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
人间四月, 芳菲遍野。
沂安人烟稀少，春草肆长, 野花蔓生，四处都是鸟雀的盈盈啼鸣, 婉转细腻，更衬了这一副美好的春光之景。
一晃三年，他们即将大胜而归，按金国军礼，诸位将士要先寻一处美地布下酒宴，以敬谢天地武神。
滔滔江水由远方某座不知名的高山上流下，一路绵延而下, 化为数条分支，滋润着中华大地。其中一条正巧横跨沂安草原，四处水草丰润, 被选为了布宴之地。
多数士兵思乡心切，早已带上行囊匆匆返程, 余下的诸将诸士便随军来到此地, 卸下身上的铁盔, 纷纷落座席间，畅快啖肉饮酒，享受百胜之后的清欢之乐。
美酒与花草争香, 引来蜂蝶萦绕，在觥筹交错的酒席上翩然飞舞。
于筵席之前站出了一位器宇不凡的男子，往日一直披坚执锐的他此刻身披白衣, 面容俊朗，风度气魄皆为上上乘。
除去那一手常年握剑而形成的老茧，比起将军，陆晔倒更像是一位在山水间纵情歌酒的洒脱公子。
大将一现身，席间瞬时平静下来，短暂的讲演过后，众人正准备再一次举杯庆贺，却又很快滞住了动作。
因为陆晔身后又走出了一人。
顾念的出现，顷刻间便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时正值初春，春风和睦，暖阳铺面，顾念褪下雪披和夹着护铁的厚衫，身着一条淡粉色的细纱长裙，立于丰腴的草原之上，宛若开出了一朵粉丽的海棠。
长长披散的乌黑发丝迎着春风摆起，陆晔暗暗伸手拂过，全部心神都为她所聚焦。
日日相见的他已然如此，更别提这些鲜少能与她擦肩的兵将了。
如此一位姝丽佳人，看得这些座客全都面色恍惚，惊叹绝色。
若非她脸上还戴着那副万古不变的紫铁面具，众人哪里会想到他们那位闭帐不出的军师竟然是这般倾城的女子！
见顾念停下步子站在筵席前，他们不由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她盈盈一笑，向众人行过一礼，只说了两句套词便作势要离。
一娉一笑都是那样勾人心弦，直到见她转身要离开时，才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兵慌忙跳了起来：“军师大人！”
顾念不习惯在这样多的人前说话，就想赶紧和陆晔离开这儿，但听到有人叫她，还是转头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旁边几位还清醒的下士瞧向这人醉醺醺的脸红模样，眼里大多都是惊讶，偶有佩服的也不敢表露出来。
小兵借着酒劲，说出了大家都不敢说出的那点小心思：“大人！这都整三年了，属下还无一人见过您的相貌，既然今日是结营设宴之日，武神在上，不如大人便摘下面具，与大伙儿坦诚相见一回吧！”
坐在近前的吴晟默默点了点头。
诸将诸兵好奇又期待地睁大了眼，瞧着她看了过来。
而众人注意的那位中心人物却嘴角一抽，险些没保持住她完美的形象。
顾念心底悄悄咆哮：是酒不好喝还是太阳不够晒！怎么这么多事啊！
三年前，她把吴晟唬乖之后，就暗暗发了誓——只要不在这些人的面前出现，乖乖做出好成绩，一定就能堵上他们满口埋怨的那一张张嘴了！
顾念一旦认真起来，那股冲劲可是陆晔都拦不住的。
每一战出征的各单位，布下的各处攻防兵阵全部极尽细致，一草一木都在她的考虑之内，这样说都毫不夸张。
她相信，既然在经验上略逊一筹，就要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
而对于诸位兵将来说，自从这位女军师从人前消失，选择深居简出后便佳绩连连，反倒让他们带有偏见的态度渐渐转变，既好奇又钦佩起来。
至于当时故意惹她麻烦的那几位小兵，早已缩回了他们傲慢无礼的长脖子，乖乖在马房里坐着罚期三年的苦工。
如今他们大小胜利总计有百余回，即便只是区区平叛之战，放眼金国年轻一辈的军师，哪里还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能耐？偏偏这样年轻有为的军师还是位貌美的女子，怎叫人能不去好奇？
只要能力足够，偏见也能转而变为名气，随着一封封战报传回，虽不详真名，但只‘女军师’三字一提，大家便也知道是那位正于沂安平叛的那位新晋军师了。
女子能上战场？还是如此优秀的军师？
暂不提远在都城的老百姓们，这些同营将士对这位神秘军师的好奇自然更甚。
面对众人盛满期待的视线，顾念有些为难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这还是有些不方便吧……啊！”
她边退边开口，忽然脚跟撞上一块硬石，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摔去。
慌乱侧身想要维持平衡，却不料那卡在耳后的面具突然松落，从她脸上脱离。
台下众人酒醒了大半，屏息凝神，瞪大双眼，想要看清那张渐渐显露的神秘面孔。
一抹白色忽然闯入眼帘，挡住了席间座客直白射来的目光。
顾念被他牢牢锢在怀中，别说面容相貌，就连头发丝都没舍得露几根给这些将士们看！众人的期待瞬间转为失望，纷纷摇头叹气起来。
他们都为没有见到女军师的真面貌而可惜，却没几个人察觉到，她正以一种极亲密暧昧的姿势被他们的将军抱在怀中，明明已不必再帮她遮挡，却仍紧紧不放。
气氛正低落，吴晟忽然于席间站起，以他为中心将众人的视线重新引去。
“诸位！我们虽不知军师大人身份面貌，待今后大人名满天下后，自然也会为我们所知，何必急这一时？”
众人又重提兴致，连连点头，举酒畅言。
吴晟余光瞄向二人这边，示意他们快走。
他从前在刁难顾念的主力军之一，如今却也想多多帮助这个厉害的姑娘了。毕竟此前陆晔军中的军师，未曾有一人能这样细致地考虑到战争的方方面面，为他们的安危做好万全准备。
他们冲锋陷阵的将士，比起争功夺勋，更为关注的——还是这条并不值钱的小命。有些军师急于立功，下的军令艰难无比，动辄断胳膊断腿都是轻的，至于人命？于他们只是数字，丢个一条两条并不碍事。
可顾念不同。这三年来死的人数竟都不过百，而这个数字，换做朱毅那类性格强势的可怕军师，可能为了一个大功劳，一天就给死个一百都不带眨眼！
直到现在朱毅都未发现当年的自己是被她扯谎唬住，但心下的敬意却不曾有假。
收到了吴晟眼中传来的讯息，陆晔无声说了一句‘谢谢’，才抱着怀里的姑娘，走到了坡后一处平地上。
“陆唔！唔唔唔……！”
两人挨得太近，她都要喘不上气来了！
见四周无人，陆晔终于略带不舍地松开了禁锢着她的双手。
重新睁望见碧蓝的天空，顾念深深吸了口气，两团红扑扑的印子浮在雪白的小脸上，像是开出了两朵花似的。
“闷死了！”她扬起袖子，将手中的紫铁面具丢在一旁，一点没了刚刚那拘谨认真的模样，还气呼呼地揪住青年少肉硬实的脸颊，“你抱那么紧干嘛！”
他不着力道地将脸边的小手拍开，对着面前两颊鼓起的少女忍笑道：“担心你还不行了？”
顾念本就不生气，也不管仍旧微红着的脸，在嫩绿的草原上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躺下，感受春风拂面的宜人光景。
枕上柔软的春草时，她绷紧僵直的身子总算放松了下来。
她累了太久，待再次回想起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兴许是工作狂的细胞也跟着她穿越到了这具身子中，她仍旧爱忙，凡事都极尽完美周全，将女性的细腻与聪慧发挥至极。
好在这三年，陆晔一直尽力抽空去陪她，才不会让她觉着生活过于烦闷压抑。
而同时，她也确实发现到了一件事。
“陆晔。”她轻轻唤了一声。
“嗯？”
躺在身侧的少年默默牵上了她的手，和她相比，那双手很大，很热，将她包得紧紧的。
顾念已经习惯了他的动作，虽不再像最初那样脸色通红，胸口处藏着的那颗心却咚咚直跳，没个消停。
在军营中生活时常遇外敌夜袭，而从前她也曾遭胡人掳走，夜半刀枪鸣，害她终是患了梦魇。
那段日子，是顾念最为痛苦，却也是最为安心的一段日子。
陆晔将军中大任暂托于几位副将身上，除去一些必要的公务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而一到夜里，遇上她梦魇缠身时，他常常彻夜不眠，在床铺边握着她的手，又一次次耐心为她抚去额间留下的丝丝汗水。
顾念每每醒来后，都会看见陆晔劳累地扯开两片眼皮，问她昨夜睡得如何。
她后知后觉——这一辈子，再遇不到一个对自己这样好的人了。
再后来，梦魇退了，他却改不了喜欢握她的习惯。也不知道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而为。
和煦的暖阳落下，让她一时有些困了，忘了要说什么，只随意道：“要回家了。”
那只手悄悄握紧了一分，被她发现了。
夹带着丝丝甜美的触感，她才后知后觉了一件事。
她心悦他。
作者有话要说： 11/03第二更~
第五十一章
筵席之上, 气氛颇为高昂，将与士之间不分级别上下, 欢畅洽谈。
而在高声的豪言壮语之外，也出现了一些细碎的声音, 正低声讨论着难以明说的神秘话题。
有个人眯起眼，侧耳问吴晟道：“吴将军！那女人，咳咳，那军师大人和陆大将军是……怎样的？您说说呗！”
吴晟眼珠一转，装傻道：“什么怎么样的？我看你是酒没喝够吧！还敢在这儿说陆晔的闲话！”
说罢，他在桌上抓起一壶烈酒，往这小兵嘴里猛灌了大半壶, 看到他晕晕乎乎地原地打转，仰天‘哈哈’大笑两声，继续回座吃菜喝酒去了。
吴晟喝酒之余, 余光觑向那二人去的背坡的方向。
从前他们每一次出征，只要时间一长, 陆晔必然带着一壶酒悄悄跑来他帐里, 三句话不离那个叫‘小念’的姑娘。
依照陆晔的说法, 那个‘小念’虽有些笨拙，却是个善良可爱的好姑娘。吴晟猜想，‘小念’应该是一位和这个美丽出挑的女军师正相反的传统女孩, 但是却惨遭陆晔的抛弃。
他想起陆晔对那个女军师疼爱至极的眼神，都有些同情那个叫‘小念’的姑娘了。
吴晟摇摇头。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心。
背坡那头的顾念小小打了个寒颤。
谁乱念叨她呢！
“怎么了？”陆晔问时眼都没睁, 他两手枕在脑后，在草原上自在地张开身子，享受着宜人的暖阳洒落在全身的滋味。
“……突然有点儿冷。”
才说完，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响起，她的身边就钻来了一团柔软热乎的……什么东西？
“陆晔，你拱什么呀。”
她睁眼一瞧，陆晔竟是将头靠过来，枕在了她的……胸上？？？
顾念刚抬起手想要一掌拍下去，却又想起陆晔这三年来对自己百般照顾的情分，便又将手默默放了下去。
但她还是有些羞，红着脸在心中安慰自己：被靠一下下又不会少块肉……
陆晔的脑袋忽地又滑到了草地上，转了转，道：“有点硌。”
顾念：……
‘啪！’
“诶，疼。”陆晔故作吃痛样，捂住了自己被拍出一掌红印的脸颊。
顾念环抱双臂，气道：“给你打软点，就不硌了。”
“你啊……”
陆晔刚想再说点什么，坡那头忽地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将军！将军！”
他们二人身子一僵，迅速朝着对方的反向退后，再退后。
陆晔从容起身，默默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后，顾念才沉下眼，沮丧地坐起了身来。
三年，她还不至于迟钝到这种地步——她觉得陆晔也是一样。
可顾念害怕说出口。
她并不是不自信地认为他对自己没感觉，只是凡事怕万一，万一他对自己的好，只是因为两人是青梅竹马……
再者，要是陆晔真的也对她有意，为何不主动对自己提出？
古代本就保守，哪有女子主动的道理？顾念跟自己倔上了，她就要忍着不说，心想等陆晔哪天开窍了，一定会带着一脸乐呵呵的坏笑把她娶走。
*
三日的车程过后，顾念一行终于到了金城大门之外。
迎着闪耀却不晃眼的灿灿金阳，卫兵远远便望见了一支大纛扬风而起，携着一队车马缓慢向城门驶来。
当大纛之上的‘陆’字逐渐明了清晰后，卫兵们立刻精神起来，打开城门，恭贺万人大将——陆氏陆晔的归来。
纛旗在前，车马在后，如此这般招摇过市，任谁都知道了陆晔凯旋的消息。
陆晔在队伍最前头，左右各有一位护驾的铁盔骑兵，阵势隆重。而他本人换上了一身黑色劲装，身姿矫健，骑在骏马飞鸷之上，宛若是一位方才狩猎归来的俊美贵公子。
其面容之俊，怎样都不像是传闻中令胡贼闻风丧胆的陆氏大将。
而令胡贼闻风丧胆的不止他，竟还有一名女子军师！
自从女军师的连连佳绩传回金城后，城内百姓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出身权贵却丑陋无比，还有人说她只是一介平民，但貌美如花，凭着倾城之貌诱骗了陆家那位尚且未娶的长子陆晔。
不论从前他们是怎样猜的，现在这位神秘军师亲自现身，总得有个明确的说法了吧！
他们个个瞪大了浑圆的眼珠，向陆晔身后那抹倩影望去——
跨坐在白马背上的顾念两肩披着轻盈的碧绿绸带，着的一身华服，是她三年里鲜少舍得穿出的一件黛紫色蝶纹长裙，端庄又不古板，而这样的鲜衣美服绝非民巷出身的凡女所能驾驭的，穿在她身上，却能一眼认出，这身华贵的衣服正是为她量身定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