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说话的当口,屋门已然被纪理合上了。
唐糖赤足追去门前,对着门缝低吼:“喂喂喂!纪大人留步,有话干脆一次说明白的好!”
等半天全无动静,唐糖同他分说不明,只好回去重新入睡,待明晨再作计较。
要紧的事情太多,纪二不愿搭理自己,总比缠着自己要好太多。
孰料她刚蹑手蹑脚退回数步,清冷的声音隔门而起:“祖父命我娶谁,我是不得不从,却不知唐小姐又是为的什么如此心急?”
唐糖冤枉透顶,顿步回身,对着门缝解释:“我心急!好,好,就算是我急……若非昨晨才听闻府上出事,我就算不眠不休也要早早入京的。清晨进府方知爷爷急病中风,老爷子何其爱惜脸面,如今他言辞艰难,却拿你我十二年的婚约说事,央着我一定同你成亲冲喜,教我如何能悖!纪大人凡事无须理会我,只多想想爷爷的病,我并不信冲喜这一说,可是崔先生说,若爷爷可以高兴起来,病亦能好得快些。”
门外半天才又开口:“昨日方知?你自何处听闻?”
“我昨日尚在鹿洲……也是无意间听闻噩耗,我本……宁肯当那只是传闻。”
“什么噩耗?”
门外之人何其残忍,非要她说出来才算,唐糖深深吸气,竭力用最平静的语气:“纪……纪三爷上月走了。”
纪理好像还在说些什么,可唐糖一个字也没听清。
水滴无声掉落地上,在这样干涩燥热的夏夜里,迅速消隐于地面,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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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鸟鸣啾啁,天光正好,唐糖从里间起身,赫然发现纪理就端坐在外间的案几旁看书。神清气爽,手边一壶香茶,莲香四溢,闻起来像新沏的。
看来纪二爷是为让祖父安心,不敢另宿别处,在外间委屈了一夜。
唐糖怪不好意思地招呼:“大人早。”
纪理就像屋子里没她这个人,只管将手边书阅完了这一页,这才放下书卷,端茶抿一口,又拿近一闻,却不满地将茶碗重重一顿:“这莲花香片如何不是我亲手用十方象牙罐封装的那批?”
小厮阿步小心从外头蹭进来:“二爷好生厉害,这一批莲花香片乃是小李大人从素清山上带回来孝敬您的,并非圆觉寺廷参住持赠您那批。小的闻着挺新鲜的,难道哪里不好?”
纪理将茶碗往外轻轻一推:“你说呢?”
“小的这就给您重沏过来。其实,小李大人送的茶,闻着也不错的啊,二爷……”
纪理的目光只微微那么一掠,阿步的声音立刻抖瑟起来:“小的……去将那批茶倒了就是。”
“哼。”
唐糖冷眼旁观半天,待阿步走了才满怀不屑地开口:“纪大人,我要去爷爷屋中请安敬茶,您大概是要同去的罢?”
纪理好像这会儿才发现屋子里有唐糖这个人,漠然抬头望她:“昨夜我说的话,唐小姐仿佛一句未曾入耳?”
唐糖愣了愣:“什……什么话?”
纪理重将手边书卷执起,漫不经心,边阅边道:“这桩婚事本就是场闹剧,爷爷那厢自有我去解释,唐小姐有什么好的去处,自便就是。”
唐糖傻了:“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开?”
纪理将头微点:“已让纪方为你预备好了三千两银子作为盘缠。”
三千两,这手笔……纪大人不眠不休数钱忙,钱就是他的命根子,他何以肯下这大血本?
唐糖有些慌乱:“呃,其……其实我是……无所谓的,可纪爷爷岂不要被大人气死了?”
纪理淡扫一眼唐糖,继而阅卷:“这些都是纪府家事,何劳唐小姐挂心。”
唐糖急道:“这不是挂心不挂心的问题,我,你……”
纪理过了这九天仍要回工部当差,早出晚归,二人一天未见得能碰到一面,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分明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
“唐小姐可是介怀昨夜这场无稽婚事?说了是闹剧,大可找个中人作保,我自会立下书据,以证我二人身正行端……”
这人简直混账透顶,唐糖未及呸他,门外传入声音:“二爷。”
来人却是纪方,唐糖当纪管家是奉二少爷之命给她送遣散银子来了,岂料纪方入内急禀:“二爷勿怪,老太爷听闻您要遣走二少奶奶,气得胸闷气短,眼看又要犯病!要我这就请您过去回话!”
纪理将纪方狠狠一瞪,起身寒声嘱咐:“唐小姐最好不要擅动一步,待我过去看看就来。”
送客的是他,这会儿留客的也是他,何其的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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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二一走,唐糖打开柜子,自包袱里摸出一个蓝色封皮来。
深蓝底,细暗花,字色黑黢黢浮在上头,笔力遒劲,却因为底色深沉,需要仔细分辨。
哼,此处不留爷……
唐糖其实恨不能现在就踏着东院墙走人。
旋即便觉得绝不可鲁莽,人世虽说无可留恋,可仍有件比她性命还要紧的事,尚且悬而未破。
此事本就着落在纪府,现下去了那个地方,再回来寻线索,就难做了。
幸亏纪二在家还算个孝顺孙子,明知祖父今日装病,倒也真心着紧。只盼老爷子不负所望,将他孙子修理一番,让纪二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唐糖收妥蓝皮信,听见纪府的丫鬟橘子在里屋唤:“少奶奶,这是谁为您煮的?您怎的一口都没喝?您昨夜受了寒,怪我粗心,竟是忘了给您煮。”
唐糖听不明白,转入里屋看,却见橘子提着案上瓷壶赞:“这梅花提壶可真是剔透好看,我只在二爷书房见过相似花型的盘子。”
“这?”
“这姜汤早都凉透了,我先倒了罢,回头让他们给您煮一壶新的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 20140620按:在此添加重大线索,唐糖手里有一封蓝皮信,这事情这里应该交代的,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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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大人:休假结束,还不好好更新?记得用那只前朝黑玉刻字键盘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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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各位大人对我的信心和长久以来的耐心守候
谢鬼叔、赵公公、小桥、懒人和Li的地雷
谢糖姐的地雷和手榴弹,这个文女主居然叫糖糖,取名字的时候我居然没想到这个巧合!
第3章 如意锁
昨夜让纪理把玩半宿的,居然是一壶姜汤,此中疑云尚不及细纠,纪方又来,说是老太爷传唐糖过去说话。
唐糖早有预备,随纪方匆匆至西院,往纪老爷子病榻前头扑通一跪,先将迟来敬茶的罪责一力往自家身上兜了再说。
纪鹤龄不像是病发的样子,经了昨夜府中大喜,气色甚佳,这刻见了唐糖,更是满面喜色,让纪方附耳过去,急急吩咐:“你让唐糖早早敬了完茶,好给这孩子看座,不许给老二看座,让小子接着跪去!”
纪方依言前去端茶。
唐糖往一旁偷眼睨去,果然,榻尾地上老老实实俯首跪着的这个,不正是那位趾高气昂的大人?
此处无人考究唐糖敬茶礼节,纪方嘱咐她,只需跪着往床边案几上端一回茶碗,便算礼成。
然而唐糖幼时曾在纪府客居五年,与这位纪老爷子本就十分亲近,又深谙纪鹤龄脾性,遂径自递去了他的唇边,替老爷子润过了唇,又捏块方帕小心为他拭干。
纪鹤龄平生只得一个独子,独子又只给他留了三名孙儿,何尝被知冷知热的小孩子这般哄过,登时心花怒放,怎奈口齿不清,只能呜呜慨叹:“老朽我也是有孙女儿的人了!”
纪方连连欢喜道贺,又给唐糖端来椅子。
纪鹤龄要唐糖坐得近了,却别有所指地一哼,呜道:“纪方,你去,教那些个不肖孙也给我听明白了,我当糖糖是孙女儿不是孙媳妇儿,看他预备把人往哪儿辇!”
这话骂得,听者心酸,哪里有“一些”不肖孙,屋子里跪的孙子只纪理一个,纪府也只剩他这一根独苗了。
纪方略有些为难,不知这话该传还是不该传。
唐糖同纪方善意一笑,悄悄摆了摆手。老爷子说的话不过是有些许漏风,唐糖能够听懂,那位蔫了大人自然也可以懂。
纪鹤龄忽唤:“老二。”
纪理这会儿简直俯首帖耳得似个兔子,声音却仍是一脉冰凉:“爷爷,孙儿在。”
纪鹤龄之前大约正在训孙子,因始终惦记着唐糖的事,并未曾骂过瘾,这刻接了前话继而训:“老二,乾州一地,你名下的千来号人命官司尚未料理干净,这当口,姓魏的何故要你接手水部?你替他背一身的骂名,炙手可热的肥缺他交与你来挑,你俩倒是师生情重,姓魏的算盘打得亦极响亮,不过他大概昏了头,以为工部衙门真是他魏家开的了!”
老爷子大病初愈,说这么大段话已属十分不易,说完自是有些喘。
纪方上前,替老头儿小心抚了一会儿胸口,方才平复。
吓!千来条人命官司!纪鹤龄话中那位姓魏的,好像正是纪理如今的上官,恶名远播的工部尚书魏升鉴。
这等紧要话题,唐糖深以为自己杵在这儿极不合宜,赶忙起身欲退。
孰料纪鹤龄偏不答应,非让纪方将她拦坐下来:“唐糖也当听一听,老二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他年少得意,却得意得忘了形!他往日里不肯听我一言专心在家做学问,独爱……这顶乌纱,既然爱,便当小心行事,何以偏往那死胡同里行!”
纪鹤龄说罢,又是一阵气短胸闷。
唐糖无言以答,只好再递一回茶,又劝老爷子当歇息静养。
纪鹤龄茶是喝得甚为安慰,却绝不肯歇:“唐糖,纪家满门忠义的名声被他丢尽了不打紧,可你二哥哥往后的路还长,你须得时时替爷爷提醒他,他将来凡行一步,须得想一想你,亦想一想你们的孩儿。”
唐糖尴尬不已,让纪二听她的?
老爷子也真是,以他这位孙儿的能耐智慧,混个贪官昏庸到老,决计不成问题,无非是被世人骂两句,可这世上挨骂的官……多他一个不多嘛。
纪老爷子好歹也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大人物,他连纪府的名声都可以看开,何以又将孙儿的前程说得刀山火海一般。
好像是太过言重了?
唐糖见老爷子还在殷殷盼她回话,也只好低头轻答:“呃……对……是……”
纪鹤龄虽在病中,目光依旧炯炯,对她这么两声敷衍显然不满足,唐糖被老爷子盯得面烫,只得又道:“我……二哥哥为官不易,近来家中……之事亦多少扰他心神,爷爷不要太过苛责于二哥哥。他从来就是极有分寸的人,许是少年人求功心切,遇事毛燥,待日子久了,呃……二哥哥自会体味爷爷良苦用心。”
“老二你听一听!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嫌弃不懂事,要撵走的的媳妇儿!”
唐糖暗笑,不懂事?这人眼里还有懂事之人?
纪鹤龄对自己安排的婚事得意极了,想想便对这孙儿益发来气,更骂,“差一点被你坏了大事,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爷爷!”唐糖趁机起了身,将老爷子一嗔,却伸手去纪鹤龄榻里侧取过一只闲置的软垫,径自送去纪理膝下,蹲在他身前柔声嘱咐,“仲夏未至,地上毕竟还有些潮气,莫要伤了双膝。”
说罢屈身这就要去扶他。
一不做,二不休,将她留在纪府做成铁板钉钉的事,呕死纪二!
纪理当然看透唐糖心机,冷冷往她眼底里一扫,极低一哼,一把挥开她的手,自接了那软垫膝下垫了,依旧俯首跪好。
算是妥协了一半,可待他跪妥了,非得挂着那副嫌恶神情,将唐糖触碰过的衣衫掸了又掸,就好像她的手多脏似的。
还好这个情唐糖本就无须他来领。况且纪二爷素来洁癖,莫说掸灰,这会儿就算他将一身衣裳全都洗了,唐糖也是见怪不怪的。
反倒是见他气得不轻,又不好发作的别扭模样,教她颇为得意。
纪鹤龄蹙着眉头瞧这一幕,孙儿何其做作,老爷子心中着实偏袒唐糖,却也懂得欲速不达,不好事事一味责骂孙儿,索性同纪方拿着纪理打趣:“看来是我管多了,唐糖心疼老二,我们这傻小子也是知道羞的。”
老爷子漏着风将这话讲完,纪方脸皮一抽一抽,嘿嘿哈哈,连连称是。
唐糖忍笑,看跪地之人面色青成了一块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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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鹤龄天伦之乐享不够,自己吃的流食,却非留孙儿孙媳在西院午膳,饭桌就摆在老爷子屋中央。
昨天唐糖是饿伤了的,今日这满桌的吃食总算给她一些安慰。
纪鹤龄看这对金童玉女俪影双双同桌进食,又是欣慰又觉养眼,看得累了竟打起了盹,微微鼾声渐起。这样一来,唐糖倒是更为自在,埋头吃得尽兴,毫不理会旁人。
纪理趁机将脸一沉,压低了声问身侧唐糖:“不知唐小姐究竟意欲何为,在纪府又有何图谋?”
唐糖同他周旋几个回合,脸皮稍微练厚,对着那张冷脸璨然一笑:“图谋?大人,您是个忙人,我是个闲人,道不同,你我各自相安无事便是,想那么多岂不徒劳。”
纪理低嗤一声:“你如今这个胡搅蛮缠样子,唐小姐的家人知道么?”
唐糖一怔,先是红了眼眶,顿了会儿,又装作满不在乎道:“大人可是嫌弃我带的嫁妆不够丰厚?我全都交与爷爷了,要不回头你管爷爷要去?放心,那嫁妆也算过得去,终归是不会教你难堪的。”
纪理将她面庞稍加审视,便知眼前情形很是不对,面色稍缓:“我并非问的这个,是问唐家祖父……”
唐糖低头未语,手中筷子却是攥紧了。
“昨日未及同你详说!三月末唐府突逢变故,除了唐糖侥幸逃出生天,阖府上下无一幸免!是不是还要迫着唐糖将当日惨状同你细细讲上一遍?你是何时学得这般咄咄逼人,你看看唐糖,她可曾问过你什么……不当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