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凡国有所需,他们的喜乐悲欢,甚至生死,都不配属于自己。
就像去年冬贺渊骤然失忆,昭宁帝对赵荞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不要与他为难”。
措辞委婉温和,言下暗藏的立场却非常强硬:若贺渊始终想不起,也不愿接受赵荞,那么赵荞不得纠缠。
在所有人心里,这段感情最终的结果只能以贺渊意愿为重,赵荞的想法与感受必须居于其次。若贺渊坚持放弃她,她除了接受没有第二条路。
因为早知会遇到这样的局面,所以在贺渊失忆的最初,赵荞惊惶无助到不像自己。
在那个当下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若然贺渊始终不能想起也无法再接受她,她根本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她逃避,退却,彷徨,无能为力。
她甚至没资格责怪任何人。
贺渊是为国出生入死才重伤失忆,这怪不着他。
而昭宁帝首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赵荞的堂姐。
朝野万民都看着她呢,一个于国有功的重臣与一个毫无建树的堂妹,显然维护前者才是一位出色帝王的心胸与气魄。
能怪谁?敢怪谁?
又例如岁行舟的事。
若岁行舟所言有假,他从东境带不回前哨营两千人,朝中必会追究他违背圣谕私自行“希夷巫术”之事。
可朝廷又还需要他以“岁家神巫后裔”的身份去松原安抚民心,所以用脚趾头想都知,届时必定重处赵荞这从犯以儆效尤,对岁行舟倒会轻轻放过。
这也怪不着谁。
谁让她是个碌碌无为、在大局面前毫无价值的宗室女。
无论是与贺渊定情,还是帮助岁行舟私行巫术,那都是赵荞自己决定的,她倒没有后悔或怨恨。
对于自己这个无事风光、有事惊险的悲催宿命,她很小时就明白了。
所以在与贺渊定情之前,她是想过许多的。
与这样一个人携手,对她来说是非常不聪明的选择。若有朝一日贺渊对她情转淡,待她不好,甚至要弃她,她只能认命接受,默默离开,连像寻常姑娘那样哭闹指责负心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风险可真大。
可感情之事,喜欢了就是喜欢了,能有什么法子?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而贺渊显然也明白她选择了他后要抱负如何的忐忑与不安,所以他一直极尽所能地待她好。
惯着她,让着她,将自己放得很低,甚至说出了“赵门贺郎就赵门贺郎吧”这样的话。
他是想让她知道,哪怕他在两人中是占尽优势的那一个,他也不会动用自己的优势去伤她。
这次贺渊为她从钟离瑛那里争得能立下大功的候选机会,更是要彻底解决两人之间天然的不对等。
也让她在余生里,再不会因“毫无建树的宗室女”而成为别人眼中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放弃、被牺牲被打压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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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信王府门口的照壁前,赵荞与贺渊下了车相对而立。
闷燥的盛夏黄昏,蝉鸣鸟啾都透着急促,夕阳金晖迤逦一地,将两条身影拉得细细长长。
“我会全力以赴,将这件事做到最好,”赵荞笑扬起下巴,以齿沿轻刮过唇角,不怀好意地眯眼觑着贺渊,“可若我真将这功挣下,得封二等爵,那按律我就有权多两个小郎君。你不怕啊?”
“怕啊,”贺渊幽幽垂眸,睨她,“所以,你会有小郎君吗?”
赵荞笑着左顾右盼,不答反问:“你说说你这人,宁愿自己抱着不知几时会被打破的醋坛子提心吊胆,也要巴巴儿替我争来这机会,是傻吗?”
他从来没有辜负过她当初回握住他手的那份勇气,一直义无反顾把她的利益放在最前。
虽两人之间从未将此事说破,但他清楚赵荞选择与他携手是赌上了什么,所以他想尽办法不让她输。
他待她是真的很好。
贺渊笑笑:“我只是帮你争取到候选而已。”
钟离瑛曾要求事先不能向赵荞、夏俨、慕映琸三人透露此事的目的,需看他们能否明白个中玄机。
今日在演武场,慕映琸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带着三分玩心,直到第二轮的比试才被赵荞逼出了争胜之意。
夏俨或许看出事关军务革新,但他不觉与他本人有多大关系,发挥得四平八稳而已。
惟有赵荞,看出了大概后,明白事情关乎国之利益,哪怕她那时根本不知这事能给自己带来这样大的好处,却仍全力以赴。
她平日看着吊儿郎当,大事上却从未落过赵家儿女的架子。那是她自幼得兄长教诲,刻进骨血里的责任担当。
这是钟离瑛最终决定用她的根本原因。
“你是凭自己的本事最终赢得这机会的。今日在演武场上大家都看到了,你在发光。”
赵荞定定看着他。
眼前是他信任期许的温柔笑脸,耳畔是他沉缓而清晰的肯定。
他在告诉她,我知道你不是旁人口中那个糟糕的二姑娘。你很好,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好。
她笑眼弯弯,面上赧红透骨,低声回应了他的心音:“逸之哥哥,也很好。”
“既逸之哥哥也很好,”贺渊抿了抿心满意足拼命上翘的唇,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究竟会不会有小郎君?”
赵荞将双手背在身后,歪头觑着他那急需承诺来安抚的神情,调皮一挑眉:“唔,你猜猜?”
“大当家,过河拆桥可是江湖儿女作为啊。”贺渊笑意顿无,俊脸泛酸起急。
赵荞绽开如花笑靥,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盖了尚余糖果甜味的印。
满心里才冒出的酸气立刻被蜜味冲散,甜得贺渊晕头转向。
虽她没说什么,可盖这印的意思,他懂。
这就是她给的承诺与约定。
你我此生只此一双,携手比肩,不会有别人。
第84章
之后两三日,赵荞一反常态, 待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生怕错过钟离瑛派来请她过府详谈的人。
不过钟离瑛所谋之事太大, 除了择定火器总教头的人选外,要做的准备显然还多,接连两三日都没顾得上她这头。
她消停在府中等信儿, 外头的传闻却热闹至极。
不过短短数日, 赵荞在神武大将军寿宴上的所有细节已成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人们在口口相传中添油加醋, 绘声绘影描摹出一个熠熠生辉的赵二姑娘。
她以出色的火器使用技艺,在比试中胜过了承恩侯世子夏俨与执金吾慕随家的小公子慕映琸,力拔头筹。毓信斋为她奉上了全天下只此一件的碎晶粒缀绣《天河图》织金锦衣裙;贺大人为她准备了全天下只此一座的五彩浆果糖浇筑成的糖果园林。
而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的亲口认可,更是让赵荞一扫“不学无术小泼皮”之名,成了近期镐京城内风头最劲的人物。
赵荞名下的归音堂对坊间消息素来灵敏,负责搜集各路消息的小当家小飞在钟离瑛寿宴次日就已将这些热议做了汇总, 转交给负责杂报刊行的小当家祁红。
六月廿八午后,祁红派弟弟祁威送到信王府供赵荞审阅的杂报样本里已有相关文章。
也不知是哪位执笔先生的杰作。
先是回顾了年初尚林苑行宫接待茶梅国使团时,赵荞在与外邦使臣的火器比拼中大张国威、前不久在“南郊送暑”时一支水连珠弹无虚发, 独自灭掉十一名刺客这两项壮举,再结合神武大将军寿宴上这次大胜,不吝溢美之词几欲将赵荞捧成个明珠蒙尘的“火器神将”。
若只是这番吹捧倒也罢了,偏那位执笔先生深谙夺人眼目之道,整合坊间近日种种关于赵荞的某些绯色揣测,于吹捧之后紧跟着又撰出了“试论赵二姑娘与贺大人及承恩侯世子之间暗流涌动的二三事”。
赵荞不识字,每每审阅杂报样本时总需别人念给她听。
小少年祁威是说书班子的人, 念起那篇辞藻华丽的溢美之词来也毫不怯场,咬字吐音清晰明快,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引人遐思——
把赵荞给听得尴尬又火大。
“停停停。回去跟你姐姐说,这篇撤了,换别的,”赵荞揉着太阳穴,“供这篇稿的‘友松先生’是谁?不是咱们自己人吧。”
归音堂这份杂报刊登的文稿,一部分来自专门聘请的那群执笔先生,都是些家境较为清苦、才学上又不太够得着考官入仕的读书人,总共有八位。
这杂报正常情况下一月出一份,每次至少需大小文稿近二十篇。八位执笔先生未必能到次次都妙笔生花,有时他们实在写不够能排满整份章杂报的篇章数,小当家祁红便会透过人脉在外间临时寻人供稿,先付半数润笔定金,确定采纳文稿并刊行后再付尾款。
虽这杂报多是登些坊间逸闻趣事,通常只在各地茶楼、酒肆等处售卖,不登大雅之堂,但赵荞这幕后大当家对读书人们素来敬重,对这种临时的救场供稿更是出手大方,所以京中愿供稿的人不少,有时连朝中一些清贫小文官都很乐意赚这零花钱。
只是他们大都会新起个掩人耳目的别号来署名,若没专程问过,光听着样稿上的署名,赵荞通常搞不清楚谁是谁。
祁威答道:“我姐姐说,是太乐令王舒大人的侄子牵线约来‘友松先生’的这篇稿,但这先生没有亲自来见面,润笔定金和手稿都是王公子居中转交的。”
“告诉你姐姐,这篇稿退回去,润笔费的尾款扣下!这都瞎胡写的什么玩意儿?坊间传言不是什么都真,拿不准真假的事,不会先设法向当事人论证真伪后再提笔?!一旦白纸黑字刊行出来,这按《民律》算造谣罪!还有,你姐姐又是怎么回事?告诉她,审稿大意,下月自己从薪俸里扣罚三个银角!瞧着文辞华丽就花了眼,将脑子挖出来扔地上了?!”
赵荞猛一拍桌将站在桌前的祁威吓得一哆嗦,低头缩肩,小心翼翼觑着她,噤若寒蝉。
“钟离将军寿宴上,夏世子于火器比拼中败北,纯粹是他技不如我,博个鬼的佳人一笑啊?!贺大人在毓信斋给我订的那套新衫,还有那个糖果园子,才真真是为博我这佳人一笑,不是为了跟夏世子争风吃醋、互别苗头!”真是气得她想张口喷火。
归音堂的杂报上各类文稿虽向来都注重通俗趣味,但赵荞长年三令五申、耳提面命,只能写有确凿实证的部分,绝不可凭臆测提笔就来。
这还是头一回出现将坊间捕风捉影的揣测妄议照单全收,天花乱坠胡编乱造的茬子。哪怕这篇文稿中的主要当事者不是她本人,她照样会大发雷霆的。
赵荞越想越火大:“这谁啊?叫你姐姐找王公子问清楚‘友松先生’的身份,约个时间我要见见这人。搞不好是对家派来砸我归音堂招牌的王八蛋!”
“对方,对方之前一直不愿露面,”祁威知她是当真动怒了,再不敢像平日那般轻松调笑,小声应道,“王公子再三保证对方的才学绝对可靠,叫我姐姐不必追问对方身份。”
藏头露尾,有古怪。赵荞蹙眉沉吟片刻:“叫小飞的人暗中去查。”
*****
祁威领命而去后,赵荞左思右想,总觉这“友松先生”十分可疑,便出了涵云殿,去寻了府中那位暗卫出身的侍卫统领夜行。
“帮我查出这个人身份,设法探探口风,摸清楚对方到底知不知‘归音堂幕后大当家是我’这件事,”赵荞面色沉凝,“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无心之过还是故意搞鬼要砸我招牌。今日六月廿八,给你七天时间,下月初五之前能查出来么?”
夜行想了想:“既有太乐令王舒的侄子这确凿的线索,应当很好查,不需七天这么久。”
赵荞怒色转淡,没好气地笑着白他一眼:“那你说几天能查到?”
“三天。”夜行很有把握地拍拍胸。
“吹,使劲吹,把自己吹成个球好上天,”赵荞警告地轻瞪他,“你别跑去威胁人家王公子啊。若为这点小事闹僵,大哥大嫂在王舒大人面前可下不来台。”
夜行点头:“二姑娘放心。三日之内,定将这人给您查准了,绝不会惊动王舒大人。”
“好。若三日之内没查准这人身份,或者惊动了王舒大人,”赵荞笑得恶劣,“我叫人将你换上红裙子丢府门外大街上游街去。”
夜行冷漠脸:“看来二姑娘这几日在府中真是闷坏了。”
否则不会想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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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王赵澈还是世子时,夜行便是他手下的暗卫首领。赵澈袭爵后,夜行当仁不让地成了整个信王府的侍卫统领,能力足见一斑。
不过,以往赵荞甚少有动用夜行的时候,所以对他的实力还是半信半疑。
夜行本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心,循着太乐令王舒侄子王崇欢这个线索,只花了一日一夜就将那位“友松先生”的底细摸清楚,成功避免了“穿红裙子去府门外游街”的可怕惩罚。
“夏俨?!承恩侯世子夏俨?!”听完夜行的回禀,赵荞惊得整个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夏俨为什么会以“友松先生”的名义向她的归音堂供稿?还根据坊间传言捕风捉影瞎写一通?
真是太奇怪了。
夏俨才名满天下,屈尊以“友松先生”这个不起眼的名号向归音堂的杂报供稿,这事本就已经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供稿就供稿吧,竟还顺着坊间那些捕风捉影的胡话瞎编乱遭,文稿里被造谣的当事者之一还是他本人。
赵荞眼珠子都快瞪落了:“他这是受人撺掇跑偏了,还是突然失心疯?”
夜行镇定颔首,眸底有些微冷意:“昨夜我在王崇欢家的房顶上亲耳听到夏世子与他的对话。夏世子在此次进京之前就知归音堂幕后的大当家是您。”
“这么说,那篇文稿是冲我来的?他想做什么?陷害我个‘造谣罪’?没道理啊,”赵荞挠着额角又坐下了,“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被我对家收买了来陷害我?”
“是陷害还是无心,这个倒不好判断,”夜行谨慎道,“若二姑娘若想当面与夏世子对质此事,倒也不难。我昨夜听他们谈话里提到,他与王舒大人斗琴之事就约在明日辰时,在东郊沧浪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