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雷狼兽,端的是忠心赤胆义薄云天,身当红粉阵,心向赦生主。牢记着主人交给自己的亲近主母的任务,雷狼兽强忍着狂性任由一帮女人们捏扁搓圆。瞅准了她们没提防的空档,骤然发力,飞快的迈动着四条短短小小的腿儿,向着目标方向拼命冲去。
一二三!绕过那边那婆子的堵截!
一二三!钻过这边这丫鬟的肘缝!
一二三!跳过那里那门槛的上端!
一二三!擦过这里这丫鬟的鞋帮!
直到主人口中那清扬幽婉的天然之香冲散了残留在鼻腔内的脂粉浓香,雷狼兽憨憨的扬起脖子,入眼是一张烟水饶迷、风神宛然的容颜。饶是兽类不解智识,那一瞬,雷狼兽依旧隐隐约约的参悟了一个概念,那便是“玉人”。
佳人如玉,主人亦如玉,一双璧人。
郁离女史林夫人新近豢养了一只小白狗,双角呲牙,形貌十分奇特。闺中向来无聊,芝麻绿豆大点儿的新闻就能供女人们兴致勃勃的咀嚼好几日,何况如此奇事?加上因修书的关系,黛玉处向来是人来人往不断的,不过一两日的功夫,这椿异事即飞遍了京中内闺。
“林妹妹养的这只狗儿倒是有趣。论乖巧懂事,比不得京巴,论神气俊秀,也比不得赦生□□的那几只猎犬,难得的是样貌残陋里透着憨厚,神情敦实里透着灵光。虽然这两只角生得实在奇特了些,可瞧着不仅不骇人,反倒十分解事,倒是惹人爱怜得很。”宝玉听闻此事,特意登门看稀奇。说这话说,他绕着雷狼兽转了一圈又一圈。
雷狼兽对这名自来熟的孱弱人类很是不喜,朝他威胁式的呲起了两排碎米似的小白牙,努力做凶恶状。可惜宝玉不但不觉得丑怪,反而被逗得拍掌直笑:“这么稀奇又机灵的狗儿,必是赦生弄来给妹妹玩的!”
听他提起赦生,黛玉微不可查的轻哼一下,手下力道轻柔的抚着雷狼兽光滑蓬松的白毛毛,将雷狼兽揉得舒服得直打小呼噜,口中则不动声色的拐开了话风:“你的消息倒是灵光。这阵子外祖母、舅妈张罗着要给你物色媳妇,你倒好,包袱也不收拾一个,悄没声息的整个人就没了影。唬得一群人没日没夜的满城找人,闹得人仰马翻的,谁不知道荣国府的麒麟儿丢了?舅妈打发人来问了我好几回,怕是疑心我把你藏住了。你呀,倒是躲到了哪家红颜知己的地方住着?你是潇洒快活够了,倒弄得我白顶了个窝藏朝廷命官的名儿,满心冤屈无处诉。”
听她语气亲昵,不似对外人应有的生疏,雷狼兽激灵了一下,警惕的竖起了耳朵。
宝玉连忙赔礼:“委屈妹妹了。”他正色道,“林妹妹也知道,我如今哪里像个能安分下来成家立业的主儿?哪家的好姑娘嫁与我为妻都是委屈。老太太、太太她们又不肯听我的,执意要给我把婚事定下。我若不躲出去,倘若由着她们四处相看,届时又怎好收场?我这阵子也没去哪儿,就住在孙百宜家里。那丽春院虽喧哗了些,可上下都乐意替我瞒着,消息也灵通,办起妹妹交代给我的事也更便利。”
他所指的是以鸿崖书肆的名义代黛玉出面征集青楼女子诗文之事,此事是二玉之间的秘密交割,知情者不多。听他提起,黛玉也只是心照不宣的一点头:“你有分寸便好。只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总有个回去的时候。”
“能拖一时是一时。”宝玉无奈道。他是对女儿家的钟灵之美情有独钟,可果真要选择一人白头偕老,他又非寻觅到一位情投意合、灵犀相通的女子不可。倘若凭着几句媒妁之言,便稀里糊涂的成就姻缘,与盲婚哑嫁又有何异?
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
嗅到了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怅然而暧昧的气息,雷狼兽圆溜溜的眼睛立时眯成了危险的两道缝。
难得宝玉登门,黛玉便吩咐厨下预备几样精致菜式,留他用过饭再走。两人自幼一块儿长大,对彼此的口味了如指掌,不需询问宝玉的意见,只凭黛玉一样样的吩咐下去,端上来的菜馔酒肴便合极了宝玉的胃口。宝玉连日来在丽春院的偏房里窝着,纵使女子们有意奉承他,端来的饭食皆竭力讲究,总归也比不得荣国府中用的精细。他勉强忍耐了许多天,竟是直到黛玉的地头才吃上了一顿合口的饭,当下埋头苦吃起来。
黛玉命人在留给赦生的空位子上搁了只盘子,亲手往里布了肉食。布置妥当后,方才把原本搁在自己膝头的雷狼兽抱起,放在了桌上盘边,手指轻轻刮了刮它细细歪歪的双角,柔声道:“吃吧。”
雷狼兽娴熟的抬起湿润的鼻头蹭了蹭黛玉的指尖,低下脑袋啃了起来。
一时间,一人(宝玉)一狗(雷狼兽)埋首杯盘,皆吃得分外香甜,神情颇有异曲同工之感。黛玉胃口缺缺,只啜了几口汤便不再用,眼望着专心于食的宝玉与雷狼兽,唇角微扬了扬,眉目却幽黯了些许。
那个冤家,自打扔了头小狼在她这里应卯顶缸,自个儿就又没了踪影。招呼也不打一声,必是又去做什么卖命的事去了。因怕她拦着,才悄没声息的就溜得不见声息。真是个狠心短命挨千刀……
不知为何,一念及此,黛玉便是莫名的心神皆凛。她强自拧断了思绪,愁锁双眉,轻若无声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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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遍
“天魔池的无尽魔气足以提供源源不断的无穷生机,但绛珠草禀赋草木,结胎仙界,贸然以魔气洗礼只会适得其反。因而需要借助某种介质,将魔气转化为仙草可用的纯质能量。苦境的儒门龙首疏楼龙宿已答允出借移形导气,此物为嗜血族闍城圣物,拥有转化任何性质能量之功效。有此物作为媒介,则续命无忧,这便是你表叔连日来宵衣旰食所研究出的方案。”朱武口齿清朗,将伏婴师的呕心沥血之作向幼子娓娓道来。
苦境?人类?赦生眉锋轻轻一挑:“有何条件?”他并未与苦境儒门打过交道,然而在彼端世界混迹多年,对儒者的行事作风他自是不陌生。满口仁义礼智信,自诩行事端方有度,喜好风花雪月,实则心中雪亮、滑不留手,秉公爱民或许,无私奉献少见。尤其是能担当儒门领袖的人物,更是一向对饰演一位助魔为乐的国际友人兴趣缺缺。
朱武抬首望天,眼神天真:“大概是魔界十座矿山五百年的开采权?”
赦生不由攥住了双拳,心底的感激难以言说,万千心绪齐齐涌上,反而惟有沉默。朱武轻笑道:“但是至此为止,距离问题解决还有关键的一环——你的妻子、我的儿媳,她的真身还存留在仙界,我们该怎么把它带入魔界?”
握住的双拳不由攥得紧了几分,赦生的眼神霎时阴沉。放眼魔界,只有亲身经历过时空穿梭的他才知道,在不同世界之间穿越,这件事究竟有多艰难。最初能自魔界漂流到彼端世界,是巧合;而由彼端世界首度返回魔界,是借助魔对故土的感应,以绝大的毅力与坚持所抓住的一线可能性;再由两界穿梭,是以他对两界的熟稔为根基,以玄奇的杀生道为媒介所构建出的奇迹。这一奇迹只能由他去实现,换做他魔便是绝无可能。
而那传闻中缥缈不可测、凌驾于彼端世界之上的仙界,又在何处?
该往何方寻找?
纵使找到,又该如何突破世界结界潜入?
潜入之后,又该怎样摘取绛珠草带出?
这一系列问题,谁也无法解答。见赦生面色微白,朱武拍了拍他的肩,语气轻松:“别紧张,事急则缓事缓则圆,莫要自乱阵脚。赦生,别忘了你还有家人,”赤发金瞳的异度魔皇含着些微的得意倜傥一笑,似乎“家人”二字给他带来了言语亦难以描摹的自得与愉悦,“而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从长计议。”
大婚庆典过后,成功的将母后的名号在戒神宝典宗谱上的位置由“鬼王银鍠玄影之妻”那一栏挪到了“魔皇银鍠朱武之后”这一格上,夙愿得偿的父皇是越来越飘了。
赦生望着他写满了春风得意的桃花面,一边暗暗腹诽着,一边又有些钦羡。
宝玉离开后,紫鹃张罗着小丫鬟们收拾完了桌椅杯盘,向黛玉请示:“先前宝二爷只是躲着,咱们大可以一问三不知,今儿他已露了面,万一荣国府那边再打发人来问,我们怎么回才好?”
黛玉正欲回答,忽而双眸一定,直直望向了门边,神情似嗔似喜。紫鹃察觉她神色有异,转身看去,只见赦生不知何时立在了那里,一只脚蹬在门槛上,眼睛亦是望向了黛玉的方向,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可紫鹃却生生的从底下读出几分怯怯的期待,当下忍笑道:“姑爷,您老经久在外做大事,怎么今儿终于在百忙之中记起来抽空回家啦?”
紫鹃本是再和顺可亲不过的性情,罕有此等戏谑之语,骤然拿赦生开起涮来,连黛玉也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这些日子他老不着家,紫鹃这是替我问罪呢。”短暂的愕然之后,黛玉醒悟过来,不由浮出几许笑意。只是笑颜甫绽,旋即便意识到赦生正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她复又凝出冷若冰霜的容态,淡淡道:“理他做什么?三爷志存寰宇豪气凌云,自有他的天高海阔去领受,哪里看得上来我这方寸之地受气?没得污了他的鞋底!”
被她一顿排揎,赦生面上有些讪讪的,眼睛只管瞧着紫鹃。紫鹃环视一周,见除了他们三人外瞧不见一个人影,心知其他人都被赦生遣了下去,当即识趣的一笑:“姑爷行路劳顿,想是口渴了,我这就倒茶去。”说着福了一福,不待黛玉说话,已轻盈退出。自然,她这一倒茶,一半个时辰内就别想着再回来了。
“我……”碍事者自动清了场,赦生立即走上前去,似是想要解释什么。然而嘴唇甫动,黛玉即白了他一眼,抱着雷狼兽径自背过身坐着。赦生心头一虚,又生生把早前备好的腹稿给咽了回去。
“我什么我呢?银鍠三爷想说什么,小女子这厢洗耳恭听呢。”黛玉给雷狼兽顺着毛,慢条斯理的、和蔼可亲的问着。
她越摆出和气款款的架势,赦生便越觉得可畏可怖,喉结上下动了几动,先前备好的解释之词登时忘得七七八八:“你别……”
“别什么?”黛玉立即追问,“你也别只管你呀我呀的。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我也明白,你的性子向来最是坦诚不过的。可你看看你如今的行事……避而不见、闪烁其词、镇日游荡不着家,你分明是厌了我了!”
“我哪有厌……”赦生十分冤枉,然而话未说完,就被黛玉打断。
她只顾沿着先前的话数落,数落着、数落着,原本娇柔的声线便染上了几许哭腔,连带着雪玉似的眼眶也晕出了霞色的微红:“你既然厌了我,早早地便该和我分说明白,又何必你呀我呀的直打马虎眼?你原是有大本事、大来历的,我还能拿你怎么着?早早的撂开手,也是彼此干净!”
赦生百口莫辩。
敌我实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简直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雷狼兽胆战心惊的伏在黛玉膝上,抖如筛糠地以双爪捂眼,不忍再看主人的凄惨之状。
这场一面倒的“唇枪舌剑”之交锋,中止于黛玉因气竭而暂时的停顿。她满面泪痕,把雷狼兽往桌上一放,自取了帕子拭泪。可滚落的泪珠越拭越多,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帕子,她越想越是伤心,没耐住又重重的咳嗽了数声。赦生见她泪眼婆娑、面红气喘之状,心一横,倾身近前,不由分说的把她打横抱起。
“要死的,你做什么呢!”黛玉挣动了几下,被他双臂桎住,虽不至于被勒得难受,总归是艰于动弹。又见被他抱到了半空,生恐掉下来,只好放弃了抵抗,红着脸啐道。
“咻——”一记清亮的口哨自赦生口齿间扬起,蜷缩的小小雷狼兽自桌沿跃下,身形在半空中暴涨,落地时已膨胀为一只身长丈余、足有一人高的白色巨狼。双角似寒光森凛的刃,獠牙锐利如锋芒无匹的刀,铜铃大眼含着魔物独有的血晕,一望即知其嗜血残冷之性。只是毛发过于丰盛,以至于比起理应神骏敏健的狼兽,倒更似一头健壮而丰肥的大白熊,令人不但不觉可怖,反而看出了那么一丝丝憨态可掬的……可爱。
黛玉檀色的唇张出了一个小小的圆,眼望着身形骤变的雷狼兽,半晌不能言语。望见她面色震慑却不见畏惧,赦生紧抿的唇畔隐有自得笑意,身形一拔,便带着她跃上了狼背,又轻而稳的将她放于身前坐下。黛玉保持着侧坐的姿势坐于雷狼兽宽阔而平坦的脊背之上,身下触感柔软而丰韧,裙摆与鞋子便如被长草没顶的羊儿,几乎陷进了雷狼兽鲜洁蓬松的皮毛里。再往前看,便是狼兽方而敦实的头颅,那过于肥硕的脖子与身躯相连,几乎辨认不出来。
她正看着,身下传来极轻的一颤,却是雷狼兽探出一只厚实的掌爪,向前挪动了一步。明明雷狼兽的步履极稳当,只是周遭事物向后迅速的挪了一挪,从未有过如此新奇体验的黛玉却着实的被惊了一下。心怦怦直跳,她几乎忘了自己还在与赦生怄气,情不自禁的向后缩了缩身子。这一缩,便偎进了赦生怀中,被他顺势以一臂环腰,稳稳地圈入了怀中。
狼,干得好。赦生眼底掠过笑意,以心音表扬了雷狼兽的识趣发挥。
黛玉惊魂甫定的轻喘着,蓦然张大了双眸。仿佛被骤雨墨云染做一派混沌的天尽头,墨蓝靛紫的光色迅速由身后网罗而来,像一只拥有深邃智慧与和善秉性的神秘而古老的巨兽,温和而不容拒绝的将他们吞入了腹中。
“呀!”她轻叫出声,紧紧地闭住眼,又往赦生怀里缩了缩。天地无色的失明体验不过一瞬,薄薄的眼皮即感应到了属于日光的明亮温度。似乎有风拂面而来,是与京中迥然的清凉温湿,芳馨沁秀的花香袅娜飘浮于鼻端,令人心神皆畅。
四月芳菲落尽,又哪里来的花香?黛玉心生疑惑,几番挣扎,终是忍不住睁开了眼。只见他们如今正身在一不知何方的高处,下方薄云如纱,拥着青山半腰。而周遭则是弥望无际的杜鹃花,或红或白,或醒或醉,一丛丛的簇拥成汪洋花海,恣意的舒放着幽洁烂漫的生命。
“这里是……”黛玉有些困惑,“滇南?”
赦生颔首,手一招,十数朵红晕若胭的杜鹃花自枝头飘飞而来,攒聚成了花光明秀的花环,落上了黛玉的发鬟。黛玉手抚着髻上柔嫩的花瓣,不知不觉早将怄气的事忘掉在脑后。满心欢喜无处言说,她正欲回眸看他,周遭情境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