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许乘月
时间:2019-07-02 09:28:36

  贺渊难以置信地瞠目半晌,端了茶盏来润喉压惊。
  “你知道你当时怎么对陛下说的?”林秋霞顿了顿,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又补一刀,“你说,‘事态非常,十万火急,死皮赖脸也要先与她绑紧了,绝不能让别人钻空子挖了墙角’。”
  昭宁帝毕竟也是赵荞堂姐,虽与她不算多亲近,却也知她大事有分寸,又有个天生没法子认字的小毛病,考虑到贺渊此举主要就为表个诚意,倒坏不了什么事,便允了。
  贺渊的眼睛已瞪得大到不能再大,那口药茶含在嘴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那时的自己,竟是这么……谄媚讨好的?
  “你行事从不莽撞胡来,难得就发那一次发疯,况且陛下对信王府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自不忍与你为难,”林秋霞抿唇憋笑了几息功夫,一记绝杀,“毕竟谁都瞧得出,你心爱极了她。”
  那口药茶终究不受控地喷薄而出,化作漫天不可思议的水雾。
  赏画归来的成王赵昂眼疾手快,在贺渊失态的瞬间,一把拉起林秋霞护到怀里。
  水雾喷了成王殿下满背。
  片刻后赵昂回头,幽幽瞪他:“贺大人,你可真不讲究。”
  *****
  林秋霞的到来解答了困扰贺渊数日的那个谜团,总算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将那么重要的暗室告知赵荞。
  但他真的很难相信那是自己做出来的事。
  也很难相信,自己竟会喜欢一个姑娘到近乎疯魔、完全不像自己的地步。
  最让他震撼与困扰的是,那姑娘还是赵荞。
  “中庆,你之前说,我是去年冬在溯回城遇见她后,才和她熟识起来的,对吧?”贺渊眯了眯眼,心里非常乱。
  中庆迟疑片刻,点头:“应当,是的吧?之前您与信王府没什么私交来往,赵二姑娘又不担朝职,若无内城宫宴之类,你俩根本都遇不着。”
  贺渊屈起食指,以指节抵住眉心:“那到六月里,我与她打交道也不过才半年。”
  短短半年而已,就溃不成军到不惜在御前掷地有声表示自己“没脸没皮都要与她死绑在一起”?
  乱得满脑子浆糊,贺渊无措闭目,低声脱口:“到底是喜欢她什么……”
  虽他是自言自语,可站在书桌前的中庆还是听清了。于是尽职尽责地答话:“您喜欢赵二姑娘什么,这事您没同谁说过的。要不,您当面问问她?”
  贺渊倏地睁眼,神态凶冷中又带着点烦躁、狼狈,活像只毛炸炸的猫。
  “我只是失忆,没有失智。这种事怎么问?”
  难道要他跑到赵荞面前问,请教一下,当初我究竟是喜欢你哪一点?
  “也是,确实不好问的,”中庆低头想了想,“那要不,您就多留心瞧瞧,或许就能像之前那样,看出她的好来?”
  “她一连四天人影不见,我上哪儿瞧?”贺渊迁怒瞪他。
  中庆垂着脸挠挠额心,小小声声的:“是四天么?我怎么觉着没这么久……”只有三天吧?
  “你前些年在沣南家塾里是开过蒙的,怎么这点数都算不清楚?”贺渊略微鄙视地啧了一声,无比烦躁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截止此刻,总共三天又十一个时辰。”
  四舍五入不就四天了?!
  无辜被鄙视算数水平的中庆掀起眼皮,飞快觑自家七爷一眼,迅速又垂睫看着脚尖,眼观鼻鼻观心。
  心中则有一道声音在大声还嘴:我又没在等谁,当然不会心焦地精确算到时辰啊!
  “你去备份礼,晚些来取我致歉手书,一并送去信王府交给赵二姑娘,”见中庆惊讶,贺渊解释道,“既林大人说我提前请过陛下与她允准,那赵二姑娘进了暗室便不是她的错,只是我忘了。”
  中庆领命而出后,贺渊漫不经心地研墨,脑中魔怔似地萦绕着个巨大谜团:疯魔成那样,到底是喜欢她哪一点啊?
 
 
第17章 
  中庆将备礼的事交代给宅中的庞大娘:“七爷说了,是歉礼,太贵重不合适。可我想着,毕竟赵二姑娘身份不同,这贵重与否的分寸,还是请您费心把稳些为好。”
  庞大娘寡居多年,膝下无儿无女,最初是贺渊母亲近前的人,帮着老夫人年幼的贺渊,也算看着贺渊长大的。
  五年前她与中庆一样,从沣南贺家老宅跟着贺渊进京。记着幼时那几年精心照护的情分,贺渊待她自与旁人不同些。
  以贺渊的性子当然做不来嘘寒问暖、亲近卖乖的场面事,却实实在在体谅她年长无依,便只让她清闲管着宅中私库,又让她独居小偏院,还拨了丫鬟竹僮照应,权当给她养老。
  庞大娘也省得贺渊的厚意,倒没真就这么吃闲饭,平素无事总爱在宅中各处帮忙,哪里缺人手她都愿去搭把手。
  “成,我去库中好生挑一挑,”庞大娘乐呵呵道,“这几日厨房的丫头小子们还正同我嘀咕,说赵二姑娘有日子没来了,他们一个个盼她盼得抓心挠肝的!”
  中庆多时都跟在贺渊近前,很少赶得上大家忙里偷闲聊些琐碎闲话的场面,因此对庞大娘这话有些意外。
  “年前节下的,信王府人情往来想必不少,赵二姑娘也不能成天净往咱们这儿跑吧?”中庆好笑又不解,“再者说,她来不来与大家伙儿有什么相干?怎么还嘀嘀咕咕伸长脖子盼起来了。”
  庞大娘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怎的没相干了?连我都盼着她来哪!上回她同我讲的‘凶巴巴和冷冰冰’可还没说完……”
  之前赵荞频频来的那几日,若逢贺渊去前厅待客,她就会从书房溜达出来到处找人磕闲牙。
  她没有人们想象中王府姑娘的倨傲架子,说话又有趣,每回只要她一开口,宅子里许多人都愿往她跟前凑,短短几日就攒下了不低的人望。
  这几日她不来了,大家都挺失落的。
  *****
  中庆回到书房来时,贺渊已将道歉手书装好,正准备上蜡封。
  中庆自觉上前接手,贺渊却不肯,坚持自己来。
  在旁边干看着也没事做,中庆打量他神色并不多严肃,便顺嘴将庞大娘的话又转述一遍。
  “……赵二姑娘这给人胃口吊得,一个个盼她盼得颈子都长了。连庞大娘都没躲过。”
  贺渊正捏着信函边缘,小心将蜡封处抵近火烛。闻言动作顿了顿,片刻后才漫不经心道:“庞大娘怎么了?”
  “说是二姑娘给她讲了个什么‘凶巴巴和冷冰冰’的故事,才说到‘冷冰冰递了张银票给凶巴巴做生辰贺礼,气得凶巴巴将那银票揉成团,就想塞到冷冰冰嘴里’,之后这几日就没来了。”中庆说得直发笑。
  冷冰冰?凶巴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渊眉心微蹙,问出口的却是另一句:“为什么送了银票做生辰贺礼,就要被揉成团塞回到嘴里?”
  “哦,说是因为‘凶巴巴’无意间抓到‘冷冰冰’一个把柄,‘冷冰冰’怕‘凶巴巴’泄露出去,就成天跟着盯梢。‘凶巴巴’脾气不好,成天被人这么跟着也窝火,偏‘冷冰冰’还送张银票,又没说是个什么意思,‘凶巴巴’就以为这是将自己当成了想敲竹杠的下三滥,自然火冒三丈了。”
  “哦,那是该生气,”贺渊将封好的信函递过去,“所以,那银票最后真被塞回‘冷冰冰’嘴里了?”
  “庞大娘抓心挠肝也就是为这个啊,后面的事赵二姑娘还没讲呢,”中庆颇有点幸灾乐祸地咧嘴,“完,这下怕是七爷您也要跟着伸长脖子盼赵二姑娘再来了。”
  “你想多了,我就随口问问而已,”贺渊挥挥手,“太阳快落山了,这时送东西上门不合适,你明日早些送去信王府。”
  “是。”
  书房门被关上后,贺渊若有所思地凝眸盯着对面书架看半晌。
  良久,他抬起左手反折去摸了摸后颈,不自觉地嘟囔:“我可不会好奇到抓心挠肝盼着谁。”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冷冰冰”是不是有点毛病?当面盯梢正和人僵持得不愉快呢,上赶着送哪门子的生辰贺礼?
  说不上为什么,这莫名其妙的故事竟让他有些许似曾相识之感。
  所以最后那银票到底有没有被塞回“冷冰冰”嘴里啊?!
  *****
  翌日巳时,贺渊坐到饭厅里时,神情是少见的疲乏颓靡。
  中庆一早去信王府送东西,这时只小竹僮在旁为他布菜。
  小竹僮见他那模样,忍不住低声关切一句:“七爷,昨夜没睡好吗?”
  “做了一晚上怪梦。”贺渊没好气地隐了个呵欠,忍得眼底泛起薄泪。
  整夜的梦境里,那个看不清脸的“凶巴巴”火气冲天捏着团成团的银票,手抬起又放下,到他醒来也不知那银票到底有没有被塞回“冷冰冰”嘴里。
  真是又急又累,身心疲惫。
  等到贺渊恹恹无神将那盅粥吃了近半,中庆就回来了。
  “东西都送到了?”贺渊长指圈着粥盅,眉眼未抬,仿佛只是例行一问。
  中庆点头:“送到了。”
  收下致歉礼,就是同意讲和、前事不咎的意思。
  “她,说什么了吗?”贺渊半掩的睫毛颤了颤。奇怪,有点紧张是怎么回事?
  “二姑娘么?她不在府中,带着弟弟妹妹们上泉山的别业泡温泉了,说是要年后才回,东西是信王妃殿下代她收的。信王妃说,她明早随圣驾行过年末祭礼后就往泉山去,会替您将东西带给赵二姑娘的。”
  贺渊胸臆间蹿起一股说不清的闷燥,面上却还是端得稳波澜不惊:“嗯。”
  年前节下还带着家里小的往别业跑,不像话。哼。
  *****
  十二月廿七下午,信王妃徐静书的车驾抵达泉山别业门口时,赵荞与几个弟弟妹妹刚刚行猎归来。
  窄窄长长的山道间,赵荞一袭黑中扬红的猎装飒爽利落,肩上扛着支“水连珠”,与弟弟妹妹们一路嘻嘻哈哈,背对夕阳缓步而来。
  徐静书将手拢在唇畔,使劲扬起糯软笑音:“你们趁长兄不在,嫂子性子软好说话,竟拿老三工坊的‘水连珠’打猎!晚些若找我哭穷,我一个铜子儿也不多给的!”
  老三赵渭精于匠作,尤擅火器。
  这“水连珠”是他根据前朝匠作秘籍记载改良来,威力不但远超弓箭、弩机,比兵部给各军火器营配发同类手持火器都要厉害,射程几乎能到三百步开外,且可连发十一响。
  关键这东西造价极高,每次使用时所需的那十一发“弹药”更是烧钱的漏斗,所以目前并无大量产出的可能,眼下算是个名声震天响,却有市无价的稀罕宝贝。
  几人瞧见她,呼啦啦迈开步子就奔了下来。
  赵荞扑来勾住她的肩,嘿嘿笑:“你堂堂信王妃殿下,素衣御史徐大人,和弟弟妹妹们讨价还价,怎么好意思按铜子儿说呢?”
  “我勤俭持家,理你们呢。”徐静书笑吟吟摸出自己的绢子递给她。
  “大嫂你是没瞧见,二姐简直了,”老四赵淙眉飞色舞,“百步穿杨啊她!三哥这水连珠到了二姐手上,那就真是瞌睡遇到枕头……”
  “什么破比喻,”赵渭往他头上推了一记,赔着笑脸对徐静书道,“大嫂车马劳顿,还是赶紧进去歇歇。咱们晚上烤兔子吃!”
  说着拎起指了指赵淙甩在肩上扛着的那个大包袱,有血迹沁的痕迹。
  可怜徐静书一介文官,“兔子”这东西对她又有点特殊寓意,当场脸色就青转白,白转红,半晌没再憋出一个字。
  “老三你完了,工坊的金源就断在烤兔子上了,”赵荞幸灾乐祸地笑着,拖了徐静书就往别业里行去,“怕就别看,烤好了就不怕了。其实也有野鸡什么的……”
  进了别业院中,徐静书总算缓过神来了。
  “对了,昨日贺大人府上的中庆给你送了一个庆州红釉春瓶,还有一封手书信函,说是贺大人奉上的致歉礼,”徐静书抿了抿唇,“我自作主张替你收下了。”
  赵荞拿绢子擦汗的手僵在额间,怔怔的,没说话,也没动。
  徐静书急忙解释:“前几日陛下特地派人叮嘱过我,说贺大人目前的情形比较特殊,希望咱们家在你与他的私事上,稍予他些体谅,切莫为难。”
  “虽说以往陛下就挺看重他,可这次好像更……”赵荞若有所思,旋即又敛神笑笑,“哦,我不是介意你替我收下,小事。即便陛下没有特意叮嘱过,若我自己在家也是会收的。”
  “那就好,我瞧着你方才像是想发火,”徐静书松了口气,“瓶子我就给你放在家中了,只带了信函上来。”
  赵荞在唇上咬出个印,末了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发火也不是冲你,是冲那记不住事的猪脑王八蛋!”
  那日从密室出来时,她明明已同他说得很清楚——
  她!打小就!认!不!了!字!
  可去他大爷的手书信函吧。
 
 
第18章 
  接下徐静书帮忙带来的那封手书信函后,赵荞既不愿打开看,却也舍不得扔,只能火着俏脸回房去,将那可怜的信函重重扔到床褥上。
  背对着床榻叉腰站了半晌后,她又转回身去,扁扁嘴将那信函捡起来捏在手里。
  踌躇再三,她咬咬牙,同谁置气似地将蜡封扯了,抽出信纸来抖开。
  然后,愣住了。
  信纸上无字,是一副只有线条轮廓的细笔画。
  廿一那日在暗室里对他说的话他放在心上了,这让赵荞那股心火慢慢消退下去,眼眶微微酸涩。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