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饮鸩止渴,那也聊胜于无,不是吗?
秦束轻轻地喘息着,可是到底还是推开了他的吻。他的眼神慌乱了一瞬又立刻掩饰住:“小娘子?”
她垂下眼帘,涩涩地道:“今晚……不行。官家可能会来。”
“我方才都听见了。”秦赐执拗地道,“官家今晚不会来。”
“太皇太后会将他拎过来的。”秦束笑了,“我不可能让温太后一直拘着官家。诏令都从永宁宫出,像什么话?”
秦赐听着,注视着她,方才片刻燃起来的情热一寸寸又灰灭下去。不惟如此,他还莫名生出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可若有羞辱,那也是他自找的,不是吗?
是他自己先不安于位,是他自己先打破了平衡。可是他每进一步,小娘子就会退一步,除非将她搅弄到全然意乱情迷的地步,否则她不会迎合他。
她那双柔软芳香的唇,从来没有吐露过一丝半毫的心声。
而他,出生入死地追随她到如今,并不是……并不只是,为了做那些事情。
到底是她太吝啬,还是他太贪心了?
秦赐终于还是将自己的神色掩住,他垂下头,淡淡地笑了笑,“是末将欠考虑了。”
秦束仍是坐在原处,并不看他。秦赐立了片刻,转身而去。
***
是夜,太皇太后竟亲自驾临永宁宫。
萧霂原已在睡梦之中,乳母鲁阿姊就在寝殿的外殿守着。忽而有几位女官捧着太皇太后诏旨闯入,亦有内侍入内来,将宫灯次第点燃了,鲁阿姊连忙站直了身子,慌张阻拦道:“这是做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官家正睡着呢!”
“太皇太后召官家有事。”那内侍并不拿正眼瞧她,眼皮耷拉着,尖细的声音拖得老长,“请官家即刻起身移驾显阳宫。”
“显阳宫?”鲁阿姊怔住,眼神暗了一暗,切齿道,“莫不是那个——”
“阿姊慎言。”那内侍平淡地道。
几名女官已经入内殿去,过不多时,便将揉着眼睛犯困的小萧霂给牵了出来。鲁阿姊一看,心疼得不得了,迎上前道:“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天明了再说?官家都睡了,还硬将人拉出来,她显阳宫再如何了不得,也不能干这种事呀!”
“这种事可不是显阳宫要干的。”那内侍纠正她道,“是弘训宫的意思。”
鲁阿姊心道,弘训宫,弘训宫不还是显阳宫的姨奶奶么!眼见着小官家被人提溜了出去,她连忙跟上前去,穿过庭院游廊,便见永宁宫前殿上灯火通明。
太皇太后亲到,数十盏膏烛燃起,宦侍婢仆黑压压跪了一片,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而温太后就跪在最前方,一身翟衣显然是匆忙穿上,沉甸甸的金枝冠压得她脸色竟是发青。
太皇太后梁氏站在丹墀上方,望着温太后那副荏弱模样,忍不住发笑,“先帝已不在了,您这样是做给谁瞧呢?”
声音是和和气气,话里却带刺。若说温晓容是个皮笑肉不笑的性子,梁太后恐怕比她更懂得其中三昧。
温太后的身子颤了一颤,那满头饰物耀动的光辉也便随之颤了一颤,“妾……妾不敢。母后是不是……误会了?”
“老身误会?”梁太后笑道,“请您说说看,老身误会什么了?”
“眼下,眼下官家幼弱,遵先帝遗命,着两宫听政,妾若有什么做不好处,母后派人过来责罚便是。”温太后说着说着,竟敛袖擦泪,“这回半夜劳动母后的大驾,可叫妾如何担待呀?”
“多谢您体恤老身。”梁太后上前两步,抬手虚扶,温太后却并不领情,仍是哀哀地跪着,梁太后也由得她,“两宫听政,原是没我弘训宫什么事情,但老身毕竟是官家的祖母——莫不是以后老身想见官家,都得到永宁宫来寻他了?”
温太后脸色苍白,连声道:“母后这是说哪里话来,官家这几日学书学得累了,便在永宁宫暂且歇了,往后,往后还是——”
“往后还是怎样?”梁太后和蔼地压低眉眼,追问。
“往后,官家自该去嘉福殿的。”温太后轻轻地道。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梁太后笑道,“不过嘉福殿如今还没收拾好,今晚老身就先带官家去显阳宫吧。”
温太后咬了咬唇,还未发话,一个既清脆又迷糊的声音截了进来:“母后?——皇祖母?”
见到摇摇晃晃走进大殿的萧霂,温太后又几乎哭出来一般向他招手:“陛下!”
那牵着萧霂的内侍却并不理她,只将萧霂带到了梁太后面前。萧霂揉了揉眼睛,虽然困得不得了,到底还是双手持前先行了个礼:“孙儿请皇祖母安。”
梁太后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吵着陛下啦?真是抱歉,皇祖母这就带你去找个舒服的地方歇息。”
第30章 为欢得未曾
梁太后将官家带走后, 鲁阿姊便偷摸地上了前, 对着温太后的背影道:“娘娘您说,这是谁家的主意啊?”
温晓容犹自望着那宫门口, 好像还对官家依恋不舍似的, 半晌,幽幽地道:“太皇太后不服老,还想带着官家垂帘听政呢, 可惜先帝遗诏没给她这个名分。”
鲁阿姊挤了挤眼睛, “您是说,太皇太后她自己来的?”
温晓容道:“你什么意思?”
“奴婢是想, 这太皇太后与显阳宫那位是亲戚……”
“哀家倒觉得不是显阳宫的意思。”温晓容顿了顿, 转身往回走, 翟衣的裙裾在地上拖出迤逦的波纹, “越是这种时候,显阳宫越该避嫌,何况之后官家还会回到嘉福殿的, 不会陪着她, 她捞不到任何的好处。太皇太后今晚将官家带去显阳宫, 也不过是为了一碗水端平, 让那边不要有什么想法。”
鲁阿姊听得一愣一愣,“这么说来, 太皇太后——她还算是个讲公平的人了?”
“她在宫中四五十年,自身地位早已稳如磐石,怕是以为自己已经姓萧了。”温晓容冷笑, “在这宫里,偏是讲公平的人最要不得。”
鲁阿姊想了半天,摇头感叹:“娘娘深谋远虑,婢子佩服啊,佩服!——那秦皇后,便不会去巴着太皇太后吗?何况咱们当初,还对秦皇后——”
温晓容看她一眼,后者适时地止住了话头。温晓容笑了笑,“秦束这小妮子聪明得紧,待过几日,哀家再去探探她的口风,看她到底是向着哪边。”
***
后半夜,弘训宫的马车将睡得沉沉的小官家送到了显阳宫。
秦束带一众婢仆在宫门外接驾,王全将萧霂从马车上拖下来,一个劲摆手让她们省却这些虚礼,先将官家抬到床上去是紧要的。
一阵忙乱之后,萧霂终于躺上了大床,翻了个身便继续呼呼大睡。秦束疲倦地倚着床栏看向萧霂,不由得又想笑。
她们这些宫里的大人,每日就为了这个小孩子算计来算计去,谁知道这个小孩子还能睡得这么香甜?
阿摇凑头望了望,低声道:“幸好找了太皇太后出马,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温太后要拘着官家到几时呢。”
阿援一边给秦束打水梳头,一边道:“婢子去找太皇太后的时候,她却也说,常乐大长公主是温家媳妇,这事让她来管,颇有些为难的。”
秦束笑了,“老太太话虽这么说,不还是去了吗?大长公主是外嫁的女儿,哪里有当皇帝的孙儿要紧?”
“可是您说,”阿摇难得插上了话,“经了这么一出,大长公主会不会不高兴?”
“她?她不高兴,与我何干。”秦束轻轻地抬了抬眼皮。
阿援见她面露不豫,接话对阿摇道:“当初大长公主与宣氏联姻,可是一招昏棋。宣氏那是什么人?是广陵王的母家,当初孝穆皇帝后宫里,曾同太皇太后斗得死去活来的。我听闻当年那宣夫人恃宠而骄,曾经向孝穆皇帝讨要京中的好地界,说是万一不高兴了,她就出宫外养老去——孝穆皇帝竟也当真给了她,后来便划给广陵王做王宅啦。”
阿摇听得张口结舌,半晌,道:“所以说,大长公主上了广陵王家的船,太皇太后怎么也没点儿声息?”
秦束的手指慢慢揉着太阳穴:“什么声息,难道还要大喊大叫不成?太皇太后主持后宫数十年了,最看重的就是一个稳字,只要局面不向着任何一边,宫中不是一家独大,那就是太平。”
阿摇吐了吐舌头,“这样说来,那如今可不是温氏一家独大?”
秦束淡淡笑道:“就看她懂不懂得适时收手了。”
阿摇嬉笑道:“我太笨啦,但总之恶人自有天收,永宁宫啊,啧啧。”她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秦束被她逗得乐了,“可别这样说,本宫也做过恶人的呢。”
“小娘子怎么是恶人!”阿摇睁大眼睛,“小娘子是天底下第一的好人。”
秦束道:“你且说说看,我怎么是好人了?”
“好人便是别人快活,自己吃苦;别人吃苦,自己更苦。”阿摇道。
秦束拍了她一下,“那不是好人,那是蠢人。”
阿摇笑道:“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绕了半天,却把自己绕成了蠢人,秦束哭笑不得,阿援简直看不下去了,终于低身问秦束:“小娘子,歇吗?”
秦束道:“歇吧。”语罢起身,又转头望了望外边,重重帘幕之后是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
“婢子从弘训宫回来时,见到了小秦将军。”阿援轻声道。
秦束一震,脸上的笑影也转瞬即逝了。
“你们……今日是不是吵架了?”阿援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吵架?”秦束不怒反笑,“我同他,能有什么好吵。”
“我只是看他神色间不大痛快。”阿援呼出一口气,“小娘子,婢子斗胆进一句言。往后要如何,您须得好好做个筹谋,这样对您、对他,都好,不是?”
秦束顿了顿,起身往里走去,“好。”
她答应得如此轻易,令阿援和阿摇都有些惊讶。阿摇迟疑着开了口:“小娘子,您……您喜欢他么?”
“什么?”秦束下意识发问,回过头,却见两个贴身婢女都露出她不能理解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这是什么问题,我从未想过。”
***
萧霂这一晚在显阳宫睡得香甜,翌日上朝,便有公卿上奏,道嘉福殿例行修葺已毕,官家当移驾于彼,正位临民。梁太皇太后下诏准奏,同时令温太后为官家请来的几位老师并乳母鲁氏都入嘉福殿陪护,这也算是两边安抚的折中法子。
夏日午后光阴悠长,秦束正坐在庭中的藤萝阴下品茗读书,前殿有人来报,道是永宁宫温太后驾到了。
秦束一身湖绿襦裙,裹着玉色腰带,款款地迎了出来,“什么风今日竟将母后吹来了?”
温晓容笑道:“想你了,便来瞧瞧你。”
秦束将她往里边请,又吩咐阿摇、阿援看茶。温太后坐下之后,脸色就变了,变得忧心忡忡似的,还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秦束眼帘微抬,眸光波澜不惊,“母后有心事?”
“是啊。”不过是几日光景,温太后看上去神容却已憔悴了不少,“自那日太皇太后将官家带走,我便茶不思饭不想,只是思念官家。”
“母后在朝堂上,还可以见到官家的面。”秦束盈盈地笑道,“可我出不去这个宫门,官家若不肯来时,我才是一面都见不着他呢。”
温太后抬袖洗茶,一边温和地道:“官家年纪小,让你受委屈了。”
这话避重就轻,秦束领受了,只在心上冷冷地瞧着她。果然,便听她起了又一个话头:“官家总会长大的——其实我最忧心的,还不是这个……我忧心的是,我母家那个小女子啊。”
“母后是说温家小娘子,温玖?”秦束笑道,“她的事情,自有大长公主来操心么。”
温太后叹气道:“原先给她许了秦家二郎,万全的姻缘,谁知道会出这样的岔子?上回大长公主来找过本宫,道是婚约取消之后,阿玖便闭门不出,成日价地哭,可见是伤透了心……”
秦束故作惊讶地道:“可是,可是这是好事呀!不是我说,我那个二兄,当真混不吝,大长公主原该给阿玖找个更好的人家……”
温太后低低地道:“你也是这么想?”
秦束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两圈,复笑开:“我明白,母后是在担心这样一来,秦家会疏远温家吧?无事的,无事的!”秦束伸袖拂了拂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秦家同温家,往后还要同舟相济,一力保住官家的皇位呢,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外人离间的。尚衡与阿玖的事情,母后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听了她这样的保证,温太后复抬眼度量她的神色,却见对方身子微微前倾,眉宇间一千个一万个地诚恳。温太后静了半晌,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也是怕弘训宫那边生气……”
“这就更不用担心了。”秦束笑道,“先帝的遗命是让您同杨太后两宫听政,可没提到弘训宫。老太太的性子又是最和缓的,您只要莫让她太生气了,她自然不会与您为难。”
温太后那提在半空的心终于是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秦束既笑得粲然,温太后也就只能不无尴尬地陪着她笑:“这样便好。”又轻轻地道:“本宫还有个主意……前些日子,小秦将军去永宁宫面圣,正巧撞见了我那不成器的小女雩儿——就是平乐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