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顾念在他们二人之间做了决定,原本低沉的心情反倒骤然提起,扯过她那条雪白的手臂,可即便他已有万分克制,却还是叫顾念吃痛地叫出了声。
听到少女的惊呼声,他急忙松手,半垂乌眸,沉声道了一声‘抱歉’。
语毕,陆晔便大氅一掀,侧过身去,作势要离。
顾念自然是拦住了他。
“陆晔!你今天发的什么疯?都不听人说话了?”
“……小念既然不乐意同我讲,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谁说不讲的,你跟我回屋,我马上全跟你讲。”
陆晔一愣,因各种原因而僵硬的脸颊总算软下半分来。
“真的?”
顾念义正言辞道:“这事太过隐秘,不能在外面谈论,我才瞒你的!”
才一刹那的功夫,陆晔的脸色便缓和了大半,完全没了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架势。
顾念忽觉眼前一晃。
……她好像看到陆晔身后的狼尾巴慢慢缩了回去。
错觉吧,肯定是错觉!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陆晔脸上阴霾全无,转而笑道:“我就说,小念果然不会骗我。”
“是,是啊……”
顾念刚转身,走到门边,却又被陆晔拦了下来。
她心里一慌,心虚道:“怎,怎么了吗?”
“小念,你!”陆晔忽地伸手,抬着她的细臂皱起眉来。“你怎么穿的这么少?!”
顾念闻言,悄悄阖眼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陆晔要说什么呢……
陆晔却十分在意此事,大步走去,拦在了她身前:“小念,你该不会又把料子送给下人了?”
“就才送了一点罢了,我自己又不是不够用……”顾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手心,“人家给我们做了一年活了,拿点好料子,过年时送送人也是应该的。”
“你啊。”陆晔叹了口气,“别老是穿这些掺羊毛的衣衫了,若是叫人看了,。
这也是令顾念不解的一点。
在金国,士族和平民身上所着的皮毛也是有讲究的:羊毛,灰鼠皮一类的材料只有平民才穿,他们出身士族的,按理来说应当穿狐狸或貂的皮毛才对。
可是……羊毛暖和啊!!
大概是因为她从前习惯了现代老百姓的普通生活,觉着羊毛反倒很是舒服,便趁外人不在时偷偷穿了起来。
她撇了撇嘴,坚持裹着她的羊毛围脖,“我就给你看,你要不说,不就没人知道了?”
陆晔闻言,气消了大半,但还是执意要拦她,用一副教训小孩的口气道:“那小念以后还对不对我撒谎了?”
“不说了。”
“真不说了?”
“……嗯。”
跟别人撒点小谎,顾念也不是不会,可一对上陆晔,这才发觉,升到喉边的谎言却怎样都吐不出来,只得说的结结巴巴,生怕他发现不了似的。
顾念明白的。
再真诚的心意,若得不了珍视与呵护,也是会离开的。她私心重,决不想让陆晔因此而远离自己。
顾念这才绕开他走近门前,那木门便‘吱拉’一声,自己先打开了——原来是小月正巧出门,直撞见了屋外的二人。
“啊,小姐,我睡……”
小月话都没讲完,眼神便在面前二人之间来回摇摆,似乎还没明白过来状况。
但她心思机灵,一下便清醒过来:陆少爷每次回府,头号大事不就是先来小姐的宅子闹一闹?她竟然连这都忘了!
小月面上神色变化不断,把顾念逗乐了,她弯下腰,好笑道:“小月,你想什么呢?”
“没有没有!”小月连忙摇头,红着脸又瞧了他们二人一眼,“我,我做活去了!小姐有事再唤我过来吧!”
顾念瞧着小月落荒而逃似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
在这怀春的年纪里,姑娘们心里装着的总是情情爱爱,男女之事,她倒是也可以理解……
可小月怎么不多想想自己的□□,整天就在那里对着她和陆晔瞎想??
看来磕cp这件事,真是古今人类的共同爱好……
陆晔见她许久未动,上前关照道:“怎么了?小念哪里不舒服吗?”
毫无预兆,肌肤相接的一瞬间,顾念触电似地弹开了手,把陆晔都有些吓到。
陆晔眉眼急皱,弯下腰揽过她:“真不舒服了?”
距离一下拉近,那人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近在咫尺,叫顾念更加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推了他一把。
“你,你别靠这么近就行。”
陆晔一楞,随即便松开了揽住她肩的那只手,笑着走上前,引她进了屋。他面上带笑,看上去心情颇好。
她半羞半怨地瞧了少年一眼:“你笑什么?”
陆晔挑挑眉,自顾自地坐在了软塌一角,翘起腿道:“心情好不就笑了?怎么,还规矩起我来了?”
顾念气地叉腰道:“陆晔!你衣服都湿乎乎的,怎么就坐我床上了!”
少女努力摆出凶巴巴的模样,可落进陆晔眼中,却与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没什么区别。即便如此,他还是想逗逗她,遂故作委屈道:“我这才回来没半天呢,小念就知道嫌弃我了?”
“贫死你算了。”顾念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坐在了近前的金镂圆凳上,“我可是真要说正事的。”
反正一会喊人过来换床被单就行了,他可不想跟这个大小孩多计较!
“我也有事要跟你讲。”少年嘴角勾起,沉下眼,那睫毛半垂,显出神秘的色彩来。
顾念一下来了兴趣,好奇地搬着圆凳凑过来,“什么事?你先说!”
陆晔:“你先说。”
顾念:“你先说。”
陆晔:“你先说。”
顾念:“……”
陆晔似乎觉着赢了口舌之争,笑着撑起身子:“不争了?”
“……陆晔,你今年三岁。”
“我不是。”
“你就是。”
“我不……”
她觉着自己就是辆老式火车,此时,正是快被这个陆三岁气得脑袋冒黑烟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念:陆三岁出来挨打!
陆晔:……
男主默默收起狼尾巴)
第四十章
“停停停!你别出声了!”
顾念气得脸红, 险些从木凳上跳起来把他嘴给赌上。
又不是三岁大的小孩,吵这些事干嘛!
再这样吵下去, 一天时间都要给耗没了,还讲什么正事?
陆晔垂下眼, 顺着他的视线落下,是厚重裘袍也遮不住的武人身材,精壮结识,而此刻他英武的面孔上,竟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分铁汉柔情来。
特别的眼神,自然是望着特别的人。
这一番闹腾,叫陆晔方才不久前的坏心情好了大半。
还好。
还好她没离开。
陆晔抬眼望向她, 双目透彻坚决。
“那小念先说?”
她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严肃地点了点头。
“嗯……那我讲了。”
“那日杀元戚的胡贼, 是秦墨之吧。”
“……诶?”
顾念双瞳骤张,猛地瞧向陆晔。
炉火燃的旺, 在这须臾的安静中烧的滋滋直响。再一听, 紧锁的木窗外, 不时有冰冷刺骨的北风呼啸而过,将结识的木窗撞得响声直作。
燃烧的火光映在她僵硬不动的脸颊上,焚影变幻, 伴着顾念心中的疑问不断扩大。
她怔怔望着少年,许久过去,终是启唇问出了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陆晔会知道?
撑在软塌上的少年摆弄着白纱帐角作乐, 闻言,视线一拐,柔和地瞧向她震惊僵硬的面容。
即便在此之前,此番想法只停留在猜疑阶段,如今顾念的反应,已然可以让他明了确定此事属实了。
他嘴角勾起一道弧度来——对此,顾念自然是不知的。
他的视线,一直紧随她游走,春秋不变,日月可鉴。
倘若她心里悄悄匿藏了何种小心思,第一个察觉到的,也总是陆晔。
还好她愿意坦白。
因为陆晔,平生最憎恨至亲之人的谎言。
他生于武将之家,上头三代都是于战场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然而陆晔却是到了七岁,才第一次摸上长.枪,碰着兵器。
也许在外行人眼中,这还是个该纵情玩耍的年纪,但习武之人需早早开始打根骨,才能练就一副好底子来。这短短几年的训练,说是会使武人受益终身也为只不过。
陆晔懂事的早,心中已然对画卷上那些一身披风如火,高冠大履的大将军起了憧憬之心。他常常在模糊的梦境之中,将那画卷中描绘的面孔,替换为尚且幼稚的自己。
七岁习武——已经比同龄的士族子弟晚了近两三年,而就是这区区两三个年头,又费了他多少血汗苦楚,才堪堪能弥补得上!
多年来,一个疑问始终在陆晔心中盘旋不落:为何当年苟梁收了那么多士族子弟为徒,唯独只有他到了七岁才被收入门下?
直至弱冠之年,他方才从母亲口中得知此事缘由。
原来是他那位年纪轻轻便在战争中落下隐疾的父亲,在退居府中后,屡屡听闻有人嘴碎,嘲弄他无能无为,辱了陆家祖上辛苦积累的深厚功业。
陆父也曾是位人中豪杰,年纪尚浅便立下汗马功劳,然而退隐后,却被这些闲言碎语逼出了心病,性子也古怪多疑起来,平日里一举一动无不小心至极,生怕留了给人说闲话的缝子。
其子陆晔已到了该锻炼根骨的年纪,可每到昔日战友上门拜访之日,他都用些花言巧语把儿子哄骗支走,免得撞见意图收徒的将军们。一旦他们谈及此事,陆父便谎称已将其子送入一位高人门下,可谓是两面开工,骗的不着痕迹。
其子陆晔若是将来也做了武人,必定表现不俗,这本该是值得做父亲的为之骄傲的一件事。
可在陆父眼里,这只是让他又有了一分遭人说闲话的地方罢了!对此,他自然是怕,而且是怕极了!
陆晔就这样被骗过了整整三轮春秋,直至七岁,苟梁无意中在后院撞见了嬉闹的陆家小少爷,方才将他强硬接走。
父子君臣,明面之上,他怎敢对父亲的决定有所抱怨?
可陆晔恨。
他不恨那些多吃的苦多受的罪,他恨的是那三年来,身边所亲所近的所有人,都想足了法子去欺骗他。
不止是父亲。疼他的母亲,和蔼的老管家,还有新来的侍者们都是明白的,可他们总说后院来了会飞的花老虎,要领他去看。
每一回,他都兴致冲冲地跑去后院,却只看见满园草长莺飞,平安祥和,哪还有什么会飞的大老虎?
得知真相过后,陆晔再没轻信过任何人。
无论表面上多么亲热,紧要关头,他总会恰到好处地划清界限。
除了她。
陆晔亲眼看她从一个闷在屋里的怪姑娘,出落成了一位衣香鬓影,惹人怜爱的姝丽女子。不论男女,再没一个人能像她一样,得到自己全身全心的信任。
唯独有一件事他不信——他不信她会骗他。
尽管在陆晔心底里,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她终还是应了自己的期待。
陆晔侧过半身,任凭火光于其面上燃起重重虚影。
那时他说的气话,是他意气用事,也是他千万小心的试探。
还好,她没离开自己。
第四十一章
顾念心下大惊:陆晔竟然猜到了那一夜的胡贼便是秦墨之?!
少女肤如白玉的细颈之后渗出丝丝冷汗, 蔓绕青丝,也绕进了她的心神。
半晌过去, 她才忽地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盯向了身前人。
“陆晔, 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
瞧着少女难得严肃认真的面孔,他只淡淡一笑,明媚灿烂,似能融化冰雪,接着,只说了寥寥二字。
“不行。”
顾念哪还坐得住,两手一叉, 就拦在了陆晔面前。
“怎么了?”少年乖巧地坐在软塌上,心情颇好地牵过她的小手,装在了自己滚烫的掌心中。
这般亲昵的举动, 顾念都来不及害羞,一把抽出手, 就按住了少年硬如铜铁的臂膀。
“陆晔!你……你一定要把这事说出去吗?”
“嗯。”
陆晔只淡淡应了一字, 听似平静如水, 可是他眉头微锁,眸里写满了认真。
她心里又急又慌,已然有些乱了阵脚, “陆晔!你要跟我爷爷告状吗!?”
“告状?”陆晔似乎是听到什么新奇事,挑眉道,“小念, 依秦墨之重权在手,怎么也不会沦落到死罪才是。但要能借此让他倒台,对大太子的势力来讲,必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喜事才对。”
陆晔这一番话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都在提醒她勿忘自己的身份所向。
大太子金晟,金国皇室的顺位继承人,也是他们陆顾两家在朝堂上所站队的一派。
圣上膝下,共有三位太子,长子金晟,次子金珅,以及末子金德。
大太子与二太子两方势力本就相抗,倘若其中一方能得秦墨之所领一派官员支持,必将重组朝堂之上的势力分布。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秦墨之选择站队的,竟是那最为弱小无能的小太子金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