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人根本不会凫水,因为怵于这水,照理是不敢跟着跃进来的。
唐糖拼全力往那船的方向游了一阵再回首看,岸上却哪还有人,那人早已不见了!
她暗怕他或者早有预备,又带了什么浮圈之类的东西,悄悄潜行了一会儿,耳朵贴去一艘船的外壁之上凝神听码头边的水声。近处的河面极静,她判断身畔当是无人划游逼近,那个人应该未曾入水。
缓缓驶来的那艘船只依然十分遥远,船上那些幽微的灯火,随风摇摇曳曳。
她想了想,以为还是不可太过轻敌,更不当投奔那艘无名之船。因为若按时间算的话,纪陶最快也得明日才可到得鹿洲,这条船说不好根本就是来接应那个人的……那她等在这里岂不自投罗网?
唐糖沿着河岸线,往相反的方向游去。
又游了许久,她虽然知道脱了险,却也不敢贸然游回她租的船旁。
她潜去的是鹿洲往遂州的码头,这是鹿洲最大的码头,夜间比旁的码头要繁忙许多。这会儿仿佛又有远船至,说不定就会有人守在码头之上,于她究竟安全些。
唐糖气喘吁吁潜伏在船与船的间隙悄悄窥望,近处的岸旁已然停了一艘客船,那船果然正在下客。
小伙计船旁招呼着:“掌柜的慢行。”
唐糖定睛望见那袅袅娜娜的身影,欣喜得泪都差点落出来,急急往前潜行了几步。
小伙计眼尖看见了她,一时间如临大敌:“你是哪个?你给我出来!鬼鬼祟祟这是想要作甚?”
唐糖料得方才那枚银针刺得很深,那人小腿负了重伤,无论如何不会那么快到得此处,一时什么也顾不得,冒出脑袋来捋一捋头发,索性落汤鸡一样奔上去就认:“朱掌柜!”
小伙计这才认出这就是那个天天跑来柜上寻找掌柜的小子,他方才的确是吓着了,此刻恨得痛骂:“原来是你!掌柜的肯不肯见你还未可知,何故大晚上的泡在这里装水鬼,打算吓死人不偿命么?”
朱掌柜是江湖走惯的女子,见着眼前这样狼狈不堪一个小孩,倒不以为是在装神弄鬼,一眼便知必是遇了很大的麻烦,倒也没曾大惊小怪。柜上当手此前的去信之中,已然同她提起过这么一个姓田的小子。
朱掌柜肯跑胡来这么一趟,也正因为知道此人要取的这件东西并不寻常,乃是纪三爷特别重托过的。
纪三爷是她与她先夫的救命恩人,这小孩看面相去年好像仿佛来过鹿洲,上回好像就是冲着三爷的东西而来,此番听说又是如此,揣的还是一张假当票,是敌是友尚且难辨……
不过朱掌柜行走江湖,见过的人本来就多,除非这小子城府太深,单看眼神就知不大可能是个坏人。而他面色苍白,方才必是极尽惊慌,面上颈上又都负了伤,说不好方才是被歹人追逼落水。
无论如何,朱掌柜决意帮她一帮,低声招呼道:“什么都先不要说,随阿禄到佛陀后巷的老宅里换身衣裳,料理一下伤势。”
唐糖惊魂未定,尚不敢置信就此从地狱返回了人间,那唤作阿禄的小伙计倒也机灵,低声唤:“还不快跟来,猫在我身边行路,不要教追你那人见着了。”
春寒料峭的夜,她冷得哆哆嗦嗦,摸一摸脸,刚刚滴干了河水的面上又是满面濡湿。
小伙计依旧一味在催,她连声应下,疾步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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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禄为她生了个炉子,又寻了套自己的短打交与唐糖:“也不新,渔家的小孩,衣裳裤子都做得短。幸亏你人小,凑合快换上罢。”
唐糖浑身打颤,尽管浑身滴水,如何方便当着阿骨动作。
阿禄看这小孩皮相,知道是平常定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只是这都落了难竟还能如此扭捏,便有些看不惯,催道:“快点换好,浑身都是臭水再捂出什么病来,你不是还要寻掌柜的?掌柜的在帘子外等着呐。”
“哦,哦。”
唐糖抱起那摞衣裳,躲到角落里先去擦脑袋。
“真是的,脱下来换上就完了嘛……”
唐糖见他就要过来帮忙,连声哀告:“我自己来……”
朱掌柜听见里头动静,拨帘子入内,就着昏灯重将唐糖打量了一番,那眉眼鼻子,脸蛋上蹭破了的细皮……这原来竟是个小姑娘啊!
遂嘱咐阿禄道:“你去,打桶洗澡水来,再煮些姜汤,多煮一些,除了倒在碗里的,其余倒在澡盆里去,这天奇冷,河水里又尽是死鱼死虾,也不干净。”
阿禄只知道掌柜平常不问小事的,今夜对这小后生竟是如此着紧细致,实在是让人很不快活,皱着眉头,一径嘀咕着“娘娘腔,死讲究”,这才依言去办了。
唐糖醒一醒鼻涕,感激地望眼朱掌柜:“谢谢掌柜的,可我要取的那件东西……”
朱掌柜笑道:“东西的事另说,你只有一张自己画的假当票,如何能取?那东西主顾自己十分着紧,要是弄没了,我真不知如何同人家交代。”
唐糖急了:“那存物的人……我们……我同他……”
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同纪陶的关系,说是夫妻罢,人家何曾娶过她?说不是,那他们又算什么!唐糖急往自己身上胡乱摸了一通,实在也寻不出什么凭信来证明,一时又气又急又委屈。
朱掌柜笑笑,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呢,看脸上的伤,估计那人下手很黑,被人威逼到这个份上能逃得一命还可站得稳,已然十分不易了。听三爷说过他家那位是个倔性子,难道她当真是三爷的……
“不急,慢慢说。方才那人又是……”
这让唐糖更不知从何说起。
那人算是她名义上的丈夫罢?虽然算算他俩上回照面至今,少说也有四五年了。
她不过就是待纪陶……有一些死心眼罢了,自问从未伤害过其他人。今夜她平生头回被人以那种蛮横的手段对待,即便是家中出事东躲西藏那阵,追击的人多半本事平庸,她一人尚可应付三两个,当真从未曾受过如此大的威胁。
真不知那人何故乍一相逢要将她往绝境上逼!
而这朱掌柜分明上回在鹿洲还帮过纪陶,唐糖被人追逼半宿,见掌柜的虽然语气稍软,究竟还是在紧紧逼问,心中受不住,泪簌簌连着串往下落。
朱掌柜看她可怜兮兮,遂换了种问法:“您姓唐?”
唐糖抬了泪眼望她:“朱掌柜知道?”
朱掌柜柔声提醒:“若是姓唐,身上应当会有三爷给您的一件取物凭信,您再好好想一想?若是可以找到,东西我的确是可以给您的。”
纪陶何曾让她来取过物,不过是她自己想知道罢了,在这儿连着耗了五天,竟是一无所获,本还憧憬着就此了断旧事,可以同他好好开始……
唐糖觉得自己无用极了,沮丧透顶:“我出来得急,他是真的不曾给我什么凭信。”
“不一定,您定神慢慢想,先洗个澡,然而上点药,咱们再聊。”
人家说的也没错,当票是假的,正主的凭信也无,别人凭什么相信你的鬼话,随随便便就让你赎了当?
阿禄家里有现成的开水,很快抬了水和姜汤过来。唐糖也只好听朱掌柜一言,定神将这臭河里捞起来的身子洗濯干净,再换上阿禄的短打。
屋里也无铜镜,她摸着随便上了点药,伸头往外低唤:“朱掌柜?”
无人应声。
她又小声唤了声:“朱掌柜?”
唐糖顺着前头微亮之处摸去,走了极长极窄的一条走廊,探头探脑一望,那个地方正是前厅,阿禄半蹲在地,不知正在伺弄何物,朱掌柜温声在问:“三爷的嗓子如何变成了这样……”
唐糖凝神望着那簇灯火,只见墙上影子猛地跃动了几下,那人也不晓得打了一个什么手势,朱掌柜答曰:“她想是很快就好了罢,您且少等……”
唐糖已然可以肯定,方才那个差点要去她半条性命的人,正冒充纪陶坐在那间前厅,阿禄说不好正在为此人上药疗伤。
朱掌柜虽与纪陶有些交情,但那人与纪陶本事孪生,生得奇像不说,话又不多,昏灯下面的确极难辨认。朱掌柜必是宁可信他,也不可能采信唐糖的了。
唐糖咬咬牙,决定悄悄从后院撤走试试。此番她便是在劫难逃,也要活着待明日见着纪陶再死去。
谁知她刚往屋子跑了两步,忽听的“叮当”一声,她身上有件东西落了地。
唐糖一摸脖颈,立即意识到那是纪陶送给她的小胖金钥匙掉了。方才她用匕首割颈之时,将脖子里的红绳一并几乎磨断,此刻这红绳子终于不堪负担,全然断开了。
前厅的朱掌柜本来还在说着什么,这一刻说话声忽地停了。唐糖明知行藏泄露万分凶险,然而她更舍不得身上这件来自于他的唯一信物,她摸黑伏地摸了一会儿,依稀望见一坨闪闪的影子,手急摸过去,竟是先摸着了一只脚!
朱掌柜的声音又起:“三爷腿脚不便,且行得慢些,总为您将人留住便是……”
唐糖缓缓抬头,脚的主人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喉间溢出怪异的笑声,仿似一把钝刀。
他的脚边分明就是那枚钥匙,唐糖不管不顾去摸,那人却将脚尖死命一碾,唐糖的手就为他踩踏在了脚底。
唐糖全然不顾惜疼痛,拼了全力捏紧金钥匙将小手从他脚底抽开,只见那几根手指已然磨得血泡都出来。
朱掌柜目瞪口呆目睹眼前惨剧,又瞅见唐糖手中之物,大惊失色抬首再望那个施虐的冷面凶人:“您绝非三爷,您究竟是谁!”
那人出手迅疾,一手捂住朱掌柜的唇,另一手抽开他那一柄乌金之匕,便往她喉间抵去。
阿禄慌乱间刚欲唤人,只被那人以凶光一扫,便吓得腿脚都发软,靠在墙上微微发抖。
那人的眼睛定在唐糖身上,声音嘶哑得像是来自地狱:“跟我走,我不能杀你,却可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纪陶:大纲菌泥是不是人?候场候得心脏病都快出来了,我老婆浑身都是伤……窝一次都没疼过就先这样了,你是在要我的命罢?
大纲菌(叼烟斗:泥去问哥,他是不是人?好好准备,下章登场的时候闪亮一点,被虐身的时候配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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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透小能手:这次肯定是有的吃了,目测三章之内可及
第77章 旧时记
朱掌柜错引那凶人入宅,醒悟为时已晚,被那人反缚双手更要挟性命,以她逼迫唐糖跟随他走。
唐糖方才为朱掌柜所救,此刻绝不肯在这个当口弃路而逃,凛声道:“你放开她,我便哪儿都随你去,即刻就走。”
那人岂肯信她,别说他现时重伤,行每一步路都艰难,但凡只能制约唐糖一个人时,她必定会再次以命相胁,他却根本不可能将她奈何。
“呵呵。”他反将手中匕紧了紧。
这从小就讨人嫌的小孩看来是同纪陶学了个彻底,极讲这许多莫名江湖义气,现在他手中这个女人的性命,才是挟制她的唯一途径。
唐糖骂道:“无耻之徒,你若是损她一刀,信不信我照样刺死自己给你看?我这一命陪她一命,得不偿失的人可是你!”
那人笑声更冷,手上匕首用得惊人自如,那利器飞快在他手中一横一收,朱掌柜皮肉未伤,却听阿禄“哎哟”一声哀唤,唐糖于黑暗之中很难看得分明,再见时,她发现笑阿禄已然被他踢得伏倒在地。
他的脚踩踏在阿禄的背上,他碾一下,那孩子便是一声杀猪般的哀痛。此人三指仍捏着朱掌柜的咽喉,主仆二人一时竟已皆为他所制。
他如刀的声音缓缓纠正唐糖:“是两命。”
“你……”
那人的话语极尽简短:“扔了匕首。”
阿禄“哇”地一声,大约快要被他踩吐了。
唐糖悔恨不迭,早知就不该求助于任何人!人家一主一仆好意救她,她却将人家牵累至此,唐糖想想望不见前路的明天,再想想正在来路之上的纪陶,一时心如刀绞。
她慢慢蹲身,将袖中利器搁在了地上。
那人不知从哪儿丢出一团软绳,又碾了一脚阿禄,“你,将她双手反缚。”
阿禄那孩子想必被碾得狠极,连声哀唤。
唐糖听得比自己受伤还要心惊,冷汗频出,她当真是头回领教这样的亡命之徒,暗揣此人少时,不过有些乖僻难相与,如今怎的更同纪陶的性子相去了十万八千里?他与刀刀娘那段缠绵悱恻的过往,莫不也是谢小胖杜撰的罢?
她手心里尚有纪陶赠的那枚小金钥匙,那枚钥匙胖鼓鼓的,她心里哀叹,那个老狐狸也是傻极,当初光顾着打个可爱玩物给她,这胖乎乎的钥匙有什么用,根本无一处利口可供打磨捆缚她的软绳!
在纪陶到来之前,她若不认命将自己交代给此人处置,今夜恐是过不去的了。
但唐糖也知,此时绝不可随便露怯,你愈软弱,他愈欺得你毫无退路,故而她口中依旧强硬:“你要的不过是我一个人,放过他俩,我一定随你同去码头。阿禄,你听他的,照做就是。”
阿禄颤颤巍巍匍匐几步,抓了绳子过来反缚住唐糖,那人紧盯着,一脚又往他背上碾去:“再抽得紧些……”
阿禄又发出一声杀猪一般的哀叫。
唐糖听小孩叫得凄厉,自己的手早就被缚得麻到无感,声声嘱咐:“无妨,你听他的就是。”
阿禄无可奈何又抽得紧了些,唐糖却隐隐感觉到手心里分明多了一件东西,是阿禄偷偷给她塞来的。
她细细感受了一下,这小子倒是个机灵鬼,大约是攀过来时就地摸到的一枚细铁丝,铁丝上头还胡乱绕了一团小棉线,她摸了摸那线的质地,居然就是纪陶给她串钥匙用的那根断红绳!
不过这东西实在无甚用处,铁丝又软又短,一折便弯,根本不可能当作利器,能打磨绳子么?根本没有可能。唐糖也只得苦笑,聊胜于无,不管如何先将它们攥紧了再说。
那人趁了心意,将那朱掌柜一搡:“带路。”
朱掌柜虽为他制得毫无还击之力,却也不卑不亢,用从喉间逸出的声音艰难抗辩:“公子腿上伤重,我等四人更是引人注目,你打算以现在这个姿态离开鹿洲?码头彻夜有人值守,我们这个走法只恐难度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