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解释!”
看着他不信任的眼神,那些话堵在田甜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该是这样的,她和叶知秋的隔阂好不容易才消融些许,为何又平生波折?
她焦躁的搅着自己的手,跪在地上扯住叶知秋的衣摆:“少爷,我买了吃食回来的路上便碰见她,是她说是您的旧友,她给了我这镯子朝我打听您的消息,少爷,我知道您不想留我,便是给我再大的胆子,我也是不敢的。可她硬塞给我便走了,我想先拿着等再遇到她了便还给她。”
叶知秋听罢,嘲讽一笑,推开她,拿来纸笔,龙飞凤舞的写道:“你自己想想你这里的话有几分真?我知我脾气不好,待你不甚好,可做丫头的哪有连同外人欺负主子的?如今她已挑明了你和她的勾结,你居然还敢狡辩!你可知我便是吃了你送的吃食才变成这般?如此人证物证,你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犀利的字显示出那人极度的愤怒。
田甜握住手里的字条,无助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圈套。
她解释便是在狡辩,她不解释就是默认。
叶知秋的心里已经给她定了罪,无论她说什么都不管用。
叶知秋心里的火气还未退去,一波接着一波将他烧的几乎站都站不稳。
跪在地上田甜脸上那被阳光柔和的眉眼像是染了蜜一般,像在火上烧过的钩子,撩拨着叶知秋的身心。
他狠狠的吸了口气,用这二十多年的毅力牢牢地把持,将桌角几欲捏碎,继续写道:“自你来后,我平静的生活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你打破,你心机太深,我将你留在此处不知未来还会有什么变数。你既不愿回春十三那处去,便自行离去吧,就当我们没见过面,我叶府庙小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田甜愣住,似不敢相信。
叶知秋竟然、竟然要把她给赶出去?
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叶知秋心里一窒。
瞧瞧,果然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呢。
就算对她好,就算为她着想,她始终想着的、为着的,都是自己。
有什么好留念的?
叶知秋最终阖上眼皮,用最后的清明咬牙切齿道:“滚!”
田甜扶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探出手想要扶一扶摇摇欲坠的叶知秋,却被他的吼声镇住身影。
没有一个人能在接二连三的呵斥中装作无所谓勇往直前的。
田甜承认,自己的确是个不称职的丫头。
她飞快转身,害怕叶知秋改变主意,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的叶知秋顺着桌角慢慢滑到在地,身上的热一汩一汩袭来,仿佛潮水一样涌到头顶把他淹没。
阖眼皮之前,只看到果断冷心的褐色身影。
他果然,又是一个人了。
*
再次醒来的时候,叶知秋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床榻上。
塌前蹲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大男人,手里端着一个瓷碗,见他醒了眉头一挑便想把手里的药给他灌下去。
见叶知秋疑惑,春十三一边吹药,一边道:“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每次你遇到为难的时候,总是老子在救你的?”
叶知秋皱眉。
他继续道:“是不是觉得老子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解救你这只无比可怜的小白花?”
叶知秋眉头皱得更紧了。
春十三继续吹药:“是不是觉得……”
叶知秋怒瞪他。
春十三梗了一下,将他递到他手上:“好好好,你是大爷,我救你这么多次,以后你回了京一定得多给我些银子啊。”
将药喝罢,叶知秋怔怔的坐着那,他没有想到春十三会来,毕竟当时他晕了过去,屋里又没有个人。
春十三像是钻到叶知秋肚子里的蛔虫似得,对他想的东西门儿清:“诶,我不知道你和那丫头到底怎么了,好生生她不来照顾你,还把我从美人香榻上给扯下来。”说罢,春十三瞧了瞧叶知秋这张棺材脸,试探性的问:“难不成,是吵架了?”
哈?
春十三可想不到叶知秋吵架的样子。
他一个结巴,怎么磕磕巴巴的和人吵?难道以文为剑以纸为刀杀人于无人之间?
得了吧,这说出来,鬼都不信。
叶知秋一语不发,接连的几日也冷着一张脸,不论春十三怎么逗他,都像丧了丈夫的寡妇一般让人看得憋屈。
终于,在叶知秋第七次抬头欲言又止的眼神中,春十三缴械投降了。
他拍了拍叶知秋的肩膀:“诶,我说,你想问田甜去哪了做什么了,就直接说么。光看我要我猜,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哪晓得你是不是在想这个?”
叶知秋嘴角猛地绷着。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叶知秋已经真的把田甜视作自己人了。当听到她背叛他,勾结那女子一同伙害他,心中的惶恐与焦虑顺着脊柱直往爬,把仅剩不多的清明全部蚕食掉。
恐惧、恼怒、愤懑还有那不能言明的脆弱却都化成柄柄利刃,刺向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可之后沉下心来,只觉得其中疑点重重。
若田甜的性子,若真和她有勾结,为什么不把镯子收下藏好,偏偏放在怀里在拉扯间掉了出来?她是哪种不仔细的人么?
见叶知秋垂头活一副受气小媳妇儿的样子,春十三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你这厢缠绵于床榻思念这那丫头,那丫头可指不定把你扔哪去了呢,人家如今是襄阳城第一酒楼‘再回首’的名厨呢。过得那是有多潇洒就多潇洒!比起你可是舒坦太多啦!”
第十三章 (已修)
诚然,听了这话叶知秋心里好像被枯树根扎了一下,觉得涩麻,时间越久,那种滋味便顺着树根蔓延到心腔的深处,令人忽视不得。
他偶尔会想,田甜一个孤女,没有人在身后给她庇护着,如何在外头讨生活?
叶知秋猛地意识到自己为何对一个小丫头留意。
他慢慢的想,越想越惶恐,这种从未有过、未知的情感让他焦灼难安,可后来他又想明白了。
他留意她是因为愧疚,若她是因为被他赶出去直接或间接死于非命,那么这个可怜的生命香消玉殒后非得在阎王爷簿子上浓墨重彩的给他记一笔。
叶知秋可以摸着良心说,自己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想当个伤阴德的坏人。
对,就是这样。
如此这般,他那颗跳的比平常快了许多的心终于平缓下来。
但想到田甜这丫头出去后过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的时候叶知秋便觉得攒了一肚子气。
这丫头能有什么本领。
偷鸡耍滑有些小聪明、薄凉寡言。当真是小人中的楷模,得过得穷酸落魄不尽人意才合人意。
可他也承认,这些无须有的罪名只是自己狭隘的心深处的臆想。
自知道田甜过得很好后,叶知秋便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他往外勾。
春十三看他这个样子只以为他卧病在床听到田甜过得逍遥快活便义愤填膺。
至于别方面的心思,他连想都没想。毕竟田甜这丫头虽然五官模样好,但禁不住人瘦瘪黄啊,要是叶知秋能看上这丫头,他可以把自己的裤腰带挂在梁上去见明□□去了。
叶知秋这不舒服的劲儿啊随着时间的飞逝就如同野火燎了枯草,绵延一片烧个不绝。
又挨了几日,叶知秋才和春十三看似无意的踱进了“再回首”这家酒楼。
入楼便见左右鲜花萦绕,佐以流觞曲水,意境高远。
可惜戳在这酒楼里便颇有些曲高和寡、下泥巴人强行阳春白雪、丑乞丐穿了绫罗绸缎。
忒不像样子。
叶知秋入座,春十三吆喝一声:“小二。”
二人身着不俗,小二麻溜的上了西湖龙井,谄媚的立在他们身侧:“诶哟,两位爷想吃点儿什么啊?”
叶知秋不语,春十三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招牌菜?”
小二笑的眯眼:“爷有所不知,自我们这儿来了田大厨后,什么菜都是招牌菜,保证您儿在别的地方没吃过。”
“得了吧,看到天上的牛皮没有,得被你给吹破了。报名儿来。”春十三呷下一口茶。
叶知秋平静无波的眼再听到“田大厨”这三个字的时候起了些许波澜,不过他很快就垂下了眼帘。
“咱们这儿啊,口味儿清淡的是江南菜,东波肉、松鼠桂鱼、佛跳墙、莼羹鲈脍美轮美奂;口味麻辣香酥的是川菜,辣子鸡丁、姜汁热味鸡、火爆腰花、麻酱凤尾、麻辣兔头相得益彰,佐以田大厨精心烹饪的高汤小白菜,定让各位爷流连忘返,再度回首。”
叶知秋越听,紧抿了唇。
他从未知晓原来田甜还会做这么多的菜系,好啊,合在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藏拙来着了?难道他对她不好,非得藏着掖着些东西么?叶知秋有些气短。
春十三瞄了眼,见叶知秋脸色不好,便故意为难道:“你说的这般好,便每样都上一份吧。”
要把这酒楼所有的菜系上齐,不要百两可是拿不下来的。
接了个大单子,小二乐的笑的合不拢嘴:“上菜嘞,天字一号桌每样菜都来一份嘞。”
再回首酒楼里来了个大单。
有位客人要求把所有的菜系给上齐,这可将后厨房里的人给为难坏了。
这酒楼里的菜单上虽写了不少菜,但本地人多吃辛辣,江南菜系根本只是充个场子,有的大家看都没看过,更别说做了。
而田甜身为大厨,在这酒楼里也只是将以前的那几样花样略微翻新,让滋味儿更好,那些江南大菜她也没做过。
万幸的是,酒楼财大气粗,什么样的原材料都有。
上了年纪的老师傅都不愿意接这单,怕毁了自己多年积攒的招牌。没了办法,掌柜只能挑软柿子捏,着田甜在规定的时间内将菜系给上上来。
田甜只能硬着头皮照着菜谱来做。
不得不说,田甜在做菜的方面是个天才。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在她手上都像重新有了生命,经过她的手雕琢之后一道赛一道的精品。
叶知秋吃了几日田甜做的菜,已经熟悉了她摆盘的小习惯。
这菜刚一端上来,他便知道哪是她做的。
下筷一尝,果然滋味儿美的很。
可他越吃,脸色越不好。
从这些菜的手艺可以看出来,田甜若是一人在外当真是活的逍遥快活,更何况恢复了自由身又摆脱了他这个结巴,当真不知道该怎么乐呵。
叶知秋越想越没个滋味儿。
这儿凭什么啊,凭什么他没她总觉得身边少了条巴巴的小狗似得不习惯,可这小狗却过得春风得意、热闹非凡?
他偏了偏头,放下筷子。
春十三眼睛极贼,瞧了眼,朗声道:“这味儿可真不错,诶,你刚刚说的这些菜可是那位田大厨做的?你将她引来,我家少爷有赏。”
小二立马蹿的像只火统一样去叫人。
待田甜气喘吁吁的赶到时,连猛着跳动的心都高高提起来了。
左看,神色淡然的叶知秋。
右看,横眉怒指的春十三。
田甜那得意的小尾巴摇不动了。
春十三递了好几块银子让小二和掌柜的先散下去。
春十三抚了抚袖子的褶皱,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番白了不少的田甜:“好啊,小田甜,我辛苦的把你从杜娘子那带过来伺候你家少爷,你就是这样伺候的么?”
他才怒喝,田甜就想不争气的跪下去求饶了。
可惜,叶知秋用筷子抵住了她的膝盖,朝她摇了摇头,还给她倒了杯茶:“坐。”
田甜两股战战的坐在他们身边,连气儿都不敢喘。
春十三自然知道她和叶知秋发生的一切。
就算是她主子让她滚出去,她不晓得又滚回来么?从前威胁她,让她去窑子的时候没见她这般听话啊。
叶知秋看着她惶恐样子,心神猛然一动。
他的所做所出都切实的伤害到了田甜,而他还浑然不觉。
这些年来,他的心里确实压着伤口,可如今他却把自己的痛楚碾成盐巴洒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他这样又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叶知秋猛然发现,他正逐渐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默了好一会儿,春十三正准备去戳田甜丫头的脑袋,却被叶知秋制止了。
他的心里想了很多,如惊涛骇浪般铺天盖地而来,可他却什么也没说。他拿出怀里备好的纸笔,默了很久,写道:“那日是我错怪你了。”
田甜看了,没说话。
哦,道个歉就没了,可谁知道她当时被诬陷了心里多难过?
春十三见这小丫头片子居然还有蹬鼻子上脸的势头,“诶”了一声坐不住了。
“田丫头,你家少爷跟你说话呢,你好得有个丫头的样子。”
人家叶知秋骂她,打她,那是因为他是主子,你春十三是什么人啊,总喜欢仗着身份欺负人呀。
田甜撇嘴。
叶知秋却笑了。
很轻松的笑意,连一向紧皱的眉头都松懈开了。
叶知秋终于知道为何田甜走后,自己便觉得院子里空的、静的让人害怕。
因为她总是一个爱闹腾会惹麻烦但能注意他心情的人。
这种矛盾又和谐的性子奇妙的在她身上展现,叶知秋那时只顾着生气,没想太多。
等她走了才回味到这种烟火人间的热闹。
他以前的生活太静了。
因为身份、因为权力、还因为那人……
府里的所有人都可以和他保持着距离。
他是主子,是官人,却不是朋友、不是亲人。
他三生有幸,遇到一个玩世不羁的春十三,又在襄阳城里“捡”到一个小丫头。
叫他主子,又没太把他当主子。
会怕他、会给他惹麻烦、也会关心他。
虽然这些关心没有多少真情实意,但对于现在叶知秋而言,已经很满足了。
可惜这些温柔的想法在田甜接下来的话中便冻得硬邦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