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许乘月
时间:2019-07-02 09:28:36

  她是最能灵活机变的,那对漂亮杏眸滴溜溜一转,顷刻间脑子里就能生出十个八个主意,寻常的事根本难不倒她。
  若非事情严重又棘手,她方才不会因帝君多看了玉龙佩两眼就慌成那样。
  赵荞连个眼神也不给他,冷淡嗤鼻:“不记得。”
  其实她明白贺渊说的是什么。
  元月底在原州叶城靠岸下船后,她说“接下来有许多事,我得靠你了”。
  那时贺渊道,“好,给你靠就是”。
  此刻她都还能想起,他当时低声缱绻说完这句话后,立刻惊慌又茫然地抿唇撇开了脸,赭红颊边的浅浅梨涡若隐若现。
  回忆中的画面再度扰乱了赵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思绪,她脱口又道:“而且那是两回事!”
  贺渊笑出声:“赵大春,你还好意思说我傻?既不记得,那你怎么知道是两回事?”
  “早跟你说过没有赵大春这人了!你给我走开,不想跟你说话了。”赵荞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只得加快步伐。
  贺渊见她犯倔,也不再逼着非要她说,只是紧紧跟着,打定主意今日不能离她太远,以便真有什么状况时可随时为她补漏。
  *****
  说来昭宁帝这一国之君也是个劳碌命,趁着步行前往筵席的这点间隙,也得见缝插针谈几句朝务要事。
  她行在人群最前,左右分别是帝君苏放与协理国政的信王赵澈。
  “松原的事,可有对策了?”昭宁帝看看左右的两人。
  信王赵澈无奈呼出一口长长浊气:“早说过了,小小松原郡,只要朝廷真下了决心要打,绝没有朝中某些人原先想象的那样难。松原最棘手之处只在于朝廷接管后。”
  虽朝廷已任命政绩卓著的原京兆府尹陶鹤林为新的松原郡守,沐霁昀也整军接管了原北境戍边军在边境上的防区及残部人马,但眼下松原的境况不容乐观。
  只是消息被压着,京中许多人不清楚具体乱成什么样而已。
  大战虽定,沐霁昀全面接管松原军政事务也已有近两月,可松原四城九县之内尚有邱黄两家的“漏网之鱼”,分率多股规模不大的顽抗势力,仗着对地形熟悉的优势流窜滋扰官军。
  这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虽郡府早已将邱黄两家多年来的累累恶行张榜公示,依律对两家涉事者该斩的斩、该判的判,可松原人对邱黄两家的信任依然大于镐京朝廷,不但为那些小股顽抗势力提供遮掩与协助,还有源源不断加入其中的迹象。
  一个民生秩序混乱的松原郡,每个看似寻常的百姓都有可能突然对官员、官军举起刀枪的松原郡,怎能不叫昭宁帝头疼。
  毕竟是自家国土与国民,她再怎么的,也不能丧心病狂到下令“屠城清洗”吧?
  想到松原的棘手现状,昭宁帝身为一国之君也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小声骂脏话了:“这松原人到底在想什么?去他先人的棺……嗯?!”
  旁侧的帝君苏放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笑眼余光往身后示意。
  “陛下慎言。为君者言行皆是天下表率,即便今日无史官在侧记录,陛下也该按《皇律》自行约束言行举止。”
  跟在后头半步远的绣衣御史徐静书小声纠正完后,见昭宁帝抬起了手臂,倏地就往赵澈身后躲去。
  赵澈回头对自家妻子安抚笑笑,温声道:“都御史府绣衣御史本就有权纠正二位陛下言行,你是尽忠职守,怕她做什么?”
  他家徐御史执法不阿,只是小时遭遇些不好的事,多年后依然有些挥之不去的阴影,总怕挨打。
  昭宁帝挥开帝君那只胆大包天的手,自己拍拍胸顺气:“徐静书,郑重其事最后告知你一次,没有哪个皇帝陛下会亲自动手殴打朝臣!”
  皇帝陛下不要面子的吗?要打人有的是帮手好不好!瞧不起谁呢。
  “哦哦,是,”徐静书清了清嗓子,尴尬笑,“你们继续,继续。哦,对了,我有个小小的建议。”
  昭宁帝没好气地笑哼一声:“讲。”
  “眼下要解决松原困境,说到底还是得先明白松原人在想什么,”徐静书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之前阿荞与贺大人亲自到过松原,之后贺大人又在松原待了将近三个月,与当地人的接触总能比京中的人多,或许可以先听听他俩在松原的所见所闻,或许能从中寻出好对策。”
  这倒也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建议,只是昭宁帝与赵澈当局者迷,加上要平日里要操心的又不止松原这一桩,所以最简单的事反而最容易想不起而已。
  昭宁帝如梦初醒:“也对。待会儿宴后让贺渊与阿荞单独来见。哦,到时阿澈别在场,自个儿玩去。你今日对着贺渊那脸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像话。”
  赵澈还没来得及吭声,墙头草苏放又来了:“就是,欺负人年纪小,又碍着他是阿荞的兄长,不好意思驳他脸面。真的很不像话。”
  赵澈再也忍不住,发自内心地送给他一对鄙视的白眼:“墙头草,待会儿马球场上见。今日不将你打得哭着回寝殿,我都不配姓赵!”
  *****
  按事先安排,宴后在离承露殿不远的马球场安排了马球玩乐。
  帝君苏放本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性子,国政上的事能不管就不管的,再加上宴前赵澈撂下狠话,他自是到了马球场就拖赵澈去换马球服了。
  昭宁帝对这双私底下凑到一块儿就宛如活宝的师兄弟早已麻木,任他俩去马球场上互相伤害不说,还撺掇徐静书带着赵淙到场边去助阵煽风点火。
  而她自己则上了专属的高台锦棚,命人将赵荞与贺渊唤了来。
  二人随着内城侍者进了锦棚,规规矩矩向昭宁帝见礼。
  昭宁帝招招手:“过来坐。”
  侍者拿了两个雕花圆凳放在昭宁帝下手座,又在小桌上摆好消暑茶果。
  “想问你俩几句关于松原的事。”
  昭宁帝此言一出,做贼心虚的赵荞立刻脊背一凛,两手放在了膝上。
  她不担朝职,虽手底下的“归音堂”号称江湖百事通,可毕竟只是在江湖与市井间打转,所以对一些关乎朝局的重大消息掌握得没那么及时。
  她此刻并不知千里之外的松原是何情形,还以为昭宁帝指的是在雪中搜寻遇难的戍边军前哨营将士遗体之事,能不心虚么?
  岁行舟只告诉过她那些人并不在雪崩原处,但一直没告诉她具体在何处,她疑心是不是沐霁昀那头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怕多说多错,恨不得立刻将自己舌头咬断以免后患。
  “难得见你坐姿这般乖巧,”昭宁帝好笑地打量她半晌,“这是天要下红雨啦?”
  贺渊接过侍者递来的那盏“山楂茯苓羹”,转手就递给赵荞,缓声解围:“陛下这几年与阿荞单独见得少,或许不太了解她私下的模样。她本就乖巧的。”
  他这睁眼说瞎话地胡说八道,赵荞自己听着都脸红。
  再是这几年见得少,这也是她的血亲堂姐不是?从小看到大,闭着眼睛都知她是个什么鬼德行。
  “真看不懂你俩如今在搞什么名堂,”昭宁帝果然笑出了声,摆摆手,“说正事说正事。”
  她简单与二人说了松原如今的局面。
  “之前你俩在松原,定然接触过不少当地人。你们说说,他们为何对邱黄两家盲从至此?”
  昭宁帝的这个问题让赵荞松了口气:“若要这个,根源得追溯到前朝时了,那真真是说来话长。”
  见贺渊也颔首认同,昭宁帝也端起“山楂茯苓羹”:“嗯,你们细细说来。”
  “松原人自古笃信神明,前朝时崔巍山中那个真正的‘希夷神巫族’是他们心中的信仰与支柱。从前松原原州之间无官道,仅与邻近的临川稍有通途。加之前朝末期朝廷式微,顾不上偏远处的小小松原郡,所以他们活得越发闭塞,神权影响极大,对他们来说神明的力量远远高于俗世皇权。”
  这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观念影响深远,不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就能彻底斧正过来的。
  贺渊稍顿片刻,才又冷静徐缓地接着说:“吐谷契入侵时屠了希夷神巫族,松原人从精神上彻底被打垮,这才放弃了抵抗异族入侵。之后举国唾弃,说因为是他们放弃抵抗,导致北境门户大开,最终亡国。”
  其实这骂名背得多少有些冤枉。
  彼时前朝已是强弩之末,中原各地豪强世家裂土混战已近三十年,镐京朝廷形同虚设,政令都出不了京畿道。
  那种情形下,即便松原人一个不剩全死在抵抗吐谷契入侵的战斗中,北境门户照样保不住。
  赵荞抿了一匙冰冰凉的茯苓羹,同情叹息:“武德元年大周立国后,松原与原州之间水路、陆路官道皆通,他们开始能更多接触外间人,初时也试过出外谋生,与外间融合。可出去一说是松原人就被骂‘卖国贼’,这谁受得了?他们不懂如何向天下人辩解交代,很快就减少了与外间各州的来往。背负着那样沉重的骂名,被举国孤立、鄙夷,他们只能缩在自家地盘上抱团取暖。”
  所以邱黄两家在松原人心里那种不可撼动的地位,说穿了也是时势造就的。
  邱黄两家虽不像希夷神巫族那样有“神仆”光环加持,可在松原人低着头卑微蜷缩在北境一隅,茫然麻木不知该以如何姿态立于世间,更不知子孙后代该何去何从时,是邱黄两家站出来给松原人指了一条路,所以松原人就跟着这两家走了。
  昭宁帝若有所思地频频点头。
  “有点明白了。”
  *****
  松原的事不是吃完一盅“山楂茯苓羹”就能想出万全对策的,昭宁帝倒也没急于求成。
  放下瓷盅后,她笑着接过近侍递来的巾子在唇上按了按:“阿荞,你方才将贺渊从帝君跟前‘抢’了去,是谈了个什么大事啊?”
  赵荞险些被最后一口茯苓羹噎死在御前。
  她咳了半晌,憋红了脸:“不是您想的那样。”
  见昭宁帝兴味的目光在赵荞与自己之间来回逡巡,贺渊随手替她拍拍背,若无其事道:“陛下若有疑问,以阿荞的说法为准。”
  赵荞恼得一把挥开他,怒目相向。
  这是什么鬼话?!更说不清楚了好吗!
  昭宁帝像是看明白了,拍腿大笑:“贺渊,你可真惨啊。”
  “甘之如饴。”贺渊唇角微弯。
  饴你个死人头!赵荞简直想抱头鼠窜了。
  “那也是,还不都你自己惯成这样的,”昭宁帝递给贺渊一个虽同情但不会帮忙的笑容,看热闹不嫌事大,“阿荞啊,你之前出京两个月查‘希夷神巫门’的差事办得很好。君无戏言,出京前说好的大宴,咱们过几日就给你办起来。不过你得先想好,是愿被封郡主呢,还是公主?郡主就能挑两个,公主挑三个。当然,你若挑了公主的荣封,那旁的赏赐自就没那么厚了。好生想想。”
  赵荞有些发窘,只摆摆手:“多谢陛下,不……”
  推辞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贺渊幽幽发问:“请教陛下,‘两个’、‘三个’是指什么?”
  昭宁帝对上他那隐隐翻滚起醋味黑雾的星眸,笑得与帝君苏放闲极无聊招猫逗狗时一模一样。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第56章 
  面对昭宁帝那有心给人添堵的神情,贺渊报以冷漠脸:“回陛下, 臣什么都没想。”
  昭宁帝笑得愈发开怀:“你想没想, 那没用;这事得看阿荞想没想。”
  不待贺渊开口, 昭宁帝挥挥手让他先行退出锦棚,只留了赵荞单独说话。
  简直是故意要将人怄出心病来。
  飞快扭头瞥了瞥贺渊闷闷离去的背影,赵荞于心不忍地轻咬下唇, 无声轻叹。
  “心疼了?”昭宁帝开口唤回她的注意, 语带调笑。
  赵荞敛睫遮住眼底烦乱, 唇角轻轻扯出点笑弧:“陛下言重了。”
  昭宁帝顿觉无趣地轻哼一声,稍稍打量她几眼后,疑惑道:“阿荞,你今日当真很古怪。简直乖巧过头了。”
  “以往不乖巧要被嫌弃,今日乖巧了也要惹得圣心疑惑,”赵荞抬起脸做无辜状, “陛下,做人好难啊。”
  昭宁帝没好气地笑道:“劝你还是做个痛快的小泼皮得好,这副低眉顺目、弱声弱气的样子可真不像你。”
  “行, 那就痛快些。陛下留我,是想说大宴的事,对吧?”赵荞弯了眉眼笑出声,“当真不用的。至于封赏,当时您就说过,那不算皇帝陛下的承诺,只是我的堂姐赵絮在同我吹牛, 不作数的。”
  赵荞顿了顿,正色缓声:“说起来,不管是‘希夷神巫门’还是松原邱黄两家的事,都算不上我多大功劳。不是吗?”
  昭宁帝派她去查这事之前,大理寺已派出了司直白韶蓉会同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在淮南咬住了“希夷神巫门”的尾巴,又从淮南程家人口中揪出了松原黄维界与邱敏贞意图裂土自立的反心。
  随后赵澈与贺征赶到,控制了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沐霁昀奔赴原州准备发兵围松原;贺征调临川军接手国境防务;贺渊提前带人对松原兵力分布摸了底,又与沐霁昀里应外合筹谋好战局,带内卫暗桩做策应保障了以快打快、用最小损失拿下松原四城。
  “……这些人做的每一桩都比我有用得多,我没有那么大脸居功受赏。”
  赵荞自小在外纵心任性,名声毁誉参半,但赵家有分量的人物对她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源就在于虽她脾气、行径时常叫人头疼,在大局上却是懂分寸、明事理的。
  昭宁帝欣慰又心疼地笑觑她,摇了摇头。
  “这么说吧,此前你出京去查希夷神巫门,功劳远比你自己想的要大。虽说各方早就有所动作,可若非你一路循线查到松原去,贺渊不会恰好在那时出现在松原,那贺征与沐霁昀就不可能那么快打下松原,更不可能让松原的损失那么小。况且,你之前查到的许多事,让他们之后的行动少走很多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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