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她消极以待时,远处却传来了一阵响动。
白茫茫的无垠雪原上,一撇黑羽大氅宛若白纸上的一点墨,格外显眼。
陆晔与几名高大的随从,一道拦在二人的去路上,把这两个年少轻狂的小兵吓得连连退后好几步。
他环抱双臂,神色威严无比:“就是你们两人?”
身后几名随从个个身材壮硕,面容刚硬,纹丝不动地矗在雪地上,像庙里的大佛般庄严不容侵犯。
而将军立于他们身前,脸上满是怒意。
两人年纪不大,立刻被这景象吓呆了,竟连该军礼也忘记了,支支吾吾道:“这……将军,我们是……”
陆晔眯眼觑向这两个老鼠似的小兵,不悦地闷哼一声。
这轻轻一声,却像鬼神的低吟般可怖,让两人立刻识相地闭了嘴,颤着身子向将军行了一礼。
“她在哪儿?”
一人问道:“……她,她是?”
“别让我说第二回。”
另一人稍稍机灵一些,忙出声答:“她!军,军师大人在北望台上!”
“北望台?”
陆晔急步拐过营帐,眺向北方的望台。
本该立着的梯子不翼而飞,细看才会发现,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望台上缩成一团,似乎正在发抖。
随从们相继跟来,其中一个最为高大英武的男子躬身道:“将军!属下这就去将军师大人带回来!”
“不必。”陆晔淡淡道。
男子脸上露出难色:“这……”
“你们各自归位,我去接她便够。”
将军与那位女军师的传闻已在军中广传,虽多为不实之言,但多多少少也入了这些人的耳中。男子心领神会,立马恭敬地应下命令,大步离开。
“往哪儿走?”
陆晔忽地冷道一声,比这风雪似乎更为严酷。
这两个年轻小兵果真胆大包天,竟是想从陆晔眼皮底下溜走逃罚。
两人心中又气又恨,暗道:这下可完了!
“你们去吴晟那儿领罚。”
“……是。”
虽是极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认,谁叫他们倒霉,正巧给将军撞见了呢?
这一段小插曲,顾念并未见着。
因为她真蜷缩在望台一角,自暴自弃地赏着雪呢。
既不是因为雪景很美,也不是因为她闲来无事。她原本只是在思索要不要从望台上跳下去,还是叫人来救她下来。
可渐渐地,身子冻僵了,却也没那么多想法了。
她就想看看雪,静静心。
说不定坐着坐着,陆晔便会像从前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呢。
“小念?”
你看,这都出现幻听了。
“小念,再不下来会冻死的。”
她惊得一抬头,探出身子望去,果真见着了陆晔。
宛若惊鸿一瞥,让她心中的烦忧瞬间降了下去。
他真的找到她了!
虽然高兴,但她还是忍不住埋怨了一句:“陆晔,你可真会说话。”
倘若再晚两个时辰,她一个不小心睡过去了,可就真冻死在这望台上了。
她向下喊:“陆晔,你快把梯子搬过来,我下不去呀。”
“梯子?”陆晔皱了皱眉,四下一望,“梯子好像给人搬走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踢了两脚雪块,把身后雪堆下的木梯藏的更严实了。
顾念也探头找了找,发觉摔在雪地上的梯子果然不翼而飞了。
“小念,你跳下来吧。”陆晔伸手向天,“我接着你呢。”
“我……”
她刚想拒绝,忽地发觉脸上一丝丝地发疼。
这张她精致保养过的脸蛋,竟然是给冻得通红僵硬了。
不行!不能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顾念直起身子,站在了望台边上,颤颤巍巍地瞧向底下张开双臂的少年。
望台足有九尺高,自上而下看去,实在让人害怕!
陆晔鼓励她:“别怕,我接着你。”
不管了!
顾念狠狠将眼睛一闭,咬紧牙关,两手抓紧雪披,直直往下跳了下去。
黑暗让她幻想到了疼痛与恐惧,好在这一切都未发生,她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安然无恙。
她松开了抿紧的薄唇,小心地睁开了眼。
陆晔的面孔离她极近,一副剑眉星目,直瞧着她那团软糯糯的小脸。
她脸一红,一时竟忘了呼吸。
谁料陆晔竟离她越来越近,将唇贴在了她的耳边,轻轻擦过肌肤时,留下一道火热的痕迹,让她瞬间恍了神。
“还在担心?”
少年的吐息缓缓落在她颈边。
顾念一愣,知道他是在说这几日败仗一事。
“不担心了……”
“不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
陆晔的发丝稍稍有些硬,刺在她脸上时,却有些痒痒的。
他摇摇头,“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真的?”
顾念一惊,竟然下意识地侧过头来。
陆晔似是不知她会突然动作,竟是没有躲开。
两人的唇角轻轻擦过,只一瞬的相碰,又很快分离,宛若一抹雪星融于肌肤之上。
残留在唇上的,却是炙热如火的余温。
作者有话要说: (//v//)
第四十八章
二人不约而同地一愣。
仔细一瞧, 他们二人的距离也十分暧昧——她双手置于胸前,被少年紧紧圈在怀中无法动弹。
她已经脸上热得发烫, 可陆晔却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牢牢地盯着她不放。
“我……”
顾念想说点什么缓解下尴尬的气氛, 吞吞吐吐,却发现又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了?脸这么红?”
陆晔嘴角勾过一抹浅笑,看上去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他……是不是没发现?
顾念心觉奇怪,却又松了口气:还好他没发现!不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没事没事,我们快回去吧。”
她故作震惊,好让这个意外的吻不再缠绕自己的思绪。
然而唇角残存的微热隐隐发烫, 似在一次次提示着她什么。
少年点点头,抱着她就向营帐的方向走去。
“陆晔!你,你先放我下去……”
闻言, 他才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声,将她小心地放了下来。
厚靴落地, 踩上了软实的雪地, 当双脚稍稍下陷时, 顾念这才彻底放下了心来。
她伸出双手,自如地接住了一片悠悠落下的雪花,晶莹透亮, 造型繁复。
“……啊!”
然而未等她多看两下,一只带茧的手指忽地闯入眼帘,将她手心里的雪花瞬间融成了一小滴冰水。
对上她埋怨的眼神, 陆晔只笑着道:“会着凉。”
顾念刚想再开口,却被一道伤痕夺走了全部的注意。
“你的脸……”
她怔楞地伸出手,抚上少年额边的一道血痕,血痂呈淡粉色,显然未结多久。
是新伤。
她心疼地眯起了眼:“怎么弄得?”
“被箭划了一下而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念真是被他这无心之语给吓坏了。
这可是太阳穴的位置啊!这箭再偏一分一毫,怕是命都没了!
“不碍事。”他抬手握住少女的细腕,将她轻轻放下。“小伤罢了,能确认队里埋了鬼就行。”
顾念双瞳微张:“真有内鬼?”
“嗯,已经逮着了……是吴晟的人。”
陆晔揽着她绕去了小路,以免正面遇上闲杂人等。
一军大将竟然要在营地走这旁门小路,也是为了她委屈至极了。
“我前些日子放出一条假消息,只对吴晟的小队讲过,临时变了路线,才摸着了这帮胡贼的影子,受了些轻伤。”
说话时,他额边的粉痂隐隐作痛。
“这么说来,我的攻法果然没错才对!”顾念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
“小念这样聪明,不该会有这样的结果才对,从明天起,便可以放心了。”
“瞎话。”
她别过头,佯装怒意,其实心里早已乐得不行。
陆晔悄悄松开了揽住少女的手,与她并肩走出小路,在看守兵的微妙目光下一同进了军帐。
私下怎样逾越是一回事,她的名声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无人知道她就是堂堂顾家千金,陆晔也下意识地想护好她的一切。
队中内鬼的消息并未传遍军中,她仍旧还是众人眼中那个无用的新军师。
顾念也知道,即便内鬼的事被解释清楚,她也无法一时间收拢军心。
她明白的——只有胜利与功勋不会骗人。
如今那些令人不适的目光,都是满怀恶意的打量与猜忌。
只要她付出成绩,便足以堵住他们的嘴,让这些士兵对自己另眼相看了。
顾念思索半晌。
“陆晔。”
“怎么了?”
软垫之上,少女将肩上雪披褪下,白色的裘毛上满是融化了的雪水,被她搁在炭炉旁烘了起来。
顾念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准备,才接着问道:“这雪最快多久能停?不,最快多久才能再出兵?”
陆晔猜出她是着急想要做出成绩,劝道:“少说有三日吧,不必急这一时。”
“那三日后,我跟你一起走。”
她如今能力尚且未达到爷爷顾青城的那种运筹于千里之外的高度,无法将战场全貌照顾到周全。
左思右想,她还是亲自上战场去比较好!
少年一听这话,霎时皱紧了眉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绝对不行。”不等她开口反驳,陆晔便接着严厉补充道:“小念,以我的身手,这次还是走了大运才能躲过那支飞箭,你身手不及我一半,若是跟来,只我一人,是无暇护住我们二人的命的。”
“可!”顾念想接着争取,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反驳的话。
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陆晔说得确实有道理——她会骑马,也只是儿时不知在哪儿学来的一点皮毛罢了,真要驰骋沙场,她可是几条命都不够送的。
要是她意外在流矢飞箭中死了,敌方弓手八成还会奇怪:哪有军师会冲进来送人头的?
况且,陆晔领队追击便够累了,要是还得费心顾虑她的性命,准是没这个精力的。
又是好一番心理斗争,顾念总算妥协,把这个坏点子暂且放下了。
陆晔放下了心,便开始安慰她道:“小念出的策,我自然会用好,你放心便是,若临时出了什么变故,我不也算半个军师?”
开设在陆家的军师学堂,严格来说,年幼的陆晔在众人眼中,是未来将要当上将军的人,了解基本的兵法便可参战,本就不用去那儿学习。
他去那儿学习,一方面是担心沙场风云突变,需要一定的兵法知识才够灵机应变,另一方面,自然是出于私心,想去为了陪那个他想要陪的姑娘。
没想到这一学,倒也成绩不错,虽跟正经军师相差甚远,在金国诸位大将之中也算是对兵法小有心得的一位了。
她翘了翘唇:“行,那还是听陆将军的咯~”
顾念余光一瞥,忽地看到案角上摆着一叠书信,顿时十分好奇地伸手想取,却被少年强硬拦了下来。
她气恼地尝试了好几回,却都没他准时拦下了动作,不由更加好奇了:“陆晔,这都是谁写的信?”
“我要是告诉你,你肯定要偷偷拆开看了。”
“你就告诉我是什么,我保证不看!”顾念睁大眼,委屈地盯着那叠信纸。
少年终于是拗不过她百般求情,道:“这都是陆府寄来的信。”
“陆府寄来的信?有我的吗?”见少年点点头,她觉着很是奇怪:“那为什么不能给我看?”
要知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这万金家属,凭什么陆晔还不给她看了?
“小念,你还记得我们要在这地方待多久吗?”
她愣了下,不知陆晔此问何意,疑惑道:“不是三年吗?”
陆晔再次颔首,耐心解释道:“若我现在给你看了这些,别说三年,三天后你就想回府去了。从前我刚来军营里生活时,大家无人明白这个道理,家书一道便纷纷拆了看,那一个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子,不过十天便嚷着闹着要回家寻妻去,这些事都再平常不过了。”
虽都秉着爱国之心,但身在异乡,条件严苛,那家书中一字一句都亲切关怀至极,怎能让人抵得住这般强烈的思乡之情?
不光是想爷爷,她还很想念家里的小月,烧得赤红发热的炭炉,暖和的羊毛毡子,厚实的被单柔软的床……
顾念光是想着,就觉得打仗的心思飞了个干净。
陆晔见她脸上时晴时阴,一会儿星星眼地抬起头,一会又委屈地垂下头,好笑道:“真的有这么想看?”
纠结了大半天,她最终还是一咬牙,坚定道:“不看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少年点点头,转而开始说起了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