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陆晔并没再想闯入,似乎是在等她的回应。
柴房里传来一阵幽怨的声音:“我,我就是肚子饿了……”
陆晔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嘱咐她一会儿回房后便离开了,听似平常无奇,可顾念可是听出来了——
笑就大声笑出来啊!这样故意憋笑反而让她更加尴尬了!
谁能有现在的她更加委屈?又要在这里销毁他人的罪证,还得被陆晔误会成溜进柴房偷吃的穷酸贵小姐!
顾念哀怨地翻捣着炉里干燥泛白的一团灰烬,悻悻将炭夹放回了别处。
然而余光中出现的一道不起眼的亮光,立刻将她的视线引至了一叠精致透亮的小点心上。
一旁的案上摆着一叠还未凉透的水晶虾饺,雪白的薄皮宛若少女的肌肤晶莹剔透,吹弹可破,粉色丰满的虾肉裹在其中,让嫩薄的外皮透出一层好看的淡粉色。
吃了三年粗粮的顾念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不对!她又不是真的来偷吃的!
顾念立刻收心,广锁一开,迈步走出了柴房。
“偷吃完了?”
她身子一颤,转头看着立在门旁的陆晔。
“你没走?”
“嗯,等你。”
陆晔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了?一起回去吧。”
面前的男子面若冠玉,笑容清朗,气度不凡,很容易让人想象起那鲜衣怒马,纵情歌酒的翩翩少年。
然而顾念心中只有两个字:大事不妙!
既然陆晔知道她又是在撒谎了,顾念索性知错就改,坦白:“……我是在烧书函。”
闻言,陆晔收起笑,心中对她的回答却甚是满意,抬眼道:“谁寄来的?”
顾念还是担心麻烦上身,果断摇了摇头,道:“那书函不知由谁寄来,而内容又太过古怪,我才都烧了,免得引来事端。”
面前束发高冠的男子阖眼凝思,应道:“烧了好,近来各家大大小小出了不少事,想必讹钱借银票的不会少,再遇到这类莫名其妙的匿名函,继续烧了就行。。”
顾念悄悄松了口气,但也对他所说的‘出事’很感兴趣,便问:“除了那十一户人家,莫非还有家族出了事?”
“那是自然。”他眼窝略微内凹,看上去很是疲惫,“我这几日走进过不少门,现状都不太妙,他们这一番互相扶持下来,反倒让我们这一派的实力更加削减了,顾青城匆匆回府要见我们,为的也就是此事。”
“我爷爷回来了?”
顾念立刻笑得嘴角升起,丝毫不掩喜色。
“嗯。”陆晔一边应着,一边伸出手,像往常那样牵过她——本应如此。
然而伸到半空中的手轻微一震,又默默退了回去,侧手拍向了金边黑袍上的无形尘灰,好让自己的动作显得自然一些。
殊不知越是藏藏掖掖,就越是显得怪异。
预料中的触感并未来临,顾念稍稍有些失落,问他:“怎么了?”
“……走神罢了。”
陆晔神色复杂,摇摇头,试图将识海里的层层杂念甩去。
一路上,明明四下无人,他却一反常态,始终未去牵她。
她默默瞄向他微微攥紧,纹丝不动的右手。
明明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顾念觉着心里空荡荡的。陆晔生硬地回避,就像是一柄利刃,在她的心上生生剜去了一块淌血的肉。
亦或许,只是她多虑了呢?
陆晔走在前头,先行扣门求见,推开客房的门扉,将她恭敬迎了进来。
屋中还有顾青城在,他们自然不能那样随意无礼,可偏偏此时,陆晔的恭敬在她眼中却像是一种疏离,将她再次推远。
她沉下眼,双眸黯淡无光。
在檀木扶椅上静坐的老者依旧闭目凝思,表情端庄肃穆,宛若一尊巍峨不倒的佛像,只有微弱的鼻息还与外界有着一丝联系。
眼皮逐渐张开,顾青城露出他两颗浑圆的眼珠,直勾勾地看向她,也许是因为分别太久,顾念竟然觉着这样的爷爷有一些陌生。
三年未见,不知爷爷身上是否也发生了变化……
但果然,转瞬之间,老人的宽眉利眼就软了下来,笑开道:“念念!你回来啦!”
顾念一愣,这才找回那熟悉的,属于亲人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苦逼作者终于考完试啦(抹泪
第五十五章
顾青城眼尖, 一眼便看出了孙女心中有事,担忧道:“念念, 你可有何烦忧之处?讲便是,爷爷看不得你委屈你啊。”
经旁人一提点, 顾念这才发现自己面色颇差,转而努力打起精神,解释道:“爷爷,是这局势变化之大,才让我心有所忧。”
虽有些对不起爷爷,但她实在想通过他问出些什么来。
微凉的手心微微攥紧,她努力使自己不去在意陆晔的存在。
顾念在老者身旁坐下, 而屋中另一人并未有离开之意,在她身侧站住,默默倚在墙上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
出声应答前, 顾青城淡淡扫了陆晔一眼,默许了他的在场。
他边抚着颚下白色的长须, 边道:“念念, 你找我来, 就是为了此事?”
自己最宝贝的孙女连连寄来几封书函,央求他快些回来,他又怎么能狠得下心继续停留他处?
只是, 偏偏谈的是这事……
“难道此事还不够急吗?爷爷,我们不在的这三年,到底是何人闹出此事?”
顾念只想要一个回答, 为她,也为陆晔。
然而顾青城思索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念念,这些事,不必你来操心。”
“不必?”
顾青城耐心道:“念念还记得这三年出征是为何吗?登国祭,虽无法扬名,但于你于我,都意义重大,至于这些事……”
他余光瞥向陆晔,抚了一把干巴巴的白须。
“自然有需要操心的人去折腾。”
不等她做回答,陆晔便先接话道:“顾小姐要连自己将站的立场都不明了,国祭之上,恐是会失言惹祸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者确实不可再拒绝了。
国祭在即,与他们二人同行的,将会是大金最为勇武善战的一批武官。
如今三位太子权势相当,各武官的站队也相应变化,若是她对自己立场都不明了,恐是要惹上口舌之祸。
还记得那时在宫中听闻自己孙女突然开窍后,他当然是欣喜都来不及,但既然要真正踏入武官之列,怎能连自己立场都不清楚?
顾青城深深叹了口气,眼皮虽然阖上,眉间却丝毫没有放松,反倒是愈收愈紧。
“念念啊,你只需知道,我所扶的大太子依旧会依顺位继承皇位,那位三太子如今势力虽有所长,但依我对他的认识,他为人平和不争,绝无夺嫡之意,除非……”
顾念性格细腻,对这二字十分敏感:“除非?爷爷是说那秦墨……秦府的秦大人?”
老者微微颔首,道:“秦墨之在皇城下了一波好饵,待到我察觉时,他们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
话说那十一户大家族,赌博赌没的,做生意做没的,或是遇到什么千古美人挥金如土挥没的——总之,什么样的原因都有。
这么说……果然秦墨之早有预谋了!
他曾为被大金灭国的唐甄皇室一员,国恨在身,一定是为旧国复仇而来的!
顾念越想越不安:这么说,他过去数次接近,又屡次救下她,想必也是别有目的了……
不知怎么的,失望如潮,阵阵泛上,好像要将她在岸上努力堆砌的好心情尽数吞噬。
她不是个善于掩藏真情实感的人,此刻心中的复杂,失落与不安,都清楚写在了脸上。
陆晔皱了皱眉,赶紧找到个话题,就忙道:“大人,顾小姐在国祭上的礼服,可否有找匠人定制?”
“礼服!”顾青城闷着的老脸上终于有了些起伏,“念念,你自己未去准备吗?”
这话题硬生生地插.入,害得顾念一时没明白这两人话中之意:“礼服?可,我这儿已经有不少了……”
“险些可就出大事了。”顾青城闭目摇头,“国祭上的衣装万万不可出闪失,锦鸡要有八雄八雌,皆需抬首望天,雄鸡尾羽又应缝以金线……听说陆家请过一位徐老师傅,不如就托他制衣吧。”
他视线投向一旁的年轻男子,满意地看到他微微颔首。
“那就这样敲定了。”顾青城满意地站起身,脸上虽横满皱纹,却依旧精神满满,显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朝气。“还有不满两月,便是我们苦心积蓄了三年的一场大战。胡人的城池,牛马,都将归为我们大金所有!”
老者向二人简单别过,便推门离开。他这几日劳累无比,走访各家的脚步却一刻都不能停。
在孙女面前,他对秦墨之不过寥寥几字,似乎他并不重要,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顾青城的一时疏忽与轻敌,以及秦墨之阴毒的手段,都是造成如今这十一户士族家门破败的原因。
他发须怒扬,虽都苍白,却不减怒意。
此等过错,绝无下回!
顾青城满心担忧国事,却不知屋中剩下的二人也同样心事重重。
女子原本如画般清朗美丽的眉目,此时却渗出丝丝愁绪,一半是为了如今诡异不定的局势,另一半,是为了身边的人。
她默默起身,伸手拉住了想要擅自离开的陆晔。
陆晔身子一僵,却没有挣扎,只是侧身看向她——眼中那一抹墨色早已从转为混沌的暗,让人看不清其中何意,却也知其心忧。
“陆晔,你到底……怎么了?”
她犹豫不定,推敲许久,也只能问出这句话来。
顾念担心他是为家事所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能缓和他的心情,不如说——父亲病重劳累,母亲体虚身弱,倘若继承家主,既要去纵观大局,也要顾及那些远近亲友。
对一个满心欢喜,得胜归来的将军来说,无疑就是往他正旺的热情上活活浇下一瓢冷水,徒留下一颗疲惫的心。
被她忽然这样一问,陆晔有些意外地睁开眼,这才能看出些神色来。
“我没事……”
他想要张口解释,喉中隐约传来的嘶哑却无法让顾念放心。
他们相视良久,赌气一般,谁都不肯移开眼神。
待到顾念脖子都有些发酸时,她才终于松开了拉住陆晔的手。
他微热的肌肤一触及到空气的凉,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像是在不舍她手心的热。
陆晔一时晃了神,以至于脸上触及到更大面的温热时,他险些一掌拍开那一双手——依照武将的防备本能。
面颊上的两团热度,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顾念见他不再沉着脸,松了口气,柔声劝道:“陆晔,你是不是把自己逼太狠了?”
“狠?”他一愣。
她清咳一声,水眸半睁,柔声道:“有些事,你还大可不必操心,何必去想那么多?未雨绸缪虽好,可但凡发生变化,仍需你重新去布置。再者,你何必事事做到周全?暂且只要顾好自己的那一份便够了。陆夫人,陆老爷,还有我……都不希望你这样操劳自己。”
陆晔在她掌中纹丝不动,像是只乖顺的大狗,老实地听着她一句句吐出的真心话,心下却思绪万千。
陆晔待她说完,恢复了往常那副样子,和颜笑道:“小念,是在劝我多休息会儿?”
“难道不该休息吗?”
她语气坚决,生怕这人不肯听话。
“该,该,小念说的都对。”
陆晔笑着阖上眼,在她炙热的掌温中渐渐松开了紧皱的眉梢。
少年稚气已褪——陆晔眉宇间的气魄已然更显成熟,但在成熟的同时,却也要承受从前未能承受之重。
他疲惫,她也同样难受。
从前在沂安的三年,是陆晔为她拿下白日的战功,驱散黑夜的梦魇,一次又一次。
三年,顾念终于发现,陆晔并不只是个调皮善战的少年——相反,面对他所专注的战事时,他不爱笑,且比任何人都要认真,尽善尽美。
她决不希望他会因此劳累,甚至痛苦。
陆晔并未回答她,只是闭上眼,用两颊去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与担忧。
他忽而咧嘴笑道:“好暖。”
那一刻,他的心情终于得以闲暇片刻,回到了从前少年时的模样。
少年时,他总是在关注她,笑她羽扇纶巾,乐于见她动怒——却只是好奇,和对于晚辈的关爱罢了。
忽然有一天,她变了。
即便他现在闭上了眼,那些襦裙,那些妆容,那些如艳阳般灿烂的笑,都一幕幕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那些仆人们纷纷议论,说顾家的大小姐像是变了个人,聪颖美丽,与从前截然不同。
他对那些闲话丝毫不上心:她就是她,又怎么会是两个人?
可现在的她,确实使他爱得真切。
想到这里,他心头忽就豁然开朗,睁眼望向她。他星目凛冽,却盛满对她的柔情。
还不等顾念开口,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不肯松手。
她白净如玉的面孔忽地红了大半,却又无法狠心将他推开。
陆晔的力道那样强硬,她做不到挣脱。
仅在此时,他忘记了有关士族,身份,官位以及种种令人烦忧的事。
不顾半掩的门外是否有人经过,也不顾是否有人会看到他们不符身份的亲密。
就只是抱着她,互相汲取着对方的微热,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