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那天三爷说,唐姑娘满了十八岁,尊祖父才肯放人,故而即便提了亲,也要待去年年底方可成亲。先夫于风水之上也有些兴趣,三爷便请托他索性替你俩将吉日吉辰都一并算好,正是去年的十二月初九。三爷极满意这个日子,说长长久久,口彩亦好。”
唐糖低骂:“这老狐狸怎的这般闷骚,好歹事先露上半点口风……他这个样子即便祖父同意,我就会肯了么。当我是个摆设?”
“三爷何曾将你当了摆设,他就是怕待你日后入了京再提,于你面子上过不去,这才想抢在之前早早将亲事定下,凡事才有的转圜。先夫为这个宝贝羡慕极了唐姑娘,还说我远不如三爷贴心。唐姑娘这样竟还不肯嫁,难道要履约嫁那……”
惊魂甫定,那个凶人说不好就在上头,朱掌柜没能说下去,唐糖咬唇也未答,将轮盘拨在了去年的年份上,这回指针重新自行转动起来。
唐糖照着朱掌柜回忆的十二月初九,依次将罗盘上相应的天干地支拨向指针停留之处,显然分毫不差。
可惜朱掌柜对那吉时记得尚有些模糊,唐糖缓缓转动外圈轮盘,将可能的吉时一一试过,却只是摇头说不对,最后那一试,指针飞速转了三圈,终于骤然停住了。
唐糖噗嗤笑了:“傻子,丑时成婚……别人家鸡都还在睡觉呢。”
“可见他一刻也不愿意再等,唐姑娘肯嫁不肯?”
唐糖面上红透了:“他到现在都一直故意瞒着不说。”
“本来的人生是那个欢天喜地的样子,一夜间猝不及防改换了模样……如若换作我,必也不知从何说起。”
唐糖忽想起地牢里那册残酷不忍卒读的交班日志,一时心如刀绞:“那夜……”
“那天夜船未至,忽闻巷子里人声嘈杂,三爷认得其中一人的声音,变了面色,仓促间将匣子交与了先夫,拜托我们寻个妥善地方藏了,说是过些日子来取。先夫劝他躲上一躲,三爷许是未料事态严重至此,说是只消同这些人周旋几日,他就会归返鹿洲。”
唐糖伤感道:“想必纪陶再未归来罢?其实即便那夜他上了船去了孟州,也寻我不到了。是时他遭逢大难,我也正在逃亡的路上。”
朱掌柜亦不胜唏嘘:“世事无常。不久后先夫病逝,我躲在山间不问世事,待我元气尽复回到鹿洲,已是去年八月间,闻知三爷噩耗已经传了好几个月。我正觉得不可置信,八月十四那日,三爷却忽而现身鹿洲从前他同先夫约定的茶馆,给我传来密信。”
唐糖有些酸楚:“纪陶倒是什么都不瞒着您。”
“嘿嘿,三爷是不敢相瞒,他的聘礼可都还押在我的手上。”
“可那当票……”
“三爷上回别时,告诉我他从匣中取走了一卷书册,连同这枚钥匙……其余物件却恐怕得继续存着。先夫逝后,我时常不愿再留在鹿洲,这才让柜上补了这么张当票给他,好教他来时不至走空。”
“其余什么物件?”
朱掌柜敲敲那匣子底部:“那么大个匣子难道只存一本书?你们识货的认得这个锁,不识货的还道三爷小家子气,买了个空匣子就好意思提亲。既是提亲,总要有个提亲样子的罢。”
唐糖她将金钥匙从轴上仔细取下,但听其间“咔”地一声,锁盘下方的厚厚匣底自动弹出个抽屉来。
抽屉内静静卧着一副新娘冠戴,那冠戴之下,还压了一袭大红礼服,也不知为甚,那礼服的质料看起来格外厚重,比唐糖大婚那天穿的恐怕还要可怖,去年要真穿这么身大婚,她直接闷死在新房里算了。
朱掌柜解释着:“腊月里成亲的话,这么厚的礼服还是要的。”
唐糖拨一拨那冠上缀的繁饰,又是落泪,又是皱眉,撅嘴不屑道:“珠光宝气的,真想不到这人土成了这样。”
朱掌柜拨开那遍布的钗钿,指点她看:“唐姑娘仔细看这都是些什么?”
唐糖依言去看,那钗头上坠的居然不是寻常的鸟凤,却是一枚枚仅拇指大小玉雕金缕的小锁具。元宝锁、鱼形锁、如意锁、七巧锁、竹节锁、半月锁、三星锁……连六方、八方直至二十四方的孔明锁统统一应俱全,一一安在那些钗针之上,方才作成这别致的新娘冠戴。
“三爷说,你不喜欢那许多缀饰,故而待你们成了婚,可以将这些小东西一样一样拆下来,好教你作个玩物。”
“这些全都是真锁?”唐糖近瞅几枚,大吃一惊:“还真的是!这得请多少工匠,搜罗多少日子……”
“知道他的用心了?”
唐糖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只好一味嘴硬着:“花丛高手多半都是这个样子的。”
“那你是没遇过花丛高手,先夫未曾娶我的时候,尚在西京城混迹,算是城中出了名的老浪子,就这么臭名昭著的一号花花公子,那时候私底下唤他作‘相公’的闺秀,少说就有十二个,其中有五个彼此之间还是认得的,几个人暗地较着劲,明面上是一团和气。”
“您……”
“我如何嫁了这么一个老混账对不对?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一股不服输的横劲,想着要是杨铁城这样的男人我都能征服到手,这世上还有什么难事趟过不去的?”
“先掌柜叫杨铁城?机巧鬼才杨铁城大师?”
“唐姑娘胡乱恭维人,我那死鬼也可称作为师么?”
唐糖跳起来重新扑通跪了一遍:“师母请受小徒儿一拜。”
这回换了朱掌柜惊奇。
唐糖这才道出她小时候开始如何漫无目的地贪玩,杨铁城年轻时编撰过一册《天心图谱》,里头绘了一百零八种锁的构造,却为她打开了一扇奇异之门,乃是她自修这门手艺的真正启蒙。
唐糖登时亲热得像见了家人一般:“师母,我们得早早出去再叙这个旧,除却从方才的入口出去,可还有别的法子?”
朱掌柜摇头:“没有了,除非冒险打开它。那人极尽凶残,说不好就守在入口,这个险并不值得冒。阿禄若是方才逃生顺利,现在必已快船前往遂州唤帮手去了,我们再等等看。”
唐糖知道这位朱掌柜于江湖中必有些一呼百应的本事,手头能人想来也不少,可算一算时日,不禁又绝望起来:“阿禄此去,天黑之前都不一定回得来。我算着纪陶约莫下午就会到鹿洲,他寻我不见,若再遭遇上他二哥,真不知会发生什么?那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说不定会用纪陶的命要挟于我……”
朱掌柜劝慰:“我不信他会威胁到三爷,且不说他重伤根本不是三爷对手,唐姑娘信不信我识人很准?方才他来取钥匙的时候,手指头分明僵硬得都快抽筋,绝对是那种道貌岸然,一逗脸都会红的书呆子。真不知此人心里住着个什么魔,又遇上了什么难处,才会发狠成这个样子。”
唐糖才不放心那个疯子:“师母大人大量,我确不敢拿三哥冒一丝一毫的险。我应该趁那人伤重早早出去,给他时间医好了他的伤,反倒被动。您躲在此处别动,我来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还曾拜读过杨先生写的《天心续谱》,那一册就是专讲暗室构造的。杨先生讲述生门与死门的关系,讲得深入浅出,无比精彩,让我受益至今。这间暗室若是杨先生所建,那绝不可能只有方才进来时这一处入口,他必定设了另一条逃生之道,师母且想想,他可曾对您讲起过?”
“也许说起过,但从前他在的时候,大多时候我总觉得听也听不懂,便压根不生了耳朵去听。”
唐糖绕着屋子琢磨半天,眼睛定在方才放置木匣的石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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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内部的储物空间也不过就三四个木匣那么大,用的是同外头一样的普通石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唐糖用手摸了一圈,大部分的石砖触起来干燥冰凉,而内壁右侧的石砖,却偏偏比别处要潮湿一些。她再用手指叩击一圈,更发现那处的敲击声也与别处不同,其他地方闷而无声,这个地方却传来“铿铿”的空洞声。
唐糖贴耳去听,那敲击声空洞之余,更像是老远处还有隐隐水声传来。
她让朱掌柜在窖中找到一柄薄刃短刀,塞入砖缝之中,借摩擦之力奋力向外拉了一拉,那几块砖果然是特制的空心活砖,双手发力,空砖便抽出了一半。
不过这毕竟是一桩体力活,唐糖干力气活到底差点,磨得双手起泡,方才抽出来两块砖头。
她往两块砖的空隙里喊了声,回声不长不短。
幸而前两块是最难的,唐糖知道磨破指头的苦处,坚辞不肯朱掌柜帮忙,后七块砖半抽半搬,总算将一个可过身子的窄道腾了出来。
唐糖又往那洞中喊了一声,暗道的外头水声潺潺,拍打在暗道壁上,唐糖知道这暗道必是修在水里头的,暗道想来会很长,兼有转角。
唐糖不由分说先抢了进去,闷声嘱咐身后:“此处空气甚是不好,若暗道可通,我回头来接您不迟。一切以我喊话为准,师母千万不要贸然跟来。”
“好。”
因为是独自匍匐前行,那暗道变得格外漫长,唐糖此刻前行得十分艰难,她简直有个错觉,觉得这就是修往河流深处的一条死亡之道。
她转了三处拐角,外头的水声变得愈来愈疾,愈来愈响,唐糖判断此处当离暗道的末端很近了,向前匍匐的动作亦加快起来。
水声最响的地方,暗道也到了尽头,唐糖敲一敲四周的壁垒,脑袋上方那一块的敲击声是金属发出的。
她抬头贴耳,又去敲了一敲,这应该是一扇铁门。门外头没有水的声音,四壁却依然传来水声阵阵,难道这暗道不是直接通在的河里,而是通去了一艘船上?
唐糖不敢莽动,想要往后喊话嘱咐朱掌柜不必心急,可惜来路长得无可计量,守在暗道入口的人哪里能听得见。
然而门外无声无息,安静得出奇。
经了一夜惊惶,唐糖早是心力交瘁,暗道中的空气又过于稀薄,她再没有办法继续支撑,决定搏上一搏。
她轻拉开门闸,将那块铁门推去一边,黯淡的天光瞬间映进了暗道。
天就快亮了,天亮之后更不方便掩庇,这无论于她们绝非好事,但于那个凶人,倒也不见得有利。
唐糖侧着脑袋倾听了一会儿,这的确像是一艘船屋,屋子里有气闷而潮湿的霉味,却无一点声息。她打算攀上去探了虚实再回身去接朱掌柜,刚将身子往上一耸……
她赫然发现自己的双手率先扑到的居然是一双黑靴子,大小样子皆……她绝望地流下两行泪来,全身力气几乎用尽,心中懊恼透顶,是祸躲不过她认了,可凭什么一而再拖人家朱掌柜下水?
她拼尽最后指力死命掐住了那人的双腿,欲寻到他的伤处好先下手为强。
然而唐糖吃惊地发现,此人小腿之上毫无伤口破绽,靴面上亦是纤尘未染。
这个人大约被他掐得痛极,却只缓缓蹲了下来。
唐糖小心翼翼抬起脑袋,晨曦灰淡的微光里,他唇角的细微酒靥只有她才认得分明。
这个人什么也都没说,将她轻轻搂进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菌:不要让窝失望啊
第79章 旧情书
唐糖的脑袋埋在那个怀里半天不动,纪陶想拉起她来细瞧,那个小脑袋却倔倔根本不肯抬。
他发现唐糖是在轻轻啜泣,硬捧起那张脸,就着黯淡晨光,发现她面颊两侧皆破了皮,血渍星星点点,一双小手更是惨不忍睹,手指头全是水泡,手腕磨得血肉模糊,其中一只连手背皆是破碎不堪,就像是上过了什么严刑。
他难过得心都碎了,又绝不敢置信:“是……二哥做的?”
若不是惦念着暗道入口处还有一个朱掌柜,唐糖许就晕死在这个怀里了。她并未答他,强撑着意志咬牙哭骂:“这个时候装神弄鬼,三爷还是人么?方才真的吓死我了……”
怀中小人满身伤痕,眼泪捧都捧不完,纪陶又忧又忿,却只可拍哄着:“都是三哥的错,任你发落好不好?咱们不哭了罢?告诉我怎么回事。”
唐糖也惊觉现在不是哭诉的时候,指指脚边暗道出口:“救人要紧。朱掌柜为我拖累,还困在那头不敢出去。暗道很窄很长,你守在这儿,我回去救她过来。”
“我去就是了。”
唐糖将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身子微微颤抖:“这是什么地方,我不想一人留在这里。”
“此处很隐蔽,是杨掌柜指点给我看他的一处废旧船屋,我遍寻你不见,朱掌柜亦不在府上,只得来此处碰碰运气。”
唐糖只是不肯撒手:“这会儿他若是冒出来说要带了我走,我连自裁的力气都没有。”
纪陶气急:“为何要自裁?”
唐糖没有工夫答,回身就往那暗道中扎进去:“这会儿分说不明,一同去罢,三哥,我就算死在暗道里,也不想重温那噩梦了。”
纪陶心底都在淌血,无言紧随其后,那暗道果然又紧又窄,他只能轻轻捏一捏她的脚:“糖糖,慢点儿。”
唐糖顿下来,轻轻“嗯”一声,其实她根本快不起来,泪却怎么都收不住了。
这暗道像是无有尽头,她的体力濒临耗尽,每每停下来休息,他便又往她脚上轻轻捏一捏,那种奇妙的感觉很难言传。
她一言不发,心里头对他又是怨恨,又觉得踏实安慰,仿佛再也不会与他分离了。
终于瞧见暗室灯火的时候,人大约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唐糖奋力向外一扑……眼前一黑,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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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做了个噩梦,她好像又回到去年四月逃亡的那阵,被人漫山追逼,刚从山崖上逃脱,她逃去了水岸边终于脱了险,却在水边遇见纪陶。他在夜色里回首对着她淡淡笑,唇角的酒靥若隐若现。唐糖拼命追奔上去,纪陶却同她挥一挥手,转身上船走了。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蓦然间醒了坐起来,累得吁吁气喘,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身子奇热,双手被裹成了两枚小粽子,什么都抓不住。而这间屋子摇摇晃晃,晃得她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