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霖终是黯然而归,又嘱咐一回岳棋:“在外记得听姐夫的话,多长点眼色。”说罢终于走了。
岳家在南凉就有好几家药材铺,岳棋自小认得这些,方才看着姐夫手中的药早已呆了,祖父莫不是疯了!这根本不是一碗避子汤的事情,这一大包药,药性峻猛堪称虎狼,这样的剂量连吃十天……表姐这辈子都别想再生育了。
再恨那拐走姑母的唐家姑父,人都已然双双故去,还有什么不可原谅?何况表姐终是姑母骨肉,老人家昨天还喜欢得无以言表,今日何至于残害如此!
父亲倒好,拍拍屁股跑了,也不管将自己独个留在此处何其尴尬。岳棋幸好机灵:“姐夫,我先去倒了这药好了。”
纪陶尚未答,林步清不知打哪儿钻出来,扯着那袋子道:“袋子太沉啦,来来来,小的同您一道去倒。”拉着他就走了。
唐糖怔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注视纪陶。纪陶很少阴沉着脸,这会儿却实在晴不起来,发现唐糖望着他,愈发来气。
纪陶想起昨天白天外祖父寻他喝茶时谈到的话题,问起纪府家事时,他说起他二哥已有一子,老人家显是松了一口气。
心狠手辣之人他见过不少,却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无可理喻的事情。那老儿既懂得不可绝人香火,却舍得自己的外孙女吃这样的药……
最可恨就是眼前这个家伙,方才若不是她舅舅猛拦,她一碗药早都下了肚。她这死心眼的牛脾气,能不能不挑时辰犯,至少同他商量商量再犯呢?
唐糖自己本就十分委屈,却见纪陶眼神幽怨的要命,狠狠将自己一剜,居然瞥开继续不理她。
唐糖心虚捅一捅他:“三爷在生谁的闷气?舅舅都走了,我不是处理得很好?岳棋已经把药都扔了……”
纪陶闷哼一声:“是,你翅膀硬了。”
“诶诶,我仿佛才是受害者罢。三爷没有一句安慰,反甩这样的脸色给我看。”
“你可想过……那药喝下肚去什么后果?”
“我方才分明就是在做戏!舅舅即便不拍开我,我也一定会砸了那碗!”
纪陶面色略微缓:“你有那么机智?”
“机智不机智全看从小跟着谁混,又嫁了什么样的人!拿什么玩笑,能拿小孩子玩笑么……给三哥生小娃娃,分明是我从前可望不可即的一个梦。”
他睨她一眼:“你自己的身体就可以玩笑了?”
唐糖一味谄媚着:“喂,你说我们家大闺女叫什么?纪三毛可好?好像不大婉约,要不叫纪小醉?爹爹这般醉人,丫头多半差不到哪里去,你说呢……”
纪陶心头一暖:“滑头。”
“纪滑头?也好像还行……不过女孩儿唤这样的名字容易遭人嗤笑,这个留给你小儿子用好了,大儿子不如你另想个实诚名字,家里的小儿子通常最滑头……”
“骂人呢?”
“嘿嘿嘿。”
纪陶被她说得心动:“真的给三哥生这么多?”
唐糖掰一掰手指头:“不多啊,为什么数到现在才三个家伙,难道是你不够可以……”
纪陶一把将她抱起来扛在肩上,探了坏手去揉:“想不想尝尝什么叫做可以?”
唐糖痒得咯咯疯笑,一劲讨饶:“不要不要……光天化日,我知错了。”
岳棋本是觉得此二人气氛僵持,自从将药扔了便一直立得老远,此刻一时瞧呆:“唔?”
林步清老气横秋拍拍他,拿了张南凉地图挡了他的眼睛,装模作样问路:“小少爷,你快帮忙看看,我们天黑能不能到?”
岳棋只有十七岁,也是心中好奇,拨开地图继续看得有趣,一头答着:“能到能到。”
“小的顺便还想知道的是,过几日都要在那个寨子借宿的话,那里有无有床榻呢?”
岳棋好笑道:“怎么想起问这个?你这想法不错!下次我可以考虑卖榻给昆仑寨那帮土豪,不过他们都睡树屋……买了要怎么运上去?我再琢磨琢磨……”
阿步哀叹,树屋,我家三爷的这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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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陶经了一段日子的急攻,对古昆仑语已然有了一些自己的心得,对于十来种形似蝌蚪文之间的对照关系,亦有了清晰认知。
他手握昆仑寨小孩发蒙用的树皮书,竟能指着告诉唐糖:“这些字虽非《道生一》上的文字,但其实很多相通之处,你看,这是天空的意思,这是绿树,这词是溪水……”
唐糖一脸崇拜:“三哥好生厉害。”
纪陶倒有些无奈:“厉害什么,那个麒麟肉,我是一无所获,仿佛所有昆仑经文的译文里,凡遇麒麟肉,皆是直接引用这串蝌蚪文,而避开了这一串字符的译注。”
“一会儿我们问问?”
“尚不知这个古寨的禁忌,待我摸清……缓缓再问。”
“嗯。”
“可惜我都用眼睛看,谁也未给注过读法,不会读,不然沟通会便利很多。”
他求知心切,于是求了族长,特意请了族长家的小儿子皮皮,要他一页一页念来给纪陶听。
纪陶好学得似个小孩子,唐糖暂且想不明白学会说昆仑话能有什么用处,在旁听得略嫌无聊,便拉着岳棋去寻族长的大儿子奇奇请教。
岳棋不知道纪陶的打算,在路上听唐糖提过麒麟肉,对这里的文字又有一定了解,记在了心里,着急将那一串蝌蚪文划在了地上。
奇奇与岳棋关系甚好,然而看着地上这一串字符,竟先是愣了一愣,面色立时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陶:除了家里的床,世上所有的方式都试过一遍的人生也是醉了
第93章 血战记
唐糖有些措手不及,纪陶此前交代了缓缓再问的……岳棋却兀自在主人家跟前画下了那串蝌蚪文。
奇奇前一刻还好好的,见了地上的字骤然色变,赫然就像对着两个仇人。他目瞪老大,面上憋得通红,双手合十仿佛是拜了拜苍天,又望了眼那行字,口中喃喃应该是在厉声斥责什么,可惜唐糖一个字都听不懂。
岳棋稍懂集聚他们的话,额角的汗霎时顺着面庞挂下来,不过这孩子也算沉着,一步护于唐糖跟前,用简单的词句,试图与奇奇进行沟通。
费劲道了好几个词,才压低了声对唐糖解释:“表姐,弟弟方才怕是闯祸了,这一串东西许是个不能碰的词,不然奇奇不会翻脸不认人。我的昆仑话也是半通不通,只会说那些日常的东西,方才我试着对他解释,我们并不明白这个词,也是道听途说,帮着别人来打听的……也不知他能不能明白。”
可那奇奇显然无法接受岳棋的解释,反像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遭了无礼之人的挑衅,一时间目眦欲裂,怒得连刀子都拔出来了,还送了只扁哨入口,吹了一组带了转音的响哨。
这哨子极厉害,一组转音两长一短,短的清脆悦耳,长的绵延悠远,简直像是可以传送到几座山外的地方。
昆仑寨内的树屋分布得并不算密,但寨子里的年轻人听见奇奇的哨声,竟很快从四面八方涌向这哨声发出之地,集聚一堂。
唐糖迅速扫了眼来人所携工具以及身上衣着,只恐这寨中有事无事的都来了。
奇奇对个稍年长的指指岳棋方才划在地上的蝌蚪文,那个壮汉面色竟然也是骤然就泛了青红,脑门上青筋暴出,胸前肌肉一起一伏,煞是唬人。
岳棋登时急躁起来,唐糖怕他鸡同鸭讲得厉害,暗地里捅一捅他,意欲劝他耐心稍待,这样的突发状况非得纪陶露面再作打算的了。不料岳棋也是少年心性,急急又蹦了出几个极简的词来,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那壮汉同奇奇二人皆像是发狠一般,往岳棋身上扑去,转眼已将人扑倒在地。
转瞬表弟已被人双手反扭强按于地,唐糖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也是慌了。且不提白天的不欢而散,舅舅无论如何待她不薄,若岳棋头天同自己入寨就遭逢意外,回头舅舅跟前如何交待?
唐糖一边哀祈纪陶速至,一边想于撕打之中寻到一个可供入手的空当,趁虚救人。
岳棋有些工夫,腾挪之间倒是一度将奇奇反制,然而奇奇势头本来不弱,他更难防那壮汉侧面袭击,很快重又落于下风,眼见奇奇手中利刃已然划向岳棋的脸,唐糖哪还顾得什么什么空当,对着那刀刃扑去便夺。
其实唐糖一贯就是这么个不要命的性子,奇奇却不料有这么个疯子地敢来空手夺刃,略呆了呆,握刀之手便松了松,唐糖疾厉的势头未减,故而手中的力道还在,紧握着那刃一力抽在了手里。
血淌满了刀刃,唐糖脸色坚毅,一时间气势迫人,那壮汉亦教她那股劲头给惊着了,汉人里头……竟有这样的狠丫头?
唐糖只是性子猛,又不是真的不怕事,方才力道过猛,使了那一下脚下便有些软。而她身子立得也并不稳妥,那壮汉样子生得凶,她教他近处注视得一个心颤……反一个趔趄为他未曾收回的大脚所绊,半个身子便向后倒去。
她倒地之时下意识地将单臂往地上一撑,那地面略硬,唐糖只觉得撞得臂上筋骨欲碎,手里只得一松,那沾了血的刀掉出老远去,徒留了满手鲜血,触目惊心。
不过那壮汉看唐糖凶成这样,大约益发觉得来者不善,与奇奇稍作低语,二人防备的眼神更甚,奇奇对着边上一个小孩使了个眼色,那小孩一溜跑了。
唐糖硬撑着跃起来,将岳棋一把扯到身后,也不顾手上没有武器,指着那些人:“谁还敢过来!”
那些人虽个个听不懂,实在是被眼前情势给镇住了,壮汉却全无惧色的样子,指着方才岳棋在地上划的蝌蚪文又是一通咕哩呱啦,脸上气得饱胀出血色来。
纪陶一直在皮皮学堂的帐中学念昆仑文,一大一小闻得哨声,纪陶询问起来,皮皮认得那是他哥的哨声,料想总无来客什么事,摆摆手告诉这个好学哥哥无须在意。
然而奇奇那里到底是生了事故,人越聚越多,帐外亦愈来愈嘈杂。皮皮终是耐不住好奇,探头去帐外看了一遭,纪陶扫见外头奔走之人个个神色凝重,心道不妙,自己太过专注,那两个小家伙早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纪陶循着皮皮带的路,往那嘈杂之地而去,皮皮拨开人群找见哥哥,却见唐糖正举一直血淋漓的手指着对面二人,像是怕他们近前。
纪陶初判情形,直接料定是对方必是以强欺弱伤了唐糖、而唐糖神色又是狠厉异常,他只道她必是受了什么胁迫欺侮,纪陶不由分说一步护去唐糖跟前,双手齐用,二人身子一侧,竟是为他向背按于地上。
纪陶抓人抓惯了,将他二人四手交缚,一手暂制四手……就在他掏绳子的当口,一只大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脉门。
唐糖的血手实在令他极难客观判断,故而这样一疏忽,他反倒是为他人制于手中。
那手指头貌似只用了三分力道,就那么轻轻幽幽按在纪陶脉门之上,然而纪陶轻轻挣了挣,居然发现腕间那力量几乎可拨千斤,以他之力必定无法挣脱开去。
制住他的那只大手,手指奇长,纪陶抬头一望,此人正是来时热情接待他们的那位族长。
此一时彼一时,纪陶要对付他的住民与儿子,手上功夫这等厉害之人怎肯轻饶?
族长扫一眼地上那串蝌蚪文,目色尤为厉了些,握住纪陶臂膀一把反扣,意图用膝盖迫他跪倒在那串字旁。纪陶虽说性子和煦脾气却从小就硬,怎肯这般屈辱下跪,单腿一扫,与那族长的形成对峙之势。
纪陶未曾哀嚎一句,唐糖却看得出他脑门上已然沁出豆大汗珠来,想必关节处早就痛得可以。
这一回合,这位族长没能一举致胜,但毕竟纪陶的脉门尚且捏在他的手里。这样的人,手劲与当日曹斯芳绝不可同日而语。
那族长努力了好几回欲踢纪陶跪倒,纪陶与他脚底数回交锋,虽未占领上风,却也未教对方占到什么便宜。
唐糖又急又想不分明,那一串在笔记杂书上被称作为麒麟肉的物事,在他们的经文中却从未有过正面译注,究竟是什么禁忌般的圣物?
正当此时,族长用不甚流利的汉语一字一顿狠狠道:“麒麟、肉、不是、你们的……痴心妄想。”
大约的意思是:麒麟肉不是你们可以觊觎,不要痴心妄想。
即便是这样的表达,岳棋还是有些惊讶于族长的汉语程度,显见得族长从前从未在他跟前显露,他一看对方竟是可以听懂汉文,急急解释“您听我说,这都是误会!”
岳棋一激动成这样,都无须族长使眼色,他身后的另两名年轻人立时冲上来拉住了他,直逼得他一步无法上前。
那族长显是未将满手是血的唐糖放在眼里,只对着岳棋道了句什么,唐糖判断他的口气,就好像在威胁什么……果然,他捏紧了纪陶的手腕。
唐糖方才未曾仔细留意这位族长的手法,此刻瞧得分明,心知此人力大无穷,简直就要急疯,他这一捏下去还了得?今日虎落平阳龙游浅底,难道他们在这个倒霉寨子,竟是过不去了?
真是,方才摔倒落刀之时怎么就未曾趁着气势如虹,将奇奇的那柄刀捏在手里,此刻尚可派个大用场。
正后悔着,唐糖一眼扫见族长腰间那柄刀鞘上缀满宝石的白柄短刀来,夕光里那些宝石正绽放着晶亮璀璨的光芒。她从未见过这么珠光宝气的兵器,只恐怕花哨有余,但此时此刻便也顾不得了……
她飞冲而上,往那族长腰间探去……
那刀出鞘之时,竟是“幌当”一声巨响,唐糖虽略惊愕于这古怪声音,自然无暇琢磨,立时一手制住了奇奇,另一手捏刀抵上他的喉咙。
唐糖正思量下一步的对策:这样哪里就公平了?岳棋亦还在对方手里!
不料一个注目,那族长哪里还曾威胁着纪陶性命,他早松开他的奇长手指,只一味呆望着唐糖抵在奇奇脖子里的刀。
唐糖琢磨不透这个情形,昆仑人生性勇猛,这个族长分明又那么厉害,总没有那么宠孩子罢?她不过想要吓唬吓唬对方,为纪陶争取反制的机会,对方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