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非凡气质远超众人想象,而当他们兴奋地抬起头,想要一睹倾国娇颜时,却又失望地眯起了眼——假面遮住了她的半张面孔,将他们的视线阻挡在外。
可即便有假面相挡,也不妨碍一些胆大包天的男子盯着她那朱红色的小嘴浮想联翩,春心荡漾。
顾念哪里知道他们的那些龌龊心思?她不喜在人多眼杂的场合过分出挑,只想赶紧回府,好好泡个热水澡。
而陆晔和那些大胆的家伙同为男子,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那双剑眉星目骤然挑起,不怒自威,气压四方。
这些人都不知发生何事,只觉脊背发凉,汗毛直立,只得匆匆收回了眼。
他们个个挺直腰背,显得十分风光,而顾念趁着车马拐道疲倦地哈了口气,“陆晔……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这金城民巷的路可以说是九曲八弯,这样绕,得绕到什么时候去!
黑马上的男子并没有动作,趁着向着过路百姓微笑之余暗暗动了动唇:“小念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
“说的也是。”
顾念鼓起精神,重新眺望前路,而目光所及之处,却让她被一团黑压压的人影所吸引了。
车马队的前方不远处,竟是在一家店面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圈圈围观的人群,挡住了他们的前行的道路。
立刻有两个眼疾手快的骑兵冲上前去,卖力吆喝道:“官家车队前来!还不速速让道!”
一听‘官家’二字,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霎时腾出了一片空地,足以供他们通过。
刚刚被人群包夹的空地边,是一块几近砸落的烂招牌,和一间被搬得空空荡荡,屋门大敞的破旧铺子。
眯眼一望,一个穿着旧式华服,官老爷打扮般的中年男子面色铁青,正与另一位狐脸的尖嘴青年争吵不休。
生意上的纠纷实属平常事,她却不知为何心下一怔,叫停了身后缓缓前行的整队车马。
陆晔不解:“怎么了?”
“我去问两句,马上回来。”
顾念跃下马背,细步走来,惊得那两人身子都是一抖。
狐脸男子人如其面,满面堆笑,狡黠的模样让她极为不适。
“这位大人,小的这儿方才闹出了点事,挡了您的路,实在对不住啊!”
说完,还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表现得满是诚意。
“无妨。”顾念委婉摆手,看向那满头淌汗的官老爷,“我对这位老爷有些眼缘,特来一问,敢问您贵姓?”
身宽体胖的老爷虽不知这面具女子究竟是谁,但看这一套华贵美服和阵势颇大的陆家车马队,赶忙抹了把汗,礼貌回道:“鄙人叶氏叶宽。”
她身子微微一颤。
叶氏叶宽?!那不是叶家的家主,外加叶允她爸吗!
脑海中一浮现出叶允咬牙切齿的发狠样子,顾念就不由觉得头疼,她可不想再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了!
心底升上不好的预感,她只想转身逃离,但出于礼数,还是勉强留下,问了一句:“那看样子,叶老爷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这……”叶宽为难地垂下眼皮,他脸上长满横肉,一耷拉下来,就像是层层猪皮粘在了一起,十分难看。
但这猪皮没什么油光,看来叶老爷近来过得并不好。
他心虚地干笑两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小姐您身子金贵,还是快些回车队中去吧!”
叶宽怯懦萎缩,横肉满面的样子,叫她看了又可笑又疑惑——叶家可非吴家那类势小的家族,一家之主怎会是如此一番模样?
顾念带着这分猜疑重新归队,随着车马一道回到了她思念已久的陆府小宅中去。
而她所疑问不解的这件事,陆晔听了更觉古怪,暗中命人调查方才得知真相。
这三年,叶家家主叶宽竟突然沉迷赌牌,把祖业留下来的家产亏得精精光。然而祸不单行,叶家在金城里的铺子也运转不顺,倒的倒关的关,让叶家一夜之间沦为了最贫穷的士族之一。
迫于生计,叶宽只得像以前那样开几间铺子勉强养活一家老小,可这繁华大道上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烟火不断,偏偏只有他开的铺子无人光顾。
很快,叶宽连租金税金都要交不起了,被强制收回了这几间店铺。
那日顾念路过,正巧就撞见叶宽的最后一间铺子被收回。
周围过路者中非但没人同情他,还笑他霉了人家大好的招牌,理应罪加一等。
叶家倒了?
顾念简直不敢相信,竟会有士族会穷到这个地步?
然而再一查,他们便更惊讶了。
受难的士族不止叶家一家——他们出征的三年,金国有大大小小十一户士族家族落难,他们营办的数百家店铺也关门大吉,只得靠关系相近的士族家长资助过活。
而他们落难的理由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他们皆非三太子一派的人。
顾念捧着密信来回翻阅,神色迟滞,心下却早已卷起千层浪。
她不在的三年,金国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五十二章
如此肆意妄为的党派之争, 仿佛将本该暗中进行的夺娣之争搬上台面,
顾念正为这消息震惊徘徊时, 另一头的陆晔也陷入了苦境。
三年的劳累结束过后,非但没有休息的闲暇, 挤压的大量书函几乎要将他宽敞的房间填满。
陆晔眉头紧皱,久久伏于案前,不曾有过一刻放松。
静室一角,满眼忧虑的陆夫人攥着一块手巾,一次次拭去额上流下的汗水。大半天后,她终还是按捺不住忧心,开口问道:“儿啊, 你都一整夜未睡了,那书函之前堆了好久了,又不急, 还是快来休憩会儿吧!”
闻言,陆晔不禁面对厚厚一沓书函扶额叹气, 反问道:“父亲为何不来处理?”
他眼窝发青, 气色相当糟了。
陆夫人身子一颤, 眼眸微睁,又很快垂下,缓缓道:“你也知道, 你父亲他病了很久了……”
陆老爷性格古怪,曾害陆晔吃过不少亏,可他终归还是他的父亲, 是他的骨肉血亲。此话一出,惊得陆晔拍案而起,赶到陆夫人的身旁:“父亲他怎么了!”
“哎哟,你可别吓我了……”陆夫人脚步虚浮,遭他这样一问,险些跌到地上,被陆晔赶忙扶起,重新搀回了床边。
坐下后,她抚着心口道: “你父亲他……他,哎!大夫说是心里出了问题,我也不懂,但就是跟我一样,年纪大了,身子虚了啊……”
一边说着,陆夫人还摇了摇头,不知这举动让陆晔更加担心了。
近看才发现,陆夫人是真的老了——陆晔离家的这三年出了不少事,她精神低落,体虚身乏,总是吃不进咽不下,败没了身子。如今她两眼又向内深深凹去,老态毕露,却仍维持着天生的那副贵气端庄,并不显得狼狈。
陆晔怔楞:仅仅三年,就会让一个人老去这么多吗?
他既是万分心疼日渐衰老的母亲,但更无法对不知下落的父亲放心,急忙问道:“父亲他人现在在哪里?”
“这不给人送银票去了吗?”陆夫人轻轻抬手,示意他不要急。
陆晔不解:“为何要送银票?是送给谁的?”
陆夫人饶有闲心地为他掰起了手指:“可多了,那叶家,林家,还有那龚家……”
她一个个报出名号的,全都是这三年散尽家财的那些悲惨士族。
完完整整地听到了那十一个姓氏之后,陆晔苦笑道:“……难道这些人全都需要我们救济?”
十一个士族大家,又谁都不愿过穷苦日子,得花多少钱去救济啊!
陆夫人不以为然:“是啊,都是亲近的人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都是应该的。况且,别家的老爷都去救济,我们要是吝惜钱财,岂不是丢了陆家的脸了,儿啊,将来若是有个万一,轮到你主持陆家了,这些该尽的情和礼决不可怠慢呐……”
为了安抚母亲,陆晔肯定是点了点头,可他心下却迟疑不定。
他母亲本就生在士族大家,自幼貌美聪颖,是一位标准的大家闺秀。若强要论及缺陷,便是她自幼便不知柴米贵——当然,几乎所有士族出身的子女都是如此。
但陆晔不同——沙场不分草民权贵,所以他多年来没有少接触底层出身的穷苦士兵,也对他们的生活有着一定了解。
那些家族因散财而败,却又要他们散财去救,这是什么道理?
陆晔有一种预感,很不好的预感。
所以在整理完书函并一一回复后,他顾不得休息,夺门而出,向着后花园的位置大步而去。
他想起母亲临睡前对他说的:“儿啊,陆家现在,可就都要靠你了……”
那时陆晔忽觉喉间干哑无力,并未回答,只是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母亲身上盖着的被褥,安抚她紧绷的精神。
陆夫人原本已经靠枕浅浅睡下,但响动声一起,又立刻惊醒,带着满额冷汗从榻上撑起。
她的心悸源于三年以前,她丈夫的军籍被宣布撤下时的那股强烈的不安……
士族的俸禄有将近一半都是源于这些挂着名头的虚职闲职,才能让他们即便足不出户,也能享尽荣华富贵的酒肉生活,这本该是他们士族独有的特权,如今却被一道圣旨撤下,实在荒谬!
很快就有传闻称:鼓动圣上的,正是与他接触最为频繁的亲信秦墨之——一个文官!一个外族人!
所有士族都恨他,预言长此以往,他必会祸国乱政,为一国之患。
可谁有能耐管得了秦墨之?虚职挂名的俸禄被取消后,他们士族权力骤缩,生活也愈来愈难过了——虽然酒池肉林仍绰绰有余,但人性贪婪,见到十分富裕的生活退为七分富裕,不禁会怒火中烧。
即便他们的日子依旧锦衣玉食,肥马轻裘。
陆老爷自尊极强,比起俸禄被减,更为在乎的是他被撤走的,本就架空无实的军籍。
看着日渐憔悴的丈夫,陆夫人虽不懂政事,也期望着能有一人出现,能将秦墨之打下高位,恢复他们士族原本该享有的生活。
忧愁与岁月的痕迹同时攀上她的面容,陆夫人抚心走至窗前,眺望陆府全景,才发觉她忧愁万千,都未注意到日夜所居的府中已是春色满园,绿意盎然。
她长久压抑的心,总算是在此刻稍稍平复。
在陆府中的另一处窗旁,同样有一人缓缓走近,望向陆府漫漫春景,却并没有陆夫人那样豁然开朗的心情。
待陆晔将这三年内发生的变故一一解释清楚后,他们二人都心情沉重,相望无言。
顾念靠着窗,看向赖在床上不起的陆晔时都一反常态,无心去说他。
她原以为陆晔会说些“看吧,我就说秦墨之不是个好东西”这种话,谁料他默默冥思,并未像从前那样跳起来抱怨个一大通,相较过去,已是稳重了许多许多。
不奇怪。
都过去三年了,怎么也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长成一位青年了。
“这次士族也并非遭了什么危难,我只是担心。”
“担心?”
陆晔站起身子,靠在墙边凝思道:“秦墨之是要借机打压我们大太子一派人的势力,既然如此,他不会就此罢休的,撤几个闲职是小事,今后才是关键。”
“今后?我们能做什么吗?”
“小念。”男子忽地唤了她一声。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缥缈,遥远。“我父亲病了。”
顾念怔楞低下头,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并没有这类经验。
陆晔神情复杂,眉眼间已经皱出一道沟壑。
“……倘若有个万一,我成为这陆家的新一任家主后,是有机会重新选择的。”
她喉间梗了梗。
顾家虽然站在大太子一边,但要是三太子真能夺嫡,看在顾青城为金国五老的份上,也不会真拿他们顾家怎样。
但陆晔不同——陆家在三皇子间的选择,将会直接决定他们家族的兴与亡。
顾念出身实在太好,人家含金汤勺,她约莫能算是含了个金杯金盆出生。
然而她当上军师后,多半只顾及战场上的成败,却没有想过在战场之外,同样也是一处残酷的生死场。
顾念想了想,道:“陆晔,我去跟我爷爷说说吧。”
陆晔不解她意:“跟顾青城?”
顾念直言道:“朝堂之事,我觉得还是我爷爷他们了解得多一些……若是问问他,应是对你有些帮助的。”
换言之,就是在隐晦地说:武将还是打仗就行了……
但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看得出,陆晔心底仍旧排斥那人,他向来与这类里外不一的人相处不好,更别提主动依附于他的势力了。
相较与经验尚浅的陆晔闷头瞎选,询问顾青城的意见显然是个好办法。不提年龄老少,他所处的高度就与他们大为不同——那上头的风景,视角,自然也与他们所见的区区一亩三分地有天壤之别。
陆晔微张开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很快回过神来,认真点了点头。
见他仍是提不起精神,顾念本想安慰他两下,没想到他却先靠了过来,将头枕在她肩上,一头墨发随即垂下,倾泻如瀑。
“小念,谢谢。”
“跟我有什么好谢的?”她无奈笑笑,却还是配合地抱住了他靠近的脑袋,“陆晔,都三年了,你可休息会儿吧。”
“都听小念的。”
青年在她纤瘦却温暖的颈怀中暗笑出声。自他回来以后,数百数千张待处理的书函,体虚患病的双亲,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全部化为重任,压在他肩上狠狠不放。
众人皆催他走,只有她收留了停留于此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