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这事根本谈不上亏欠或辜负。失忆不是他乐意的,现下他忘了前事,不喜欢她了,这有什么错?
他看她“不熟”,这事他没瞒过谁,是她执拗强求。
自以为是地示好亲近、没个分寸地试他底线,自说自话要对他好。
将心比心地想想,若换了她,有个“过往印象不算好的陌生人”突然对自己这样,她未必能做到贺渊那般,保持起码的友善与容忍。
想通以后,虽心里还是难过,但这难过里已少了昨日那股委屈与忿忿。
“或许再过些日子就连难过都没了,”赵荞看着镜中眼皮微肿的自己,笑笑给自己鼓劲,“那就真的能过去了。”
毕竟不是说不喜欢就真能不喜欢的,一点点慢慢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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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荞到承华殿膳厅时,发现不止嫂子徐静书在,赵渭、赵淙、小五儿赵蕊、小六儿赵蓁都在。
今日已是十二月廿二,年关将近,读书受教的人冬歇回府,当差的人封印休沐,除奉圣谕去利州赶不回的信王赵澈外,这家子兄弟姐妹算是齐聚一堂。
“小五儿几时回的?”赵荞在徐静书身边落座,浅笑哑声。
“今早,刚巧跟在大嫂后头进府门,”赵蕊歪着脑袋打量她,皱着个小眉头,“二姐,你风寒怎么还没好?都俩月了!”
她年岁小,平常在府中的时候也不多,没谁会多嘴到同半大小孩儿讲哥嫂兄姐们的私事。
先前已从赵渭口中得知内情的徐静书贴心圆场:“天冷嘛,风寒反反复复,很平常的。对了,小五儿今年冬歇放得可真早。”
赵蕊果然被大嫂带跑了:“哪早啊?四哥书院不是前天就放长休了?小六儿也是昨日回来的。明明我放得最迟。”
她与小六儿一样没进书院,是单独拜师受教的。
她拜在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门下已有三年。
钟离瑛是随武德帝驱逐外敌、收复河山的功勋名将,如今门下只她这一个小徒,自是精心栽培,务必让她文武兼修,哪样都不放松。
所以比起师从大学士罗悦凝的六妹,以及在书院学寻常功课的四哥,眼下她的课业最为繁重。
“一提全是泪,嘤。”她装模作样抹眼睛,将大嫂和兄姐们全逗笑了。
说话间菜已上齐,侍者们惯例全退。
没旁人在,便不拘什么虚礼,各自拎起筷子就开动了。
“哎呀,我都这么可怜了,四哥还同我抢鸭腿!”小五儿笑嚷不依。
赵淙嗤笑以对:“谁抢了?你自己手短够不着。”
“我手不短!只是没使劲伸长!”
“五姐姐,我这里有,我俩分着吃。”小六儿赵蓁奶音甜滋滋,当起了和事佬。
其实他们几个哪缺这口吃的?无非是数月没机会共桌而食,热热闹闹抢着才觉亲昵。
“你多吃点,将来长得高,”小五儿人小鬼大地敷衍妹妹一句,又冲赵淙道,“我和四哥分,公平地分!”
赵淙嘿嘿坏笑:“我咬过了,看你怎么分。”
“再闹,信不信我把你俩一起拍墙上去?”赵渭端起汤碗,“哇啦哇啦,吵死了。”
“大嫂,你看三哥!他要打人!”
“他又不是你大哥,我不好随意瞎看的。有矛盾你们兄妹自己解决。”
笑闹中,小六儿肉呼呼的小手连连拍桌:“三哥,不要把两只鸭翅都夹走!二姐也喜欢的,你留一只呀!”
一家子就这么嘻嘻哈哈、吵吵闹闹,虽很没规矩,却让人心里温暖又踏实。
赵渭突然提议:“咱们去泉山的别业过新年吧?”
“好啊,赏雪泡温泉。再带上三哥工坊做的那几支‘水连珠’!二姐,咱们可以打猎!”赵淙来劲了。
“听说山上涟沧寺的新年斋足有三天,有外邦来的黑脸僧人做很漂亮的‘果子饭’!还有武僧‘喊山祈福’,我都没见过!”小五儿眼巴巴看向徐静书,“大嫂同意吗?”
“如果大家都想去,那我自然同意的,”徐静书看向赵荞,“阿荞,你的意思呢?”
赵渭、赵淙、赵蕊、赵蓁不约而同地伸出两指,咚咚咚接连屈在桌面,做出“跪下”的姿势。
“二姐,求你了!”齐口同声,团结一心。
赵荞笑道:“那我就和你们整整齐齐吧。”
贺渊还在养伤,照太医叮嘱,至少到正月底都是不宜大动的,所以他定会在城中过新年。
眼不见心不念。她得躲远点,免得自己哪天脑子一热又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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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都没见赵荞再登门,贺渊宅子里好些人都有点不习惯。
贺渊倒是一切如常,看不出在想什么。
中庆大着胆子问过一回:“七爷,瞧这光景,二姑娘若不是气没消,就是面子挂不住,找不着台阶下。您还这八风吹不动的架势?”
“她无缘无故进了暗室,我问一句都错了?”贺渊略抬眉眼。
“没说您错,我是说,有时人得有个台阶儿,不然就……”见他眼神不善地烁了烁,中庆立刻闭嘴,“七爷您忙,我先出去了。”
冷眼看着书房门被从外头掩上,贺渊才丢开手中邸报,略烦躁地靠向椅背,闭目叹气。
他这几日怎么想都没觉那天的事自己究竟错哪儿了。总觉赵荞当时那股子情绪来得很莫名其妙,好像他欺负她了似的。
之前她说要“试试重新认识”时他就坦诚过,他不记得与她的从前事,大概不会像从前那样待她。
他在看到她进了暗室后,神情防备、语带质问,不是人之常情吗?
当时那场面,他都没当真发脾气,她倒还先气上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自说自话完了就走,丢下一团迷雾乱麻给他就走。
能不能讲讲道理?说不来就不来了,啧。
这几天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本打算等她气消了来时问清楚,再与她好生谈谈。
贺渊烦躁躁地揪了揪自己发顶:“这都谁惯的?这么大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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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廿五的午后,门房小僮急匆匆来到主院寝房门口,压着嗓子急急对中庆道:“有贵、贵客上门……”
“慌慌忙忙成什么样子?传出去叫人笑话,”中庆小声应着,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门扉,“是赵二姑娘吗?七爷头疼了一上午,才躺下午歇没多会儿,还是我……”
寝房门从里被拉开,力道之猛,扇起一股凉风来。
中庆后勃颈被沁得一个激灵,连忙回头:“七爷,您怎么醒了?”
“你们说话太大声,吵到我了,”贺渊神情无波,语调从容而平淡,“谁来了?”
中庆只觉自己与小竹僮头顶都飘着个大大的“冤”字。他俩明明都很小声,以往七爷午休时他们都用这般音量在外对话,从没吵到过他。谁曾想这位爷的耳朵今日格外灵?
“回七爷,”小竹僮先前跑太急,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是林秋霞林大人……”
内卫总统领林秋霞,贺渊的顶头上官。
倒确实是位贵客,按理该是贺渊去她府上拜访,这反过来了,难怪门房小僮惊到要跑着来通禀,生怕怠慢。
贺渊冷冷扫了他一眼,嗓音隐有不豫:“虽是林大人登门,你也该学着沉住气。跌跌撞撞跑进来,像什么话?”
“……还有她的夫婿。”小竹僮缓过气,总算补完整句。
林秋霞大人于公职之外另有个身份,是成王妃殿下。
而她的夫婿,自然就是成王赵昂。
若林秋霞单独来,那就只是自家七爷的顶头上官登门,小竹僮最多惊讶一下,不至于失了分寸。可有成王殿下随行,他不知该对这双夫妇用哪种程度的礼数相迎,这才慌了手脚。
“既是以‘林大人夫婿’身份来,那按林大人公职这头来论,不必拘大礼。”贺渊条理分明地嘱咐。
小竹僮讷讷应声,领命而去。
“七爷,我先去请林大人夫妇到正厅用茶,”中庆垂眼看着门槛后的某处,拼命忍住大声嘲笑的冲动,“不是您等的那位,想来您没那么着急的。请您也沉住气,先更衣。”
贺渊顺着中庆那古怪目光低头一看,浅铜俊面登时烧了个通透大红。
门槛后,是一双只着袜没穿鞋的大脚。
“并、没、有、在、等、谁!”
房门被“砰”地一声甩上了。力道之猛,与先前开门时差不多,又迎面扑了中庆满脸寒风。
第16章
既贵客自陈“金云内卫总统领林秋霞携夫婿先来探望”,耿直如贺渊自是主随客便,一应礼数全照自己与林秋霞的公职从属走。
有礼有节地,将今日的成王殿下视作“林大人的随身挂件”。
寒暄几句后,赵昂自若噙笑;“我不扰事,你们谈。”
语毕,唤来中庆作陪,负手信步去了厅右木珠帘后,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墙上字画。
仿佛真只是个陪妻子到下属家做客的寻常夫婿。
贺渊不着痕迹地瞥向右侧厅那头,不太懂赵昂为何回避。
林秋霞以贺渊上官的身份来探望,除关切他伤势恢复情况外,自也会涉及些内卫公务。
但大周《戚姻律》有“夫妇共治”的条款,越是高位高阶的夫妻越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同盟,既共享富贵,也需共担风险。
如其中一方因公或因私违法犯禁,酿出恶果,伴侣即便因不知情而未制止,按律也要承担相应连带之责。
因这缘故,担着高位朝职的夫妇按律法仪程向上官报备并得允准后,就有权知晓对方公务上的机密。
甚至有权在伴侣重伤、死亡等突发的极端情况下代行部分职权,力求减小损失。
贺渊缺失一年记忆,这会儿也想不起林秋霞究竟是未向陛下报备,还是报而未准。
看出他的疑惑,林秋霞浅笑爽朗,随手端起茶盏:“报过陛下的。只是他怠惰惯了,我也不乐意总有个人在旁搅扰我公务之事,细枝末节便不让他掺和。”
“原来如此,”贺渊以食指点点额角,涩然轻叹,“抱歉。”
林秋霞浅啜一口香茗,片刻后才抬眸笑应:“你能没傻没残地活下来,这比什么都让人高兴。忘点事有多大关系?听太医的,顺其自然,切不可强行回忆。想知道什么问人就是,别总像个锯嘴葫芦。”
“多谢林大人体谅,”贺渊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上次您派孙青来为我答疑,旁的事他都同我说清楚了。可邻水冬神祭典那战他只说了个大致。我想调阅卷宗记档来看,他却说我在养伤休沐,不能调阅这些卷宗。这是何意?”
他任内卫小旗时都曾在休沐时调取过卷宗,怎么成了左统领后反而不能?
“有些事对你来说或许过于沉重,太医院建议暂缓让你接触邻水刺客案的事,”林秋霞痛快利落,“坦白说,我也怕你骤然知道得太细,会承受不住。”
贺渊淡淡蹙眉:“在您眼里,我这么脆弱?”
“再刚毅的人也有软肋,何况眼下你头上的伤还没好。我与陛下都觉还是谨慎遵医嘱为好,不能心存侥幸去莽撞为之,不必急于一时,”林秋霞笑,“太医说,以你的底子,最多养到一月底二月初就能复职做事。咱们都谨慎起见,邻水刺客案,等你痊愈了咱们再细说,成不成?”
见她明显是打定主意了,且又说陛下也是这意思,贺渊便没倔强逞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有旁的事想问么?”林秋霞又端起茶盏。
贺渊回神,抬眸瞟向她:“一时倒也没旁的要问。只有件事,我需上禀,同时也是请罪。”
林秋霞惊了惊:“何事?”
“几日前,有人进了我存放内卫暗桩名单等记档的暗室,”贺渊看她神情转愣,语速略转急,“虽然我不记得为何要告诉她,但若我不告诉她进那间暗室的法子,她绝不可能进得去。总之这是我失职,所有责罚我来担,与她没相干的。”
她自己都讲了,她打小认不字,看了也白看,陛下帝君都知道的。
毕竟职责所在,他该有他的担当。那天赵荞走后他就想到,这事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失职了,按律该递折请罪。
可他又想到,只要折子一递上去,这白纸黑字的,赵荞不就被板上钉钉牵连进来了?
不管他与她之间究竟算个怎么回事,他都没道理将她推进无谓的麻烦里。
所以他本打算等年后开朝复印了,自己再找林秋霞当面请罪,将事情说清楚,顺便将赵荞摘干净,该领罚领罚就是。
林秋霞放下茶盏皱眉:“你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关键说了这么多还含糊,这很怪啊。到底谁进了你暗室?”
“那不重要,她什么都没瞧见的。无论是罚俸还是降职,甚至羁押,您说,我都认。”贺渊抿了抿唇。
林秋霞严肃打量他片刻,忽地眨了眨眼,语带试探:“赵荞?”
贺渊的睫毛尖儿颤了颤。林大人怎么一猜就中?!
“见了活鬼了,”恍然大悟的林秋霞既觉诧异又觉好笑,没忍住爆了粗俗之言,“我只听说你忘了些事,却没想到竟忘这么干净!话本子里这种失忆之症,不都是‘不管忘了谁,也绝不会忘了心上人’么?怎么到你这儿,竟一视同仁了?”
这番言辞将贺渊弄得有些懵:“什么?”
“六月里,你当着我和陛下的面说,你不懂如何讨她欢心,只能想出‘彻底交付身家性命以表诚意’这烂招。那时连陛下都提醒你,婚姻之约尚未落定,这么急吼吼决定将前程与她绑在一处,就等同将自己的命提前交她手上了。最关键是,那时你俩窗户纸还没捅破,人还没真答应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