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许乘月
时间:2019-07-02 09:28:36

  毕竟她这信王府一等武侍向来只跟在赵荞身旁, 这些年经历过最硬阵仗也不过就是护住赵荞,与街头混混们打架斗殴而已,与贺渊这种沾血腥如同家常便饭的内卫武官相比, 气势上很难抗衡。
  她很清楚,贺大人和软黏人哼哼唧唧那种模样,只会出现在自家二姑娘面前,对旁人可没那么好说话。
  于是她也没斗胆在贺渊面前抖什么机灵,按照赵荞早前拟定的口径答复:“回贺大人,我是昨日回京的。恰逢岁大人抱恙,家中无人照料。二姑娘顾念朋友义气, 命我与府中医者与侍者在此照应一二。”
  贺渊直视她片刻才冷漠颔首,右手一扬亮出掌心金云令。
  “不是来寻你家二姑娘的。找岁行舟,公务。”
  贺渊的金云令可不仅仅只是官职身份的象征。
  因金云内卫负责陛下与帝君安危,同时担当内城防务,但凡他判断“有危及内城及陛下帝君之隐患”时,可凭金云令出入任何场合查探,并可凭此令传讯除陛下与帝君之外的任何人。
  连信王殿下见这令都只能咬牙退开,何况小小阮结香。
  更心酸的是,她连咬牙的资格都没有,还得带路。
  *****
  今夜与阮结香一道留在此地,还有信王府府医鲜于蔻。
  原本早上鲜于蔻随赵荞来时,得到的命令是替岁行舟诊脉开方后就可自行回信王府去,旁的事无须过问。
  可到了午时岁行舟的情形就越发糟糕起来,比早上赵荞来见他时更叫人不安。
  汤药喂不下去,脉象微弱至极,脸色苍白得都快看不出人气儿。
  鲜于蔻医者之心,见此情形便主动留了下来,改以针灸火疗为岁行舟诊治。
  贺渊进到岁行舟寝房时,鲜于蔻正以火罐为岁行舟“拔毒”。
  其实鲜于蔻从早上被赵荞带过来至今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更不知岁行舟到底为何将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虽好奇,但首先是个医者,问过阮结香一次,对方不答她便没再多嘴,只专心治病救人。
  此刻贺渊这位不速之客闯入,鲜于蔻的脸色比他更难看。
  “贺大人,若无十万火急之事,还望以人命为先,改日再来!”
  跟在贺渊身后的阮结香猛朝她使眼色,以口型道:公务。亮金云令了。
  鲜于蔻站起身,满面全是身为医者的倔强:“就是皇帝陛下亲自来,我也说在外等着!这眼看着都快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公务非他不可?!”
  贺渊冷凝面色不改,薄唇微翕,尚未开言,就听趴在床榻上的岁行舟气若游丝般轻笑:“无妨的。已好了许多。”
  鲜于蔻回头看他的瞬间,猝不及防地被贺渊直接拎出去放在了门口外。
  门板关上的那一刻,她与身旁也被赶出来的阮结香面面相觑,继而暴跳如雷。
  “贺大人,你欺人太甚了吧?我是一包棉花吗被你这么拎来拎去!大夫也是要面子的!我自己有腿会走!”
  回去就跟二姑娘说,这个随时将人拎来拎去的贺大人,当真要不得!
  二姑娘娇花儿一样的身躯,不能被这可怕的家伙辣手摧花!
  *****
  贺渊以脚尖勾过床榻前一个雕花圆凳,对外头鲜于蔻的跳脚叫嚣充耳不闻。
  “可还清醒?”他大马金刀地落座于雕花圆凳上,直直看着趴卧在床的岁行舟,腰身挺拔如松。
  虚弱的岁行舟唇角扯起一抹苦笑:“清醒。只是说话费力,或许要劳烦贺大人坐近些。”
  “不必,我耳力好,”贺渊开门见山,“今日帝君问我何故将‘玉龙佩’退还阿荞。可在此之前,‘玉龙佩’根本不在我手上。若我没料错,其实是在你这里吧?”
  “半年了,你居然还是没想起之前丢失的那段记忆?”岁行舟弱声笑叹,答得也算痛快,“不愧是洞察秋毫的贺大人啊。如你所料,‘玉龙佩’之前确实在我手上。”
  他这前后两句话之间的转折很是突兀。
  贺渊未及多想,只是冷声转为严厉:“岁行舟,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别害‘她’!”
  两人都知这个“她”指的是谁。
  “你放心,不会害她的。我没拿玉龙佩去为非作歹。别问了,最多三五日你就会知道所有事。我以性命起誓。”
  贺渊冷静地打量他片刻:“你看起来命不久矣。”
  “伤了元气,过几日就好,死不了的。”岁行舟闭目笑嗤一声,语气苦涩。
  “好,信你这一回,给你五日时间养病,”贺渊站起身来,郑重道,“看在你妹妹的份上。”
  他前几日就查过了,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是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先锋小将。
  这句话让岁行舟的眼角缓缓沁出了泪。
  “多谢贺大人,网开一面。”
  贺渊走出两步后,又回头:“尚未在雪崩处找到任何遗体,目前朝廷暂将他们列为‘失踪’。或许,还有生机。”
  他的语气虽淡漠,眼中却有些不忍。
  岁行舟没有接他这句安慰,只是虚虚撑开眼缝,话锋一转:“贺大人此前去松原,恰好赶上‘惊蛰祭桃花神’吧?”
  贺渊倏地蹙眉:“为什么问这个?”
  “可曾接下哪位姑娘的面具?”岁行舟泪中带笑,疲惫地重新合上眼。
  面具这个话题对贺渊来说很不友好。他甚至觉得岁行舟是在嘲讽和挑衅。
  “关你什么事?!”
  贺渊星眸微微眯起,目光却落在他的后背。
  因先前鲜于蔻正以火罐为岁行舟“拔毒”,他背后有两排火罐,所以方才坐在床榻边说话时,贺渊一直没留心他的后背。
  此刻才隐约瞧见岁行舟后背似乎有一道旧伤刀痕。
  鸿胪寺宾赞平素算是个闲职文官,只有负责接待外邦来使之类的差事时会出京。怎会有刀伤?!
  而且,他那刀伤看起来有些怪。
  不过被两排火罐盖住大半,看不太分明是什么刀所致。
  贺渊眉心紧锁,但见他面色苍白疲惫,唇上无半点血色,只得暂且按捺下心头疑问。
  岁行舟轻笑出声:“或许你不信,但松原的神明,还是有几分灵验的。若你当日稀里糊涂乱接了旁人的面具,乱了姻缘线,只怕将来要哭。”
  贺渊瞪着他的后脑勺半晌,尴尬清了清嗓:“若是,没接呢?”
  “哦,那大概也是要哭的吧,”岁行舟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笑弧愈发幸灾乐祸,“毕竟赵二姑娘不好哄。”
  “闭嘴。”
  “贺渊,护着她些。”
  “要你说?”
  *****
  从岁行舟家中出来后,贺渊召了两名内卫暗桩在附近盯梢,自己则又策马奔向信王府。
  信王府的门房却告知他,赵荞今日从内城出来后并未随兄嫂一道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她自己在柳条巷那头的宅子,说是近些日子事忙,都住在那头不回来了。
  于是贺渊立刻调转马头。
  到柳条巷已是亥时初刻,沉沉夜色下时不时有凉风涤荡白日里残余下来的热气。
  神情焦虑的赵荞正在门口大树下摇着扇子同银瓶说话,听见马蹄声扭头见是贺渊,立刻从焦虑转为暴躁。
  贺渊单手撑在鞍上,腰背承力腾空一个旋身,利落跃下马来。
  他黄昏时从内城出来便四处奔走,身上穿的还是今日进内城赴宴那身贺氏武袍。
  金泥滚边的红衣武袍衣摆凌空飞扬,玄色腰带束出劲瘦腰身,使他那行云流水的下马动作在夜色里格外招人眼目。
  赵荞看得愣了片刻,恼羞成怒般转身就走。
  贺渊长腿不过三两步就追上了她,轻轻拎住她的后颈衣领:“跑什么?做贼心虚?”
  “我虚你个……”在他的瞪视下,赵荞强行咽下即将脱口的脏话,转而怒道,“你没完了是吧?说了叫你离我远些,听不懂人话?”
  “不是听不懂,是不想听,”贺渊哼了哼,“若你肯认我是你的人,那你的话我自是言听计从。认不认?”
  “我认你个死人头!撒手!”赵荞跳脚,反手去掰他拎着自己衣领的手。
  贺渊非但不撒手,拎着她衣领的手还非常恶劣地左右晃了晃。
  “好,既你不肯认,那我自也不用听你的。把我!的!面具还来。惊蛰日在松原时的那个面具。”
  看这明显受了刺激的架势,大约是从皇帝陛下那儿听说她“属意的对象是岁行舟”了。
  赵荞咬牙在心中将那个突然不靠谱的皇帝陛下腹诽好几遍,才梗了脖子虚张声势地与贺渊呛起来。
  “什么玩意儿就你的面具了?!那是我花钱买的,和你有一个铜子的关系吗?”
  贺渊手上略略使力,将她拎进了自己怀中,垂眸轻瞪她:“还记得买面具时,那个摊主帮你‘卜蓍问神’后说过什么吗?”
  赵荞一愣。她当然记得。
  那时摊主大姐说,拿到面具后,前三个上来找她搭话的,都是她的良缘。
  摊主大姐说完这句话,她一回头就看到贺渊正站在身后,原以为他没听到的。
  “那也和你没关系!”赵荞哼哼道。
  贺渊箍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暗暗收紧,长睫微颤,嗓音略略沉哑:“那时将你送上马车,我就说过,‘有关系的’。”
  他用忐忑的语气说着笃定的话,仿佛垂死囚徒最后的挣扎,叫人心尖酸软。
  赵荞胸臆间一阵不忍轻疼,嘴上却还是硬撑着:“摊主大姐说得很明白,三个,任我挑哪个都不会有错的!就勉强算你是第一个来搭话的,那也不是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贺渊望进她的眼底,执拗轻声,“从你拿到面具到上马车,三次和你说话的人都是我,没有别人。”
  赵荞看着他那仿佛落进漫天明灭星辰的双眸,眼前浮起惊蛰那日分别的画面。
  频频被他撩起的车帘,一次又一次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去而复返,听起来像是没话找话的叮咛。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直接走官道,途中尽量选择在官驿过夜。
  ——在路上无论听到关于松原的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头。
  ——有关系的。
  那日,车帘外的初春晴光在贺渊面庞上映衬出一层朦胧光晕,轻易柔化了那层淡漠从容的甲胄。
  此刻赵荞还能想起,当时他眼底最深处深藏的脆弱与无助。
  与此刻一模一样。
  他眼中璀璨的碎碎星光拼命闪烁着,发出狼狈与幼稚兼备的心音——
  “阿荞,当初你可是将我看光了,还‘睡’过的。若你不给个名分,我可要闹了。”
 
 
第58章 
  一个平日里八风吹不起涟漪、没事时多看旁人一眼都懒怠的“冷冰冰”,强硬又专注地将目光落在自己一人身上。
  比盛夏阳光更加炙烫且莽撞, 这种毫无章法、毫不讲理但又毫无矫饰的孩子气, 对赵荞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去年此时的贺渊也是如此, 打不赢骂不走说不听,叫人十分头疼。
  却也叫人十分心动。
  可此刻赵荞心中到底有一丝理智尚存。她很清楚现下与去年不同。如今的她与贺渊之间,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当初那样简单纯粹了。
  所以她必须硬起心肠结束与贺渊之间的一切。
  她挣扎着开始猛踹人:“鬼话连篇!几时看光你了?!松开!”
  可怜她那点花拳绣腿在贺渊还比不上被猫儿抓了疼, 自是半点不肯松开怀抱。
  “年纪轻轻轻记性就不好了?”贺渊剑眉微扬, 冷笑轻哼, “好心提醒你一句,刚到松原时,我初次夜探邱敏贞官邸后回到客栈那夜。”
  被“点拨”后的赵荞记忆霎时回笼,粉颊立刻烧得滚烫通透,被突如其来的羞赧迫到十个脚趾在绣鞋里偷偷蜷紧,猛地闭上了眼。
  但下一刻, 她又立刻悟到闭眼这个动作又多愚蠢,平白将自己推进一个更加羞耻的境地——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中,清晰地浮现了那夜的惊鸿一瞥。
  高长颀硕的背影未着上衣, 宽肩窄腰,肌理紧实,挺拔的后背呈优美而流畅的弧线,在朦胧烛火中烁着浅浅光泽。
  “你胡说!乌漆嘛黑的我什么也没瞧见!”
  重新明眸大张的赵荞充分演绎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见她嘴硬地想强行赖账,贺渊毫不意外地步步紧逼:“当时你点灯了。”
  “我迷迷糊糊醒来,目力尚未正常,点了灯也和瞎了一样!”赵荞烫着脸, 梗了脖子“无理力争”,“而且那时你只是脱了上衣而已,怎么可能被……”
  话还没说完,赵荞已然意识到自己在急火攻心之下竟不打自招,真是蠢到想上吊。
  偏贺渊微扬的唇角还隐约透露出一种“可叫我逮着你尾巴了”的得意,气得她真想咬断自己舌头吐他脸上。
  “赖不掉了吧?”贺渊沉声轻笑,“劝你还是乖乖给个名分为好。”
  一时无计可施的赵荞渐渐停止了挣扎,深深吐纳好几回,按捺下满心的悸动潮涌。
  她微微仰头,慢慢转冷的目光直视着贺渊,轻颤的柔唇吐出拒绝:“贺渊,公平些。早前是你自己将我推开的。那时我除了最开始那些日子频频滋扰你,没为与你为难吧?后来也没有缠着要你如何吧?没道理如今你心结解开了,转头想与我在一起,我就必须欢天喜地接纳你。对不对?”
  这样说真的很刻薄。
  贺渊那时重伤醒来,乍然被告知自己有了个原本打算要议亲的未婚妻,可他脑中对她却一片空白。如此荒谬的处境下难以接受她,实在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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