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过往对于她来说就跟看了场电影、阅读一本书一般。每一次都是新的,都是完整的,她所呈现出来的一切都是这个人生这际遇的人应该有的模样。所以那些前世的偏向不会变作“次人格”的虚拟信号,残留在她的身体中,至少一个同等级的心理专家站在自己面前,绝对无法窥探出她身上潜藏着什么令人惊叹与困惑的事物。
当然,既然有自己这个例子,难道不会有别的例子吗?那白光中既然衍生了自己这个怪胎,还有那谦卑的用敬辞与她交流的声音,为什么不会有别人?也许还有别人能以“穿越”亦或是“重生”这种身份而存在呢?怎么才能确保病毒只有一个,而不是两个甚至更多?
她就是知道。她就是能断定。很多知识,她好像是天生就懂得的,那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回答却又借助她自己的思维说出来,非要描述一种感觉,大概就是鬼使神差。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明白自己绝无仅有,所以她是真真正正在好奇着,伊万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
更别说,这个怪物不知为何,似乎正在用某种方式解读她……
所谓的反向解读,意为俞雅为了探究伊万,必然会说什么做什么以此来刺激对方,通过对方不同的反应在印证自己的想法,言多必失,多做多错,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也会透露很多信息,有些人也能透过这些信息顺藤摸瓜探究自己。
但是无论哪种解读,一定有对照。同一个体的对照,不同个体的对照……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他是通过她过去现在的信息不同来探究她?那么伊万跑出去这一个多小时,是在调查她的身份?
按照常理跟经验来说,这应该是不会错的,但俞雅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总觉得伊万在做的似乎是某种完全超脱她的想象的事。
这就有意思了。
*
“你在不怀好意。”俞雅选择了语言刺激。
她不是个非穷究极致的人,甚至很多时候为了避免麻烦,宁肯稀里糊涂得过且过。但真遇到了事,也不会躲躲闪闪避之不及。毕竟她怕什么呢。她有什么好顾忌的呢。她是属于天塌下来都有人帮忙顶着的人啊。
伊万的眼睛里有光。这种感兴趣的眼神甚至不加掩饰——当然就算他极力想隐藏自己的情绪,俞雅也能清晰辨别出他内心对某种事物极度的狂热——他看着她犹如看一个奇妙的作品,就像是人对那些巧夺天工的事物本能会产生的惊奇与赞叹。
俞雅很刻意地将自己警惕与不满表现出来……当然她的内心无比平静,并不将别人有可能的恶意放在眼里,或者说,她只是故意演戏,以此来观察对方的应对。
“你在等待什么。像是等待戏剧表演开场——”事实上这种作为旁观者的高高在上让俞雅确实觉得有趣,一来她想不明白伊万为什么能拥有这种姿态,二来从来都是她把别人当作戏码暗中观察,这会儿反过来的身份落差叫她觉得有所挑战,“你期待着即将上演的戏码,并且享受它带给你的刺激与乐趣。”
俞雅眯着眼,声音笃定而困惑。笃定于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对的,困惑于为什么这是对的。
被完美戳中心思的伊万并没有异常反应。他仿佛早已清楚俞雅有猜中的能力。他的愉悦也并不是针对这种猜测的行为,而是对于他将会享受到的戏码——所以,他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怎么知道将来发生的合乎他的预期?
俞雅这会儿的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搜救网络上了,相对于没有一点线索的李海涛,自然就是现成放在她面前等她去解的谜更有意思一点。她推开电脑侧过身。
卡座呈半封闭式,前面一张小方桌,后面一张弧度缓和的大沙发。伊万就坐在另一端。俞雅靠在沙发背上,单手侧边撑着坐垫,微微倾斜着,抬头看着这个人。
近距离看,那种说不出的狂热与愉悦更为蓬勃张扬,大概是由于他惯来对一切都过分漠视与嘲讽,致使这个人身上出现任何别的情绪都会格外显眼。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把那早已岌岌可危的边壁烧得吱嘎吱嘎响。这个人心底潜藏着一头魔鬼,这魔鬼纯粹是他的本质,与他那些让俞雅错乱的人格信息毫无关系——而此刻,魔鬼与现实的边界被点燃了。
“你在等待着什么呢?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俞雅越是思考,她的声音越是婉转轻柔,仿佛在引诱着什么般,充满了诱惑力,她微微探首,更为靠近对方,冰凉又审视的眼神直射进他的眼瞳里去,“与我有关,与你有关……现在我最关心的事是李海涛无疑……所以你知道李海涛的下落了?”
这个猜测叫她也产生几分惊讶,连瞳孔有细微的缩小,但马上又修正了自己窥探到的信息:“不,你不知道……但你一定知道了关于他极重要的情报……你知道这个情报意味着怎样的戏码,你在等待它成真!”
伊万没有反驳,甚至他的神色就是直接默认了。他看着俞雅的眼神带着赞叹与愉悦,那种见证奇迹般的稀奇,仿佛是想伸手触碰下确定真实性的蠢蠢欲动,大概给他足够的时间,他甚至会选择将其围个栏圈起来纳为己有吧。
那对浅薄的嘴唇微微上翘,喟叹的语气也显得轻飘飘的:“‘读心师’海妖……欧罗拉的掌上明珠。”他的姿态从容不迫,已经做好了等待戏剧开幕的所有准备,“……我早就应该知道的。”
他确实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点俞雅并不意外。
多年前伊万找不到她,可能只是被那时不真实的线索局限了。以他现在的势力地位,就算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找寻情报,也是件很容易的事。毕竟抛开华国这个地域与中文塞壬这个名,不难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塞壬正是读心师海妖的别称,灰道出身鼎鼎大名的心理专家。
欧罗拉算是灰色世界三大巨头之一,成立最早且实力最强。欧罗拉的训练营与欧洲各国的军警队伍关系密切,甚至与北约的军事基底都有合作。俞雅的真实身份,比如说她亲爹亲妈是谁,这些信息欧罗拉内部就必须隐藏,她的人生履历,不好诉诸人前的那些她亲妈早帮她解决了——但作为欧罗拉的编外成员,她的“业务”就挂靠在该公司呢,自然明面上得有适当的身份。“读心师”多好的噱头啊,人云亦云更加神秘莫测的,当然要查到更加不难。
“我很不喜欢你的眼神。”俞雅微笑,语气恹懒又低柔,话音还未落地,几乎是在瞬间,她已经伸长手臂捏住了对方的下巴——虽说各踞一端,但沙发本身大小就有限度,身体倾靠过去,一臂的距离,足够她做到自己想做的事——猝不及防间的动作,很明显对方也有些出乎意料,但替代平常无波外表的,却是更为好整以暇的愉悦。
俞雅旋身一条腿跪坐在沙发上,借着这个动作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人,声音极为冷酷:“伊万,你心里有一个魔鬼,一头野兽……”俞雅观察着他神情中任何的变化,笃定又嫌恶,“你在期待着混乱、鲜血与无秩序,你甚至为此做好了准备——东欧边境的土壤先天就孕育着混乱的苗子——你关注我是因为我会带来这一切?你凭什么如此以为?因为你掌控着比我所知更多的情报?啊,那就只能是李海涛了——你确定我会因为这个人,达成你期待的某种画面?……这么说来的话……你有把握他已经死了?”
是的是的是的……
原来如此!
无数思维在她脑海里迅捷地奔驰,不断地闪现新的年头,不断地排除错误的选项,她大脑的运算速度快得叫她自己都有些头晕目眩,只有在得出结论的那瞬间有轻微的放松。
某个时刻她忽然垂下头,欺近伊万的脸。俊美到极致的容颜完全无法掩饰表象之下的丑恶,她控制不住轻笑了一下,话语轻得几乎是呢喃了:“哈,我看得出来你眼睛里无差别的恶意——原来我曾跟魔鬼同游。”
第130章 心理专家08
被人用这样笃定的语气指认自己是魔鬼伊万仍旧没有生气, 不但没有生气,甚至还笑了笑:“当年欣喜于自己发现了一个魔鬼的——不也是你么?”
这话还是说得有点委婉了,初遇时的俞雅走出灌木丛,抬起头看到垂着头坐在台阶上的伊万……那一瞬间的几乎凝滞的眼神,何其只是“欣喜”这个形容词!
俞雅眉心一跳,陡然有种惊吓涌上心头。可不正是风水轮流转么。当年她看向伊万时那种围观稀奇的事物般爱不释手的态度, 跟此刻伊万注视她的眼神, 不正类似?
颓废厌世的血液流转于他的血管, 在世事中浸润的年岁越长血液里他杂质越是浓郁, 伊万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这世上的一切, 可现在说的这句话并不是在反讽, 而是由衷如此以为。在俞雅不着吹灰之力看透这个男人本质的时候, 伊万也像是有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能直接透彻她的灵魂。他感觉得到俞雅的情绪, 能明白她在想什么。就像是面对着一个少见的同类, 类似频率的脑电波共通, 足以引发惺惺相惜志同道合之感。
——当然, 俞雅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俞雅扯扯脸皮笑了笑,就算吃了苍蝇也只能把恶心咽进肚里啊, 嚣张惯了,这时候怎么能落在下风:“有趣的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叫人心喜。”毫不客气地把“有趣的东西”这个词砸到伊万头上, 她扬着眉,微微转手,捏着下巴扭过他的脸, 低头凑在他的耳边,动作轻佻又纵意,“但是这东西要是跳出了手掌,掉到地上沾了灰,就会变得很碍眼了。”
年少轻狂的时候,越是放肆越是逾矩越是叫人热血沸腾。从欧罗拉训练营成功脱离的俞雅,也像是被打破了道德与人性的藩篱,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试。那时候伊万浑身的破绽,她都能视若无睹,打从第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货,偏偏当年的她是何其的张狂何其的骄傲,只觉得没有什么能超脱自己的掌控,没有什么能打乱她的步伐,再加上伊万那副得天独厚的颜貌,简直是轻易就叫她无视所有的猫腻。
却不料,当年那段疯狂的反噬要在十六年后才显现出来……鬼才跟你是同类啊!
而她隐秘的排斥与厌恶越是强烈,伊万越是心情愉悦。
他似乎早已将“怒”这种情绪从自己的感情系统中删除,或者说,他的情绪总是变异的。常人理解的愤怒对于他来说不值一提,而他认为的愉悦,常人也根本无法形象。他连笑都是何等的直击人心,何等的叫人战栗。
“可是魔鬼因你而来啊,塞壬。”伊万笑道,“你能摆脱吗?”
俞雅:“……”懵逼。跟她什么关系?
透彻这个男人的本质对于俞雅来说没什么好纠结的,他要祸害社会跟她一点关系也没啊!俞雅的道德水平跟正义感还没高到明知前面是坑还要为人类为社会牺牲自我的地步。
但是此刻她俯视着伊万,彼此都在打机锋打心理战。她能肯定这家伙一定暗搓搓在做准备要搞大事……不过讲真,这货哪怕真的反社会反人类了跟她也没关系啊!抛开某些罪恶的问题不谈,她目前关注的不就一个失踪的李海涛而已么!
不过哪怕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她心里都没有底。
全身上下张力大开,眼神神秘莫测,气场蓬勃浑厚,看着无比强势,其实一戳就破。
话说李海涛已经死了?
伊万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干脆利落得出这个结论的俞雅表情端的是平淡无波,摆足了高姿态,心里有点懵逼有点抓狂。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伊万的破绽在哪里?为什么话题会像乘火箭一样嗖地就跑到这个轨道上来?
一向拿自己等同于玄学的直觉毫无办法的俞雅,对怎么推导出结论的过程一点兴趣也没有,毕竟她有很大的把握这都是做无用功,这会儿既然没时间给她细细咀嚼,只能先确定既定事实从后往前把握重点再说。
而现在的重点是,伊万肯定李海涛已死……薛特!这叫她怎么淡定得下来?!
她这边一大堆人紧锣密鼓费尽心机铺开搜救网络监控着整个边境,尚且还徒劳无功,你往外溜达一圈,回来竟然告诉我你已经得到李海涛已死的情报了?开什么玩笑!
整个背脊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毛。俞雅本以为自己对伊万怎么都能游刃有余,装聋作哑谁不会啊,就算他藏在水面下的冰山深不可测,也在她可以控制的范围内。现在却越来越感觉到毛骨悚然——这种可怖好像还是凝成实质的,伸手可以碰触到的。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知道李海涛的下落的?
不!准确地说,他并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只是知道他已经死了……这就造成了一个驳论。没有亲眼见到尸体,怎么能确定目标死亡?或者说,你都能得出目标死亡的结论了,为什么不知道尸体所在?就算尸体下落不明,总还有一系列的线索吧!
可他没有。
俞雅通过观察伊万的微表情与姿态动作,综合自己的直觉与对人潜意识表现的判断,得出这么奇怪的论断,而正是这个论断让她实在无比费解。
要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种试探,根据对方的反应她随时都在改口,都在寻找新的路口——就像一条路岔开树状支路,你投骰子决定路的方向,不停地转,不停地尝试,直到最后走上正确的道路——她通过观察伊万把他的心思看透了……这本来是很值得高兴的事,说明哪怕是病态无解的精神存在也逃脱不了她的“读心术”,现在却觉得自己又不知不觉被带进了坑里。
怎么看事情怎么荒谬啊!
俞雅一点也不去想伊万有可能驴她的可能——他还干不来这种事。
首先已知条件这块地域并不是伊万的势力范围,不管是他的触手还没长到笼罩此地,还是他对这样贫瘠混乱的地带没兴趣,总之,他与他的手下对这里理应是陌生的,就算有实地探测的能力,也需要时间,更别说对此地了如指掌。
然后可知,地头蛇会卖给他的脸是有限度的。就算李海涛失踪事件的幕-后黑手牵扯到的只是小喽啰,这消息也不一定会被如实传递,毕竟彼此是有可能的竞争对手,随时都有可能翻脸,与其让对方直捣黄龙,总是看对方跟没头的苍蝇瞎转悠更好,反正跟自己没关系,隔山观虎斗或者袖手旁观对他们来说都比站队来得聪明。
就这些来看,想要小心低调避免打草惊蛇地调查一个外国人失踪的事件,实在是件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