是万万不敢的。
彩浣一见自己出去受了那么大的气,遭了那么多的罪。这两个粗使嬷嬷倒是乖觉舒服得很,立刻三步并两步,要不是刚刚伤了膝盖,她恨不得飞进去揪住那两个老货的耳朵。
“睡什么睡!还不赶紧起来烧水给主子洗澡?”插着腰,彩浣心里头那个怒。把两个老嬷子打发起来,自个儿一屁股做在暖烘烘的炕上,扯了被子盖着,心疼自己这膝盖,怕不是要废了。
彩浣自个儿坐的舒服,刚刚被拧起来的两个老嬷子瞧了这个小妮子,心里也不痛快。这又是从哪受的气,撒到她们身上来了。还给主子洗澡,她自个儿那屁腚子坐的倒是老实。
心里不痛快,但到底不敢说出来。这彩浣毕竟是一等丫鬟,等级比她们高。这彩浣又不像安姨娘,是个牙尖嘴利的主,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安澜站在门口,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不禁想着,前世自己都把自己作死了,怎么就没想过要整顿整顿自己身边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