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只是以为自己的孩子发育晚了些,直到有一天,亲戚家的熊孩子将她幼小的孩子放在危险的高处,而她的孩子就像是看不见前方的空旷一般,就那么直直地向前爬着,然后摔了下来。
如果说一次两次摔跤可以当做是幼儿的调皮和胆大不谨慎,但是反反复复就不禁让人疑惑这个孩子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于是,抱着怀疑的心态,她将孩子送入了医院,结果发现这个孩子果然有问题。
孩子的视力从出生开始就每况日下,直到现在,除了还能够感光,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用医生的话来说,孩子失明是迟早的事。
至于视力衰弱的具体原因,医学方面也给不出具体的解释,只能暂时归于遗传、免疫缺陷或者外部因素的影响。
而她其实对这个奇奇怪怪的病很清楚。
她们家多数人是化科研究类出身,家中因为免疫系统缺陷导致罹患疑难杂症甚至死亡的人并不是一个两个。
看着怀中这么小就即将被夺走身体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器官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放弃这个孩子。
视力障碍只是这个孩子身体系统缺陷最开始体现出来的一部分,这个孩子长大后极有可能还会出现其他免疫系统疾病,或许就像林安安的父母那样,突然就重症缠身,无药可医,紧接着撒手人寰。
既然如此,不如趁这个孩子还小,让他就离开这个人世,免得长大后遭受世间的各种痛苦,也免得自己这一生要陪伴他活在痛苦之中。
她的这个想法立刻得到了父母的支持。
对于她的父母而言,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从来就只有她而已。
这个孩子能给她带来幸福,那么,父母便爱屋及乌,去爱她的这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如果不能给她带来幸福甚至会拖累她的话,父母便会讨厌这个孩子,嫌弃这个孩子的存在。
决定将孩子送人的前一夜,她抱着孩子从医院回到家中,有些狼狈的将孩子放在地上,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擦眼泪。
孩子听到了她的哭声,就顺着声音的方向缓慢地向她爬来。
孩子并不知道正前方有一台木制的小方凳,他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凳子,又摇摇晃晃的摔了下来。
小手臂被凳子锋利的边角割伤了,胖胖的小指头渗出了鲜血,可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依旧不肯放弃,一路蹒跚爬到了她的腿边,伸出肉乎乎的胳膊抱住她的小腿。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可他却偏偏抬起头,像个小大人一样,静静的“看”着她。
他没有哭、没有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安慰她说:“我没关系的,我可以的,你要送我去哪里都好,妈妈,你别哭。”
那一瞬间,她蹲下身子抱着地上的孩子放声痛哭了起来。
惭愧、难过和不甘心。
这一刹那,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咬下牙关坚定道:“妈妈一定会让你重见光明的,妈妈一定会让你过得比别的任何小孩子都要好的,妈妈再也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被那些坏孩子欺负了,妈妈会加油,妈妈会努力……”
那天过后,她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将孩子留在了身边,和丈夫一同照顾。
多次求医后,她找到一个可能能够救助孩子的机会——□□移植,成功的话,孩子应该会恢复视力,但是能坚持多久就是个未知数了。
可是,□□移植在当时来说是一件极难的事。
即使是如今这个世道,大多数人依旧无法接受器官捐献,更有不少人认为死无全尸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更何况那个年代,人人对器官捐献必回至极,即使一副□□能救活三四个人,□□依旧供不应求。
作为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虽然就职于北川国际中学让她有着高额的薪水,可她的身份始终是白领工薪阶层,在稀缺资源竞争方面毫无优势。
吕博的父母婚后没多久就双双过世了,而自己的父母因为反对留下这个身体充满未知灾难的孩子而和她基本断了关系,两人均在海外工作,完全不关心她如今的生活状况。
于是,走投无路的丈夫曾经提议捐出他自己的□□给孩子,但是当时就被她拒绝了。
他们才不到30岁,未来的人生有无限的可能性、未知性和危险性,如果把□□就这么给一个命运充满未知性的孩子,等于主动扩大了他们和孩子未来人生危险的可能性。
她发誓她很爱她的孩子,但是,她的爱是理智的爱,没有到以剥夺自己生命去换取一个命运未知的孩子的生命的程度。
能为孩子做出巨大牺牲的父母,哪怕一秒也要用自己的一切为孩子去争取的父母,值得去歌颂他们的伟大;但是,不愿意把生命献给襁褓中的孩子的父母,也没有理由被道德绑架。
她并非不爱孩子,如果能让孩子重获光明,她愿意最大程度给对方补偿。
但是,以他们夫妻健康为代价去换取一个未知数,这个行为的冒险性太强,如果孩子以后还会罹患其他灾难般的疾病,这个残缺的家庭要何去何从?
那时候的他们家已经被砍掉了一只翅膀,未来三个人的人生都会更加艰险。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大概是她这一生最煎熬的时光。
每天下班之后,她总是要去医院看一看,尤其是下雪天、下雨天和冰雹天的时候,她都会去医院多坐坐,内心卑微点地期盼着有发生车祸的人愿意把□□捐出来给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总是等不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刻。
身为父母无法保护孩子的自责和生而为人对光芒的眷恋,两种深刻的、强烈的人性,每一天都在一起疯狂的碰撞和交织,折磨着她的灵魂。
直到那一天,林安安出现了。
她的出现瞬间给了他们夫妻二人一道光芒,他们再也不用痛苦、不用内疚、不用承受内心的煎熬,但是与此同时,林安安捐献□□的理由也敲响了他们心中恐怖的警钟——
这个家,再一次出现了免疫缺陷导致罹患极症的人。
不过,对于当时的她而言,孩子能够重获光明的欣喜大于一切。
将孩子送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她在内心对天发誓:从自己的孩子得到光明的这一天起,她就绝对不要让这个孩子再失去光明,她会把能给他的都给他,让他过上再也不用担心未来的生活。
90年代初,国内对洋文化的喜爱只增不减,不少家庭觉得孩子如果上不了清北还不如送出国,而当时不少知识分子对国内的应试教育则更是一边倒的看衰原则。
北川国际中学作为向来走在前沿的学校,当时教师职工和学校的主流思想也是西化严重,普遍认为送孩子出国读书是非常好的一种教育方式。
处于对孩子的愧疚和补偿欲,根本没有经济能力送孩子在欧洲发达国家就读的她觉得:林安安发达富裕,既然她有求于自己,不如趁此机会给儿子更好的教育。
当时父亲刚刚过世没多久,向来对自己这个儿子不管不顾的母亲主动提出了要求陪伴儿子在瑞典生活的想法,一方面出于想要缓和与母亲的关系,一方便为了安抚母亲的悲伤,再一方面也是为了孩子出国后有人照料,她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等孩子走后,为了当孩子回国后能拥有更好的资源和环境,她和丈夫拼命工作,又是入党又是评干部,学校里面有各种职称评选,他们积极参加和竞争。
她不是没想过去瑞典见孩子,但是去看孩子并不是拿着护照办理签证和买一张飞机票那么简单。
当时国内虽然对官员和公务员家属出国产子等与落户方便管理不算严格,但是对官员和公务员自身的限制比较多。
约2005年以前,关于护照办理等问题许多岗位按照组织人事管理权限和行政隶属关系,需要一堆意见书和申请函。
简单来讲:他们夫妻二人并非不能出国,而是最好不要出国,更不要频繁出国。
可是,一旦去探望孩子一次,她怕自己就会想要探望孩子无数次。
像是看穿了自己犹豫的心思,母亲来电的时候总是安慰她:“孩子还是独立一点好,孩子长大后总有一天会离开家,孩子不是你养的狗,如果真的为了他好,就不要把他圈养在身边,让他多看看、多经历、多尝试……”
母亲是个擅长将语言文字化为力量的人,说辞总是充满了说服力,让人安心。
于是,一来二去,她下定决心把她的重心放在工作和事业上。
虽然牵挂着孩子,但是一想到孩子将来迟早要回国,她觉得与其现在和孩子联络感情不如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未来。
她就像无数父母一样,希望给孩子的未来一个更好的结果,可是却忘记了自己曾是个孩子的时候,相比结果更在乎的是达到结果之前,父母和自己相处的那个过程。
所以,他们夫妻二人和孩子的感情那些年来并不好。
孩子从拥有光明开始就生活在瑞典,思想内核与他们有些差异,也不愿意和他们主动沟通,
可是即便如此,抱着“必竟是我的孩子,将来一起生活了,迟早能够理解我的苦衷”的心态,他们仍然没有太多在意。
直到母子二人即使隔着电话也几乎要吵起来的时候,直到发现孩子丝毫没有要回国的想法的时候,直到在孩子的话语中找到了林安安的影子的时候……她渐渐意识到了亲子关系似乎出现了巨大的问题,不是一句“他是我儿子”就能敷衍过去的了。
可是,她并没有把问题归于自己或者孩子身上,而是归给了自己的母亲。
她其实是怨恨过父母的。
怨恨这对在自己因为孩子孤苦无援的时候冷漠到不愿意伸手帮助的父母。
人养狗的时候,给狗一块骨头,狗也许会记这个人的好记一辈子;可是,人养人的时候,做错一件事,仇恨和怨念或许就会永远埋在对方的心中。
于是,她对母亲的埋怨随着儿子的反抗和不服管而渐渐在心中扩散开来。
她对母亲的厌恶最终因为儿子的那句“你是我妈还不如外婆是我妈好”而逐渐变得深刻了起来,这让她不禁想起了父母年轻时最爱说的那句“你是我女儿还不如林安安是我女儿好”,想起小时候,父母看着林安安艳羡的目光,教育自己时不耐烦的表情……
童年所有的美好,都在新的有色眼镜下,变得那么讽刺和没有人情味。
直到母亲离世,他都没有原谅她的意思。
明明这对夫妻在自己的孩子最困难的时候从不愿意伸手帮助,却在孩子康复之后,跳出来说要帮忙照顾孩子,还教给孩子林安安的那一套思想。
明明为了孩子的一生马不停蹄跑断腿的人是自己,可这个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人却偏偏站出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说:“你千万别成为你妈那样的人,俗。”
这就像她教的有些学生眼中的父母——
父亲永远是那个随性大度温和的人,母亲永远是那个斤斤计较又小气的人。
因为,孩子不想吃饭的时候只要告诉父亲就可以剩下一堆饭不吃,在泥巴里面打滚玩了一天弄脏衣服害怕被妈妈打的时候告诉父亲就可以避免挨打,想吃烤肉但母亲不同意的时候找父亲就可以吃到……
毕竟,这位父亲不处理全家人的剩饭、不清洗全家人的衣服,不负责每日的三餐料理,所有事情正面所对应的另一面责任与劳动都和他无关,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做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大度的人。
而付出劳动所以会计较的那一方,反而变成了多事的那个人。
多讽刺啊。
“我请客,你掏钱”明明就是个冷笑话段子,可却在生活中无处不上演着。
幼小的孩子就是看不见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就是可以在作文中写着《我多事的妈妈》和《我大方的爸爸》以及《我要成为我爸爸那样的人》。
如同自己幼小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他的这位外婆之所以可以清高而优雅说着一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就是因为这位外婆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焦急之中,也许是上天感受到了他们夫妻二人的苦恼,许三埫的人出现了。
他的人说:“只要按计划办事,她和她的孩子,都会有非常了不起的明天。”
自己在思考数天后,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她虽然没有林安安清高,但也并不是一个世俗的人。
可是,她比林安安要明白:人生不是一场100年的单人长跑,而是一场以百年为单位的接力赛。
父母辈的落后,孩子想要追上,就必须玩命,而玩命都未必能追上来,就好比她教过的那些学生。
他和吕博都是北川国际的老师,吕博负责教那些非正选的学生,而她负责教正选的学生,正选学生都是通过正规考试进入北川国际,他们来自于五湖四海,为了免费的住宿和事务以及更好的教育在这里奋斗;而非正选学生,人人都是一场资本主义手腕的较量。
北川国际中学有三栋大楼,非正选校区和正选校区并不在一栋大楼上。
但其实两栋大楼之间是有连接桥梁的,只是很少见到两栋大楼之间的学生互相走动。
因为他们都明白,两栋楼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座桥梁,而是资本积累带来的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和价值观。
非正选校区早上九点上课,下午三点半就放学,有社团有活动、交流会、课外兴趣小组,并且会定期组织修学旅行,校园里每天充斥着轻松快乐而又愉悦的气氛;但是,正选校区就截然不同了,每天早上七点准时上课,下午六点下课,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之后,七点到晚上十点半是必须到课的晚自习。
为什么会如此安排呢?
因为非正选区的学生普遍有着雄厚的资源背景,即使背景不够强悍,也会有着差不多的家庭和过分在乎他们的父母。
这些孩子就算课程落下,他们的家长也会立刻聘请老师或者报名各种补习班让他们去追上课程。
而除此之外,他们的父母对他们的期望可能不只是高考,还包括出国留学、移民、走特殊路线以及各类综合素质教育。
学校给予非正选区学生更多的时间,不是怠慢,而是为了配合他们的生活节奏,给他们更多的可能性。
但是正选区就不一样了,正选区的学生一旦放学,就会变得无所事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闲人”。
而自学的效率又极其低下,人的自制力又因人而异,日积月累下来,正选区的学生成绩就会越来越比不上非正选区的成绩,到最后彻底没落。
她作为正选区高中部的班主任老师,每天所面对的永远都是教室里书桌前堆满的课本和习题、即使下课也鸦雀无声的教室和走廊以及孩子的脸上永远都是疲倦、严肃和焦躁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