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伤的神色从她眼中漏出，全部落进了陆晔眼底，怎能让他不觉得心疼？
他动作稍稍一顿，却又很快握上了她的手。
霎时察觉到他人的温度，顾念的身子明显一震。
“小念，待一切都结束了，你再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待一切都结束了。
她阖上眼，静静感受着少年手心传来的温热。
“陆晔。”
“嗯？”
“今日筵席特为你而设，你怎么溜到我这儿来？”
顾念刚刚注意到远处楼阁的灯火，这才察觉到，陆晔身为席上的主人公，是偷偷跑来自己这儿的。
而陆晔对此全然不在乎，只淡淡回了三字：“不想去。”
“怎么就不想去了？”
他这话，可让顾念摸不着头脑了。此席为他而设，定是去听人夸奖的热闹地方，陆晔应当爱去才对啊。
她不解地望向他。
炉火暖光，将他晾在木椅上的大氅照在墙面之上，影子长而宽，竟是很像一匹铁蹄腾飞的高头大马。
大氅上的雪星渐渐化为滴滴雪水，滴落在软垫之上。
少年一头乌发披散，滑下的几滴雪水在火光下反出光来，竟是让她觉着有些晃眼。
他半眯的眸中，似有星辰落下般灿烂，让人无法轻易移开眼。
陆晔微微张口道：“我是来……”
顾念咽了咽口水，心里跟着念道：他是来……
少年夺人心弦的俊俏面庞上，忽然转为了一张爽朗的笑颜。
“不告诉你。”
他满意地瞧见顾念一下怔楞的模样，“怎么？小念不再问问为什么？”
顾念嘴一抽。
“……懒得理你！”
她背过身去，假意不想理睬这个贫嘴的死小孩。
就是那一瞬，她错过的，是陆晔眼中不易察觉的一抹动摇。
有些需讲的话，他至今还未能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说了，今天九点还有一更。
第四十三章
那一晚, 席座之上，陆府邀请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来, 文官仅有寥寥几人，多的, 还是出自将门世家的大人物们。
赴宴者中的一部分，是陆父想要结识的大人物，而另一部分，则是想要结识陆晔的人。
后者中，不乏有将膝下小女带来，期望得一份良缘的人在。
年纪轻轻便升至此位，此后前途必将无可估量！对他们来说, 若能与如今的陆家结为亲家，定是笔绝对不亏的买卖。
纵使他们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本该在此席上成为众人焦点的陆晔, 竟然就这么跑了！
最急的还不是他们，而是陆老爷和陆夫人。
这对夫妇二人, 既要操心宝贝儿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还要去客套为赴宴远道而来的贵客们, 实在是忙的焦头烂额。
此时的陆晔，却在陆府的另一角里待的清闲十分。
四方远征，什么大阵势, 大场面是陆晔没有见过的？可区区后廷一角，却是他这些年来最为偏爱的一处地方。
因为这角落中，装着一个他偏爱的人。
多年的辛劳血汗, 叫他终于成为了自己所憧憬的——儿时画卷中所描绘的，身骑大马的披血将军。
他脑海中关于未来的设想，只差她的存在了。
但很快，很快连这个要求也要达成了。
顾念察觉到身侧人投来的强烈视线，不解地抬起头，放下了手里正摆弄的窗花。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劝他回去，“陆晔，你再待着，夫人她都要以为你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谁料陆晔竟还委屈起来，“我不能在这儿过夜吗？”
……？？？
顾念默默往后缩了缩，又小心翼翼看向他。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你，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你瞎想什么呢？”他好笑地叹了口气，“你这儿也不小，总不会收不出一间屋子吧？”
顾念被他笑得红了脸，倒也确实怪不得人——她自己在那儿瞎想什么呢！
待侍者扣门，领着陆晔离开后，室内总算安静了下来，却也少了些温度。
陆晔这一走，似乎将屋里的温暖一道带离，空留一盆冰冷的炉火给她。
她扫了眼火光依旧的炉子，默默走至窗旁，将木窗轻轻推出一道缝来，觑向陆府另一端的灯火处。
金光一线，都是为一人彻夜通明的。
目光所至之处，叫顾念心头不知为何升上一种难掩的愉悦——他们所等所寻的人，其实是在自己这件小屋里藏着呢。
她的心思全在陆晔身上，没想过筵席那头却是有一位访客，并非为陆晔而来。
长桌四面坐满了城中贵客，相谈甚欢，桌案上觥筹交错，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秦墨之虽为文官，却是这儿官位做的最大的一位大人，他一现身，自然是受了陆老爷的一顿热情客套。
然而他心中自然是清楚，一旦自己转身离去，席上所有士族对他的态度便又会立刻降温。
即便如此，表面功夫还是少不了的。待他客套了一番后，就决定起身离席了。
——她没有来。
与她一道消失的，还有此席原本的主人公，那位陆氏陆晔。
秦墨之面色平静，躬身谢过陆老爷的招待，便提前离开了。
身后士族瞧见他离开，纷纷撤下笑面，换上了一脸的轻蔑与不屑。
林家的林老爷对他尤其不满，前段日子，他在城中做的小生意和秦府的生意起了些矛盾，他本人亲自上门，想劝好这场纠纷，却在秦府那儿吃了闭门羹，因此才一直对他怀恨在心。
此时他醉了酒，更是无所忌惮，竟然大力将酒碟一摔，义愤填膺道：“我们大金乃武人驰骋之沃土，可如今在这朝堂之上，竟让一个文官这样肆意乱政，成何体统！”
一些身份较低的家族族长同样瞧秦墨之不顺眼，纷纷附和，一人更是双目瞪直，愤愤道：“我膝下三子，立功无数，又无一不为国捐躯！可死后追加的爵位，却没他一半高！这是凭什么？！”
众人多是醉醺醺的，又连连点头附和，还是陆夫人发觉席上势头不对，急忙扯了扯夫君的衣摆。
陆老爷会意，赶紧出来劝道：“朝堂大事，自古以来都是文武权衡，非我们武官可以独裁的，秦大人为文官却居此位，想必也是圣上有所考虑的。”
一提及圣上，这些满腔怒火的武人们立刻没了声音，众人默契地将话题一转，又开始谈天说地了。
然而武人心大，醉了酒更是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谁都没发觉到，秦墨之根本没有走远。
他面色依旧平静如水，藏于暗处的眸中，却又闪过一丝厉色。
七个月后，林老爷在城中的一处生意倒了。
好在林老爷平生素来不拒各方贿赂，那家铺子也只是众多家产中的一处犄角旮旯，他并没有多去在乎。而这样轻如惊羽的消息，并未能传入宫中的顾青城耳中。
顾念那时，已是陪同陆晔出征沂安，关于林家或是秦墨之的事，她早已抛在了脑后。
但是这场生意的败落，却只是一次预谋已久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二更~
第四十四章
在老匠人那儿定做的面具, 是在出征前一天才完工的。
据说这老匠人什么稀奇玩意都会做，为陆家服务了几十年, 守口如瓶，信用有的保证, 陆晔才敢请他来打面具。
半遮面孔的面具里外皆由玄铁打造，外层则覆有一层紫色涂料，颇显尊贵神秘。
面具虽然坚固结识，她惦着却并不觉得过于沉重，以两耳为支撑戴上后，与少女雪白的肌肤严丝合缝地相靠。
顾念将面具戴上后，又披上一件深色素装, 在镜前仔细端详了自己的面孔一番……
她心底暗暗咆哮：这，这不是还是能看出是个女人吗！！
少女肤白如玉，似是吹弹可破, 而那玲珑小唇上映出的一抹淡红，光亮水嫩, 怎会将她错看为男子？反倒是一双乌黑的水眸从紫色面具下露出时, 美丽又神秘, 更显绝色。
她苦笑着回头：“陆晔！这什么都遮不住啊！”
“怎么会遮不住？”少年上前，往她脸上一瞧，明显地一愣, 很快又沉默着点了点头。
“问题不大。”
“这问题还不大？你不是说危险……”
陆晔自信地阖上眼，环抱双臂道：“那是跟别人，小念这三年都是跟我在一起, 怎么会有危险？再说了，别人发现不了你的姓氏便可，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
顾念想了想，发觉确实有理，才妥协地收起了面具。
又不是去打什么大仗，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而当再次乘上前往沂安的马车时，顾念已经稍有察觉到，自己的想法略微有些天真了。
*
千里荒漠，黄沙卷尘，依旧是数月前的那副样子，不曾有过半分变化。
若是硬要挑出变化来，那便是这天气愈发的寒冷了。
顾念缩在马车一角，即便裹了一件厚实的雪披，依旧冻得她不敢冒出头来。
同乘的陆晔一转头，就瞧见少女在厚实的雪披里冻得直哆嗦，只得将自己的狐皮大氅解下，铺盖在二人中间。
少年常年在外出征，早就习惯了这些恶劣的天气，看到顾念这般不适应，不禁笑问：“真有这么冷？”
顾念愤愤吸了口鼻子，“……有！”
这古代的马车到了冬天连个暖气都没有，车上也不能烧炭火取暖，她只得躲在雪披里瑟瑟发抖，生怕有一丝冷风钻进衣服里。
“……陆晔。”
“怎么了？”
“我们得在这儿待……三年？”
顾念缩在层层厚重严实的衣物后，露出半张面孔来，一脸 ‘我要回家’的委屈样子。
陆晔见她表现的这般可怜，心底竟是愈发觉得可爱，笑着替她掖了掖底下的棉盖一角。
“你这都裹了多少层了，还冷？”
“冷！阿……阿嚏！”
刚说完，顾念就小声打了个喷嚏，身子打着颤，竟是冻得都快着凉了。
顾念自己不以为然地吸了吸鼻子，倒是陆晔被她吓了一跳，将她连同层层衣物一道，揽到自己身侧。
“近一点暖和。”
从少年吐出的一字一句，全都变成团团白雾打在她耳边。暖暖的，也有些痒。
顾念苍白的脸色总算红了起来，默不做声地又把头缩了回去。
“小念，再缩要成乌龟了。”
“呱。”
刚一‘呱’完，她才察觉不对，冒出头来问道：“……乌龟怎么叫来着？”
陆晔神色微妙，眼里却满是认真：“乌龟咕咕叫。”
她气得翻了个白眼，埋怨道：“你真当我是傻子！”
“……噗。”
陆晔这才没忍住笑，攥着大氅笑出了声，叫她更加无地自容了，只得红着脸钻回了厚重的衣物中去。
这样有说有笑，倒也缓解了旅途的劳累与寒冷，行了两三天的车程后，他们的车马与众骑兵才总算到达了目的地——驻扎在沂安的一处旧村中。
这次行军，比之前她初征沂安那回要正式许多。骑兵队与步兵队是与总将的车马同去同回，免得半途遭外敌突袭，耽误了正事。
顾念小心地戴上面具，其上紫光闪烁，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中尤为出挑。
她悄悄从望窗中探出头来，向车后所跟随的万千兵马眺去。
黄沙漫天，北风呼啸，血旗狂舞。
百支军旗，千匹宝马，万人精兵——此番场面何其壮观大气！而这一切，全由她身侧的少年一人驱使。
年少时，陆晔虽一直孜孜不倦地往她这儿跑，但他真正出征厮杀，立功授勋的场景，她又从未亲眼目睹过。
当原主还窝在家中死读书的时候，陆晔早已在这腥风血雨中出生入死百余回，是他诸多同辈武将中最为出挑的一位英雄人物。
若非如此，顾青城若想凭空提拔他为万人将，也只是无稽之谈
初征时，他仅为副将，还让她对陆晔的将帅之位意识模糊，而顾念此时亲眼所见所睹，才使她真正认识到陆晔所立足的高度。
“在看什么？”陆晔凑到她耳边。
“你的士兵。”顾念沉下眼，“你的车马，还有你的旗帜。”
血红色的军旗之上，无一例外都写满了他的姓氏，仿佛这一小片天下都是为他所属。
少年同样从望窗处看了过去，漫天的陆字旗，在这荒漠上招摇着他的到来。
“也是你的。”陆晔勾起嘴角，平淡一笑，将半滑的大氅重新披于她肩上，“士兵，车马，这所有都任你驱使。”
“为我？”顾念目光怔楞，似是被耳边温热的呢喃勾去了心神。
陆晔深色的双瞳中，映着天空中飘扬狂舞的血旗，不禁也心潮澎湃——这只是战场上最平常不过的行军场面，可身边坐了对的人，便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了。
他等这一天太久太久了。
陆晔难掩兴奋，揽住她肩侧的手加了一分力气，阖眼笑道：“是啊，军师大人。”
她被这肉麻话说红了脸，心底是又羞又气，“你……真想帮你把嘴给缝上。”
他眉眼一挑，“怎么就是贫嘴了？小念，至少在这三年，你都会是我的军师。”
闻言，顾念重新抬眼，默默眺向了一望无际的血旗铁马。
良久，她才轻启朱唇：“我会守好这一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