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府中被查出共有五名与他无婚姻之名却有婚姻之实的“后院人”,其中有一位还是年岁不满十五的小女孩,这又犯了“童婚”重罪。
因此他毫无争议地被罢官、褫夺一切荣封、罚没部分家财,并服了半年苦役。
拼搏半生挣来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煊赫荣光就此灰飞烟灭,他对昭宁帝的恨可想而知。因此,他会与意欲裂土自立的松原邱黄两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倒也合乎情理。
倒台后的陈寻在京中混日子,有时流连声色之所,有时去茶楼酒肆赌个棋局,表面看来还算消停。
毕竟他已无官无封,私下里再是浪荡堕落不修德,只要没违律犯禁,朝廷也管不过来。
再者昭宁帝本也没想对他做太绝,见他破罐子破摔,就没再搭理他了。
因他年轻时也曾于国有功,朝中不少人或念旧交、或碍于情面不想被人指戳为拜高踩低之辈,便还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来往。
陈寻此人当年能参与《大周律》的初拟,又能稳坐礼部尚书之位,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就凭这些不远不近的来往,时不时去别家府上赴个宴,或请别人到自己宅中吃个饭听个曲儿,就总能从众人不经意的闲谈中捋出许多重要消息。
“钟离将军寿宴那日,陈寻先后向夏俨与王舒大人发出了过府小酌的邀约。就凭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婉拒了六月卅日这个日期,便猜出了他们二人约在这日斗琴,”贺渊无奈笑叹,“因他当时是分别找这两人说的,起先谁也没留意到其中关联,还是秦大人反复比对王舒大人与夏俨的问询卷宗才看出异样。”
陈寻在多年前与夏俨的父母有些交道,此次夏俨进京,他以长辈之姿邀请夏俨过府小酌,夏俨便没伤他脸面,认真与他商定好日期。
而太乐令王舒最早还是由陈寻举荐入仕的,自也不能做得太凉薄。
这就给他钻了空子。
“可他又怎么预先知道地点是东郊沧浪亭呢?”赵荞顺手挠着贺渊的下巴,冥思苦想。
贺渊将后脑勺抵在车壁上,眯起眼,像只被顺毛到通体舒畅的大猫。“因为夏俨与王舒大人斗琴的主旨是‘庙堂雅音’,王舒大人提前三日就叫人在沧浪亭摆了礼阵拜‘雅音琴祖’。”
陈寻当初可是礼部尚书,对这些繁缛讲究理当烂熟于心。
既打定主意要借王、夏二人斗琴时击杀夏俨,那提前派人盯着王舒,看他在哪里拜琴祖就能确定地点了。
“咳,我早就说做人不要这么多破讲究吧,”赵荞笑了笑,又道,“诶对了,夏俨的伤势如何,救过来了么?”
贺渊哼哼道:“他就手臂上挨了一刀,失血过多有些虚弱才躺了两日,本来也没多大事。韩灵都不稀罕亲自替他治。”
“外头不是疯传当日埋伏了十来个刺客么?夏俨到场时王舒大人与随从还没到,他身边就一个贴身护卫与两名琴童,竟只手臂上挨了一刀?他的护卫这么能打?”赵荞好奇极了。
“能打个鬼。夏俨身上有赵渭送他的飞针暗器盒子罢了。就是之前去南郊时,你带着却没派上用场的那种盒子。”
“那我家老三对他真是恩同再造,承恩侯府该给老三立个长生牌位,”赵荞笑到一半,忽然又不高兴了,“既他和我三弟交情不错,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写一篇胡编乱造的文稿陷害我的归音堂?”
赵渭对自己做的东西宝贝得很,不会轻易送给不相干的人,该是真心将夏俨当做朋友的。
这夏俨怎么回事?转头就来坑朋友的亲姐姐。
“嗯?!”贺渊倏地睁开眼,“他写了什么陷害你的归音堂?”
这事贺渊全然不知情。
“祁红那里应该有留底,回头你跟我去柳条巷看看就知道了。气得我差点喷火。看我不找机会拿麻袋套住他的头揍一顿!”
贺渊重新闭上眼,唇角扬起,嗓音低低带笑:“好。不必你亲自动手,有我呢。”
“嗯,”赵荞开怀点头,话锋一转,“那他又为什么要故意甩掉内卫的暗中保护?作天作地,差点丢了小命。”
她说着这话时脑中转着念,自就停了手,指尖轻抵在贺渊下颌处半晌没再动作。
贺渊徐徐睁开一只眼觑她,仿佛不满她没继续挠。
那模样让赵荞看得心中发笑,试探地又挠两下,果然见他重新闭上眼,一副惬意到随时可以滚两圈的样子。
这人可有意思,还真当自己是大猫了?
赵荞咬着唇乐不可支,稳了稳气息后佯装无事地催促道:“喂,问你话呢。”
“之前问过,他没说。今日他也奉诏面圣,或许陛下问他才会说吧,”贺渊顿了顿,又嘀咕一句,“秦大人也要面圣,说要替你请功。你帮她做什么事了?”
赵荞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秦大人又是怎么回事?!说了不用客气,怎么就这么坚定执着非要替她请功?
“逸之哥哥,我突然有些失忆。”
什么小倌馆?什么后院地下暗室?没说过,不清楚,不承认。
第86章
这是贺渊印象中赵荞第三次唤自己“逸之哥哥”。
人,是会长记性的。
正所谓“前事不忘, 后事之师”, 鉴于前两次她这么唤都是有所企图的, 这回贺渊听了非但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警惕,连连追问她究竟帮助秦大人做了什么。
赵荞情急之下自也没能编出个像样的托词, 只好东拉西扯耍赖皮。
“欸你这人怎么回事?不爱听我叫逸之哥哥是吧?那你说让我叫你什么你才高兴?不然, 往后都我叫你‘大兄弟’?”
连珠炮似地发问, 东拉西扯转移话题,气死人不偿命的提议,撒泼打滚于无形,是赵小泼皮惯用的伎俩没错了。
贺渊愈发狐疑地半眯了眼,眉心微拢,严肃启口:“你……唔!”
才开口就被亲了, 真叫人猝不及防。
成功以偷亲封了他口的赵荞笑眯眯歪着头,冲他轻夹眼尾抛了个毫无风情的媚眼儿:“我甜吗?”
这什么流氓问题?竟想以如此拙劣而敷衍的美人计蒙混过关,真是太瞧不起他的定力了。
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 嗤之以鼻:“不要以为……唔?”
又被亲了。
赵荞笑得见牙不见眼:“甜吗?”
“小流氓赵大春,我告诉你……嗯。”
竟接连亲上来三次,这回还很故意地吮抿了他的下唇才退开。
很笨拙的招惹挑逗,很少见的主动热情,愈发显得欲盖弥彰了!
贺渊加倍狐疑又莫名忐忑地瞪着她,心中跳得砰砰砰。
赵荞不屈不挠三度发问:“就问你我甜不甜,很难回答吗?”
似能拧出蜜来的笑容, 娇娇嗔嗔的嗓音,用力过猛而倍显笨拙的故作风流媚态,这副模样的赵荞真是平日里打着灯笼也瞧不见的。
激烈的血脉偾张掺杂着些微的意乱情迷,这使贺渊心跳得更加厉害,先时还坚如磐石的定力此刻已经软趴趴没了骨头。
他喉间滚了好几滚,清了清嗓子,低哑笑音里满是纵容的妥协:“甜。所以呢?”
赵荞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所以,待会儿你若听到些什么奇怪的事,记得靠我近些。”
这样你心里大概就不会酸得太厉害……吧?
*****
时节正当伏天,近来散朝后昭宁帝都不愿闷在勤政殿,改往清凉消暑的承露殿处理其余事务。
承露殿不像前头勤政殿有殿前纠察御史当值,也无朝史官随时在旁执笔记录帝王言行细节,昭宁帝自是松弛许多,近前只留两名侍者照应茶点及琐事,批阅奏章累了时就与帝君在承露殿四下寻些消遣偷会儿懒,仿佛回到年少时。
未时近尾,大理寺少卿秦惊蛰面圣结束,才离开没多久,宫侍便领着赵荞与贺渊进了承露殿。
听说秦惊蛰已经走了,赵荞心中巨石落下大半,笑容满面地跟随侍者绕过风荷曲廊,一路行至“熏凉馆”。
这熏凉馆建在地面之下,原是藏冰地库,内里深掘有两口冰井,也供藏酒及四时诸果等。武德二年扩建为熏凉馆,成了盛夏时躲避酷辣天日的最好消遣处。
从步下石阶初始,便有凉意扑面而来。拾级下得越深,那凉意愈发痛快透骨,先时在外头被晒到发烫的发肤在此刻得了极致安抚,通身内外无不舒爽。
下完一百零八级石阶,绕过八柱琉璃盘龙壁,再穿一垂花拱门,便进了熏凉馆的主厅。
此处虽建在地面之下却并不显阴暗,明珠与无烟的鲛膏烛火照得四下灿亮,又无蝉鸣杂音乱耳,初初置身其间很容易有恍惚感。
不知今夕何夕,不辨天上人间。
引路侍者低声对赵荞与贺渊道:“二位稍候,待……”
话还没说完,里头就传来昭襄帝君苏放的声音:“外头是阿荞到了还是夏俨到了?”
侍者赶忙急走至门前,躬身执礼:“回帝君,是二姑娘与贺大人到了。”
想是苏放回头去问过了昭宁帝,片刻后才道:“进来吧。”
二人入内,就见苏放长身斜倚在柱旁,单手托着个水晶盘,盘中盛着这时节早就不该有的莓果,水灵灵红艳欲滴,瞧着十分新鲜可口。
苏放本生了张谪仙般的脸,今日又着一袭宽袖大摆的月白冰丝袍,更添飘飘闲逸。
明明是这么个仿佛喝露水咽云团为生的相貌,此刻站没站相、端着盘果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居然诡异地不显违和。
“免礼免礼,躲这儿来就是为了不拘束,”苏放赶在二人执礼前随意摆摆手,“阿荞进去吧,陛下等你好一会儿了。贺渊你先留这儿。”
说罢以脚尖轻点地面,自在得像个被宠坏的邻家大哥。
内城里的侍者们早已习惯这样的帝君陛下,贺渊在御前当值数年,对苏放私下里的各种面貌自也不陌生。
人前还能撑着庄重的帝君气派,人后就活像个金丝笼娇养的小郎君。
都是陛下惯的。
*****
内间,昭宁帝与赵荞坐在八仙桌旁享用着冰鲜瓜果,时不时凑近喁喁,音量不大,但皇帝陛下的愉悦是溢于言表的。
很显然,“揪出了陈寻这个隐患极大的暗桩”这个喜讯让昭宁帝身心愉悦,私下里比平日里更随和几分。
两人吃着瓜果喝着冰饮,气氛和乐随意,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绝不会以为这是在面圣。
“接下来你要做的事,钟离将军同你说清楚了吧?有把握吗?”
“都清楚。陛下放心,若没有把握我也不敢接这重任,”赵荞道,“钟离将军说了,本月下旬各军府挑选的人就能在京聚齐,到时我就开始教。只是还需陛下定夺场地问题。”
昭宁帝对此早有定见:“雁鸣山武科讲堂。京郊不扰民,武科讲堂的学子也可在旁观摩。国子学武科学政沐青霜也有意借此机会评估,看看今后有无必要在各州府武科学子们的日常武器操演中加入火器使用的课程。”
“谨遵陛下谕令。”赵荞脆生生笑应。
“你天生不能识字,又不曾习武,此事成后也不便让你入朝,”昭宁帝直截了当地将话挑明了,“但若你将这事办成,大功一件,封官虽不行,封爵却绝不委屈你。”
赵荞笑吟吟道:“陛下这话说得叫我惶恐了,这能委屈我什么?本就不是做官的料。”
“这回可不像年初那次顺口吹牛,”昭宁帝以掌拍桌,金口玉言,“只要年底冬神祭典之前你将事办得漂漂亮亮,真给你封个二等公主爵。”
“提前谢陛下隆恩。那就斗胆请陛下拨冗吩咐宗正寺,可以开始筹备我的封爵典仪了。”赵荞毫不含糊,也无畏缩,浅笑从容。
没什么好谦虚客套的,这差事她一定会办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这二等公主爵就是她囊中物!
“不愧我赵家姑娘,就该是这般气魄!”昭宁帝满意地对她竖起大拇指。
接着,昭宁帝又细问了赵荞需要哪些准备与协助,又提了些建议与期许,这事就算拍板定下。
*****
吃了两片瓜果后,昭宁帝接过侍者递上来的巾子擦手,随口笑道:“说起来,这些年你在坊间也不算全然瞎胡混。上午秦少卿已来禀过,这回顺利抓住陈寻全靠你给提的醒,她为你请功呢。说说,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是秦大人客气,其实我没帮上什么,只是她问起,我就顺口答了几句便宜话而已,哪就全靠我了?”赵荞哭笑不得,“再说,岁行舟那件事尚无定论,我这还戴罪论处呢,要什么都显脸大,还是别提了。”
“她堂堂大理寺少卿,同你个小姑娘家家有什么好客气自谦的?这功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才别自谦吧。好生想想要点什么,想好了再来回话。”
“是,谢陛下。”
赵荞真想跪求她赶紧打住,换个话题。这事儿再说下去,“小倌馆”就该蹦出来了!贺渊与帝君就在屏风那头,听得见的!
待会儿若闹出“陛下亲口掀翻贺大人醋坛子”这种绝世逸闻,那可就真精彩了。
果不其然,昭宁帝下一个问题就是:“你是怎么想到陈寻会带着家人躲在小倌馆呢?”
背后的屏风侧边立刻闪现出帝君苏放兴致勃勃的脸。
他很不见外,接连朝这头的赵荞抛来三个直击魂核的拷问:“阿荞,陈寻那老贼以往当真常去小倌馆?他当真是男女皆可?你是怎么知道小倌馆后院有地下暗室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皇帝陛下从不让人失望。帝君陛下也从不让人失望。
赵荞回头就瞥见苏放身后的贺渊正幽幽看向自己,顿觉整个右半身沁凉加倍。
这对没见过世面的天家夫妇!
多大仇?!要夸就夸,要问就问,但不必一直围绕着“小倌馆”这主题发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