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说,你年底就十八了,无爵无封总归不是个事。这赏你是非受不可,议婚也风光些不是?”
虽说昭宁帝从前与这位堂妹不算亲近,可毕竟是自家族亲妹子,哪有半点不为她打算的道理。
“陛下,我……”赵荞不知该作何应对了。
不是她假清高,若昭宁帝前脚宣布赏她封爵,后脚岁行舟自首,那才真叫个收不住场。
活生生打了皇帝陛下的脸,任她是皇帝陛下的血亲堂妹,也绝不可能有好果子吃,这点数她还是有的。
昭宁帝摇摇食指,堵住她的欲言又止,自顾自道:“但这事不好给你大肆张扬。如今邱黄两家尚有漏网顽抗的余党,且你大哥一直怀疑京中还有他们的眼线。若被这些人知晓松原之战的起因里也有你的份,到时你会很危险。”
毕竟像贺征、沐霁昀,甚至贺渊与金云内卫那些人都是武官武将,若当真突遭三五刺客偷袭,完全有能力在自保之余再行反杀,个人安全方面是不大需要担心的。
若有邱黄两家的余党爪牙要找人寻仇,最合适的待宰对象当人是赵荞了。
她再怎么样也只是个不习武的王府姑娘,平素又爱在外走动,就算有暗卫、武侍随行,难保没个落单疏忽的时候。
“你大哥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些日子接连封赏对松原之战有功的人,却独独不提你,不是觉你功劳小,是经多方考量,大家都想着要将你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以策万全。懂吗?”
昭宁帝认真地看着她。
赵荞点头:“懂的。多谢陛下关怀爱护,这样是最好的。不过我自在惯了,成日里没形没状,不管是公主还是郡主,到我身上那都叫个德不配位,白白落人话柄,对我来说也不算太好的事。”
她顿了顿,歪头卖乖地眨眨眼,笑得狐狸似地:“您若非要赏,那不若赏我个实在。譬如,三两枚特赦金令什么的?”
虽说对帝王的赏赐“推辞再三”在宗室子弟来说算是应有的礼数,可没见过谁像她这般,直杠杠将封爵推开,却只讨“特赦金令”这种可有可无之物的。
昭宁帝微微眯起眼,好气又好笑:“你这小泼皮,怕不是惹了什么事吧?”
“只是以防万一嘛。”
赵荞撑住脸上的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我这性子冲动又胡来,疯起来自己都怕。您瞧,先前我不就没留神,干出当众扫帝君颜面的忤逆之事啦?问您讨个特赦金令,若将来当真冲动捅了什么娄子,至少还能求您留条小命不是?当然,这辈子都用不上是最好的,那我就留着传给子孙后代,嘿嘿。”
昭宁帝被她半真半假的胡说八道逗笑。
“你个刁滑的小泼皮!这会儿连个亲事都没定,就想到子孙后代去了?成,这可是你自个儿求的,那就赏特赦金令。不过三两枚你就别想了,只能给一个。”
赵荞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欢天喜地站起来执礼:“谢陛下!”
“但大宴还是得给你办。”
昭宁帝这句话像兜头一盆冷水将赵荞的满心欢喜浇得凉飕飕。
“陛下,真不用的!”
在岁行舟的事尘埃落定之前,她真的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昭宁帝挑眉,笑得很有几分故意:“是你已有属意的人选了?若你说有,那这大宴就取消。”
赵荞急了。她当然知道昭宁帝想听的是什么,可若这时她说出“贺渊”,那之后贺渊可要跟着她倒霉的。
见她急眼却不吭声,昭宁帝做无奈叹息状:“也不是谁要逼你什么。若你要怪,就去怪苏放那大嘴巴。早早就将消息放了出去,京中各家都知会给你办个相看人选的大宴。若你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事可怎么收场?”
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总不能将皇帝陛下与帝君架在半空下不来台。
赵荞鼓着腮蹙紧眉头想半晌:“那,您对外就说,我突然告诉您已有属意对象,若办这大宴就浪费了各家的美意。”
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
“属意的对象是谁?”昭宁帝说完,又立刻正色严肃道,“这可不是皇帝陛下多嘴多舌好打听啊!只是若人家问起,总得说个清楚明白不是?”
民谚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皇帝陛在人后真是越来越像帝君陛下了。
真叫人头疼。
事情其实很简单的,只需昭宁帝一句“大宴取消”,不必再解释是什么原因的。
毕竟又不是国政朝务,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追着皇帝陛下“要个说法”?
根本就是皇帝陛下在问赵荞“要个说法”。
敢怒不敢言的赵荞在心中偷偷腹诽:别找补了,越描越黑!你分明就是多嘴多舌好打听。
赵荞扁扁嘴,轻声道:“若当真有人胆大包天追着您细问,那您对外就说,是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大感意外的昭宁帝撑在座椅扶手上的左肘一滑,险些没坐稳。
“谁?你再说一遍?”
昭宁帝从前对赵荞与贺渊的事虽没当众发表过什么见解,私心里却是乐见其成的。
之前贺渊因为邻水刺客案自责太深忘了事,对赵荞有些推拒回避,虽当时说的是“议亲暂缓”,其实也就是不了了之。
对这样的结果,昭宁帝虽劝过赵荞“莫与贺渊为难,若实在不行就别再执着于他”,却也难免会觉得遗憾。
如今贺渊虽还没想起,但对赵荞的态度明显亲近讨好,昭宁帝自是架秧子起哄,想听赵荞亲口坐实与贺渊重新走到一处的事。
哪知却半路杀出个岁行舟!
“朕……我……”堂堂皇帝陛下都舌头打结了,“真看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搞什么名堂。还是你三弟说得对,情情爱爱,没意思。”
罢了,她这个一国之君还是更适合处理国政事务。
小孩子们情情爱爱、恩怨痴缠,就自个儿折腾去吧,皇帝陛下不管了!
*****
这日宫宴到近申时才散。
众人执辞礼后陆续离开内城,昭宁帝唤住贺渊,与帝君苏放一道往勤政殿去,又细细琢磨起松原的事来。
贺渊一心二用,问什么答什么,脑子里却总有个笑成弯弯狐狸眼的赵荞,得意洋洋单手叉腰,比出三根手指冲他示威挑衅。
难受。懊恼。不安。酸。
这种滋味犹如百爪挠心,虽不致命,却叫人不得安宁。
他甚至想立刻向二位陛下告罪离去,追出内城将赵荞抢回去藏起来算了。
哦,不行的。那姑娘脾气大,吃软不吃硬的。得哄着求着。
贺渊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惊蛰盛会时赵荞在松原买的那个面具。
天可怜见,若松原的神明当真有灵,那……
“……照你这说法,松原的危机还无解了?就任烂摊子在那儿摆着?!”
昭宁帝与帝君在意见上出现了分歧,语调略略上扬。
贺渊定了定纷乱的心神,暂且抛开脑中那些古怪又没出息的想法。
帝君苏放满脸无辜地解释道:“没说无解啊。我的意思是,没法子一蹴而就。或许要花上几十年,甚至两三代人的功夫,才能彻底扭转松原人的那种想法。而当前若想消弭松原人对朝廷的敌意,使他们不再帮着邱黄两家余党对抗朝廷,最立竿见影又省时省力的法子,或许是……”
他的这番停顿让昭宁帝疑惑:“想了什么鬼主意?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苏放机智地在关键处闭嘴,抬肘捅了捅贺渊。
贺渊瞥向他,见他眨了眨眼,立刻心领神会,却不想帮他背这口黑锅。
于是薄唇微抿,将脸淡淡撇开。
见他不肯伸出援手,苏放失望地哼了一声,硬着头皮对昭宁帝僵笑:“我的想法是,让‘希夷神巫族’的人出面,先帮着朝廷从邱黄两家手中夺过民心信赖,稳住松原局面。之后再从长计议,缓缓而治。”
“说得倒轻巧!‘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灭族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昭宁帝没好气地白了苏放一眼,“就算他们那族真有幸存后裔,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有现身的传闻,那不也等于没了?茫茫人海,难道一个个去追着问?若是朝廷发布消息说要找希夷神巫族的人,信不信三天能蹦出八百个假货?松原人又不是傻的,你当随便找几个人来说是神仆,他们就会认?”
说了跟没说一样,真是个糟心又敷衍的烂主意。
帝君苏放叹气,将茶盏递给她:“松原这事只能剑走偏锋,不来点‘歪门邪道’稳不下局面的。只是你一国之君,台面上太多条条框框,所以我才说这事需从长计议,也需周全布局啊。正如你所言,咱们不可能随意找个人去就说是‘希夷神巫族’后裔,总得给松原人见到点‘神迹’才行。”
昭宁帝眉心蹙紧:“什么神迹?”
“还没想到,”苏放摸摸鼻子,“也就这么一说。具体什么神迹,由什么人来执行才最合适,这还需再集思广益,推敲到毫无漏洞才行。”
“作假吗?这真的很糟心了,”昭宁帝踌躇叹气,转而看向贺渊,“贺渊,你有什么想法?毕竟你之前亲自在松原数月,许多事你比我们看得通透。”
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内:“二位陛下入主内城数年,可曾进过龙图阁?”
“龙图阁”原是前朝学士治学之所,也是皇家藏书楼。里头有许多秘而不宣的官史、帝王起居注、孤本典籍等。
两位陛下入主内城数年,一个忙于政务、焦头烂额;一个游手好闲、自得其乐,都快忘了内城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而金云内卫负责内城卫戍,对内城里所有角落自是了如指掌。
龙图阁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被忽略,也就很容易被歹人钻空子,所以贺渊以往也常进龙图阁巡查。
“不管世间还有无真正的‘希夷神巫族’幸存后裔,暂且也不必管是‘作真’还是‘作假’,朝廷要想借这族名号平定松原乱象,总得先知道这族究竟是怎么回事。”贺渊冷静地拨开迷雾。
说难听些,就算要找人冒充,总得先知道这族姓什么吧?
昭宁帝眼前倏地一亮,与苏放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苏放不高不兴地轻嚷:“贺渊,你别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给我找麻烦。你怎么知道龙图阁里有关于‘希夷神巫族’的记载?”
“据松原人的说法,‘希夷神巫族’在前朝开国之前的诸侯争霸时代,曾与多个诸侯国有姻亲关系,”贺渊余光瞥着微恼的苏放,冷眼里藏着点幸灾乐祸,“据传前朝开国的李姓皇族首位帝王,其生母就是这族人。所以,若往前朝上古典籍中去查找,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的。”
苏放一脸绝望地跌坐在椅中,期期艾艾看向昭宁帝:“陛下不会舍得让我如此辛劳,对吧?”
昭宁帝笑出声,说出的话却很冷酷:“舍得的。”
当年前朝亡国时,吐谷契攻破镐京,前朝最后一位丞相贺楚护哀帝出逃,京中许多有名有望的大儒名士齐齐拦在吐谷契追兵的马头前。
其中就有昭襄帝君苏放之父苏淳、京南罗氏大学士罗凤溪、庆州方氏方仲怀……
都是文弱之人,下场可想而知。
前朝末期这些学贯百家的渊博大儒,就以这样惨烈而壮丽的方式,殉了文人心中最高尚的“道”。
可随着这些人的凋零,有一门学问就几近断代——
前朝上古时期那种古朴、奇怪又混乱的“古体字”,当世已没几人认得了。
就连信王赵澈的开蒙恩师、举国有名的大学士段庚壬,都只勉强认得小部分。
且段老如今已年近八旬,谁能那么丧心病狂地叫一位耄耋老人在龙图阁那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去翻找几句不知存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而不幸的是,苏放的先父苏淳,毕生心血都花在钻研“古体字”上。
虽苏淳早早殉国,可他给儿子苏放留下了厚重而宝贵的治学手稿。所以,举国上下找不出第二个比苏放更精通“古体字”的人了。
可要让身娇体贵、贪懒躲闲的帝君陛下在龙图阁待上三五日,他得疯!
贺渊冷冷勾起唇角。叫你们扎心!哼哼。
“你这是要我累死!”
苏放委屈怒指贺渊,转头向昭宁帝告状:“上午阿澈挤兑他,我还护着。你瞧瞧这白眼狼!”
昭宁帝幸灾乐祸地闷笑:“事情么还是得你去做,不过咱们好歹是夫妇,我总该为你报这‘一箭之仇’。”
苏放还没来得及问“怎么报”,就听昭宁帝对贺渊道:“阿荞说,大宴可免,她有属意的人选了。”
贺渊愣怔瞬时,唇角慢慢扬起。
“可惜啊,是岁行舟!”昭宁帝掷地有声,笑得凶残。
苏放浑身通泰了,笑到东倒西歪,连连拍桌。
贺渊此刻的心情,正合这五月的天气,先才晴空万里,瞬间又……
晴天霹雳。
第57章
酉时近尾,贺渊从内城出来后, 神色冷峻, 策马直奔外城东面的岁行舟宅邸。
夏日的白昼总是长些, 此刻夕阳还未落山,天气比正午前后更加闷燥,灼得人呼吸都是烫的。
可贺渊那凛冽冰寒的眼神却叫人霎时从三伏转三九, 凉到透心。
阮结香照旧奉赵荞之命留守在岁行舟近旁。
对于贺渊突如其来的孤身造访, 神情又严厉得宛如大军压境, 阮结香心中咯噔一下,硬着头皮挡住贺渊去路。
“贺大人留步。若您是来寻我家二姑娘,她并不在此。”
贺渊冷冷抬眸:“信王府中人言你奉命代你家二姑娘前往溯回城盘账,为何却在此地?”
从前阮结香不是没见过贺渊在自家二姑娘面前那和软黏人的模样,但她从不敢以为贺渊是个亲切的人,甚至一直都有些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