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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想一条,再慢慢地在心底揣摩周全,方才记下来。这份计划耗费了她足足半年的时间,待正式添补完毕,她只觉心潮纷涌,全身潮热难耐,陡然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呕了出来,在荼白的雪浪纸上溅出了点点桃花。
赦生数日前离家,至今未归;紫鹃被她派去了赵府,和赵宜弗商议《而无女报》的稿件内容;春纤去端茶,雪雁在浇花,藕官与柳五儿还有黛玉特地自荣国府讨过来的晴雯去审核女学堂的烹调、刺绣教习去了。故而黛玉的异状,除了她自己,只有架上鹦鹉看了个正着。
于是翠羽朱顶的鹦鹉长吁一声,吟道:“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黛玉莹玉般的双颊霎时血色全无,轻啐了下,略一怔忪,终是擦尽唇角血迹,将染血的雪浪纸团起来,掷去火盆里烧了。
炙烫感骤然自掌心起,赦生甩了甩披风,抖落数重浮雪。他望着掌心现出的朱红如血的魔印,眼神抖了抖。“黛玉,”他迅速以心音联络上了黛玉,“适才护身印有异,是不是你……”
“尚好。”黛玉回应的心音带着柔风微云似的笑,“不过……”
“不过什么!”赦生立即追问。
黛玉微微阖目:“赦生,这会子若是不太忙的话,我有点儿想见你。”
狂烈而苍白呼啸的风雪中,赦生的眼眶霎时红了,那激切的眼神实在是太过沉郁与无助,竟是近于狠戾:“我即刻赶回。”
是年秋末,史湘云出闺成大礼。
姐妹们齐聚保龄侯府为她添妆送行。随着年纪渐大,众姐妹们大多各有归宿,这还是近年来大观园众美聚得最齐全的一回。
继生下大姑娘之后,迎春又怀了第二个孩子。来时她装扮得光彩照人,可眉宇间神气素淡,委实谈不上快活,也谈不上不快活。
探春撑着将满九月份的肚子来了,双颊微丰,看着倒是如旧的神采飞扬。只是不知孕中哪里调理得不当,面上生了许多脂粉也遮不去的斑点,与妆扮得妍丽异常的其他姐妹站在一处,便有些微的不自在。
惜春在秋闱后被元抓了个进士做夫婿。据说此人秉性恬淡,工书画,喜好谈禅,与她可谓是天作之合。然而她毕竟素性孤冷,如今被贾母和尤氏张罗着备嫁,想着日后要告别清净生活,与一素昧平生的男子共度白首,难免有些郁郁不乐。
凤姐自得了贾蕤这一子后,自觉终身有靠,再无缺憾。甫一出月子,便又揽起了荣国府的大权。不过两三个回合,又轻轻巧巧的把贾琏的风头压了下去,自是得意异常。贾琏又气又恼又畏,不由又暗暗追怀起了尤二姐的贤淑温柔。
宝钗如今仍是待字闺中,她掌了薛家后,一气做成了几笔大生意,全家上下简直一刻离她不得,自然无暇顾及终身大事。作为一族的实际掌权者,她如今的气度出落得益发的沉厚端肃,一言一行俱透着运筹帷幄的力度,只是笑容少了,昔年的冷美人也便变得更冷。
香菱作为现今的薛家夫人,温秀的面庞隐有憔悴之态,望向宝钗的眼神又是钦敬又是感激,还有几分不易觉察的小心翼翼的讨好。她禀赋不足,侍奉薛蟠多年也未有身孕,被提拔成正房夫人后狠命调养了日子方才好些。现下月信已有月余不来,疑是有了身孕,日后若是诞下一儿半女,更离不得这位过去的主子、如今的小姑护持。
黛玉意态俨然,踌躇满志。她谈起自己《春误集》第二辑的编订,谈起即将张罗办起的女学堂和女报时,双眸间流眄的华光璀璨清莹,几与银汉星河争色。可她仍是清瘦了许多,如弱柳花影,几乎现出了几分支离之态。
作为新嫁娘,从前跃动在湘云绯红面庞上的古灵精怪的光彩收敛了好些,艳妆珠围之下便显得分外的端庄稳重,不负未来卫府冢妇的气度。她从前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美得韶华绝艳,惟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偶尔低垂,眼底依稀是对未来的忐忑不安。
众女对史湘云各有馈赠,种种珍物自不需提,惟有惜春送来的是当年刘姥姥游大观园时贾母命画的《大观园群芳行乐图》:“刘姥姥稀奇的是园子的景,我另画了一幅单有景致的给她留着。这幅行乐图不可再得,便予了史姐姐吧。”众女对着长长的画轴赞叹不已,黛玉点头道:“可巧大家今儿聚得齐全,画里人、画外人几乎都对上了——只少了宝玉和宝琴妹妹。”
湘云郁郁的扯了扯嫁衣上的彩穗。随着年纪渐大,男女之间自然要分出个区别体统来,哪怕打小儿再亲密的情分,身为表哥的宝玉,在青梅竹马情同手足的表妹出嫁之时,也只能坐于外间席上喝酒,而不得亲身来见上一面。
至于宝琴,她早就与梅翰林之子完婚,夫婿年少有才,早就得了官放了外任,宝琴自然是随夫赴任。她母亲素有痰症,据说月前病势愈重,竟堪堪有了下世的光景。得了消息的薛蝌放下外地的生意忙忙的赶回南京侍疾,家人一般的也修书给了宝琴,只是不知她回得回不来。
这些内情,宝钗不便说的太细,只含糊道:“琴儿有喜也好有四五月了,她夫家门风甚严,岭南和金陵又隔了许多重山水,怕是不容易出来呢。”
不知何时起,亦不知谁起的头,群艳纷纷垂泪。
世人皆道春光好,展眼繁花结子了;
世人皆道春光好,须臾清露日晞了;
世人皆道春光好,刹那梦幻无痕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春的美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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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番
随着初冬的第一场大雪压境,鞑靼人的马蹄与箭影亦在疾风暴雪的寒音间叩响了边关的城门。
狼烟遍起,烽火燃天。
天寒草枯,游牧民族南下掠夺就食,此乃历史上曾上演过无数次的铁血剧情,此番不过是其中的短短一章,算不得十分稀奇。然而大淮皇朝承平数十载,武库不整,武备不修,将士罕有谙熟兵士者。远远望见黑压压的鞑靼军队似洪流浊潮般逼临城下,个别年轻胆怯的士兵握着弓的手都在打颤。
一溃千里乃成必然。
“鞑靼人兵分数路,大同、宣化、赤城相继失守,月前已兵临居庸关下。朕已诏令各省兵马驰援,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好在兵部派去交涉的人传回消息,只要许以足够的银两、布匹、茶叶,鞑靼人便同意迎娶公主,与大淮缔结翁婿之盟。”皇帝唉声叹气的给皇后解说着情势,面色晦暗,很是不虞的样子。
皇后轻轻一叹。这一趟和谈,便轻轻巧巧的把大淮十分之一的年赋送将了出去。自然,所有岁币少不得要以陪嫁的名义,同着和亲公主一道打包送去给鞑靼人糟践。什么迎娶公主、翁婿之盟?一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罢了。
皇帝脸色难看,似有些难以启齿,但又不得不开口道出:“但鞑靼人驳回了宗室女充任公主的提议,他们向朕索要的是……华阳。”
“什么?”皇后大惊,“华阳是皇上亲女,生母、养母皆是贵妃,天家骨血,哪里有域外蛮子指名挑拣的道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荒唐事,皇上,鞑靼人太过无礼!”
皇帝以肘支桌,摊起两只手掌,重重的掩住了面孔。他的肩膀有些塌了,正如他的声音有些垮。向来威仪万千的人间帝王,此刻看去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焦头烂额的怯懦男人:“朕已允了。”
他似是在向皇后解释,又似是在劝服自己:“大淮数十年未有战事,兵马懈怠,哪怕是召集所有勤王之师齐聚前线,毕其功于一役,也非骁勇善战、有备而来的鞑靼人的对手。一着不慎,便是安史之乱重演。梓童,朕想留给我们皇儿的,可不是一片风雨飘摇的江山啊!”
皇后手一颤,险些将端起的茶水泼出:“朝堂上的事臣妾一概不知,但后宫中事皇上却不如臣妾所知详尽。”话虽如此,但皇后仍对皇帝的决定难以苟同,只是顾虑着“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律,只好拐弯抹角的劝说,“旁的不说,元贵妃是华阳的养母,她因伤病损了身子,再无力诞育子嗣,对华阳可说是十分尽心。皇上要华阳远嫁异邦,如剜贵妃心腑,她怕是不肯的。”
皇帝放下掩面的双手,露出紧锁的眉:“朕何尝不知?贵妃脾性暴烈,平日里行事虽然规矩,可一旦脾气上来,做事便不管不顾。她又是个爱挥拳动手的……”元妃砍人如削瓜切菜的狠戾情形从眼前掠过,他心肝颤了颤,果断道,“华阳是个懂事的,只要她松了口,贵妃不点头也不成了。”
“这……”皇后迟疑。华阳也是娇惯长大的,怎可能愿意去那蛮荒之地和亲?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华阳这边,就交给梓童去劝了。你办事,最是能让朕后顾无忧。”皇后心底有十二分的为难,可话至如此地步,她实在无法拂了皇帝意,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长信宫院中,华阳手持白蜡杆枪,枪如腾蛟游龙,舞得虎虎生风。皇帝止住传报的宫人,自悄悄的进了门,立在远树下默不作声的看着。这厢华阳已舞到了极快处,猛然迸开万点银星,如梨花堆雪霜华澹荡,几乎将整个人湮没。
“好!”皇帝忍不住拊掌叫好。
银光一滞,骤然敛而为一,现出了华阳的影子。她练了这许久,倒是面不红气不喘,只是一双黑玉似的眸子明快了许多,见皇帝为她喝彩,忍不住珊珊而笑:“这是母妃新教的枪法,华阳磨了许久才磨得她点头教的呢,父皇也觉得华阳学得不辱师门吧?”
“朕的掌上明珠,自然学什么都是拔尖的。”皇帝敷衍的笑笑,向里张望道:“你母妃做什么呢?”华阳把白蜡杆枪交给了宫人:“母妃抄经呢。”发觉皇帝还磨在原地不肯动弹,不由微觉讶异,“父皇不进去坐坐?”
皇帝勉力笑笑。这时皇后那边派了人来邀华阳过去品尝御厨新创的茶点,他才如蒙大赦的抬脚向内走去。华阳望望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也未曾多想,自去寝殿换了衣服,便随了皇后的人去了交泰殿。
“鞑靼可汗求娶华阳为阏氏?皇上已经应了?”饶是元妃自生以来经历过大风大浪无数,闻言也是惊愕异常,她的本体尚在终南山道场监视僧道的行踪,留在此处的不过是寄在傀儡上的一道元神,这一惊之下,眼瞳便有一霎泛起了独属于非生灵的死气之光,“她才十三岁!如果臣妾没有记错,现任的鞑靼可汗已经年过半百了。皇上怎么忍心?”
皇帝陷在椅子里,面带沉沉苦笑:“元儿,”他不自觉的含了几分央求的语气道,“今年秋狩上,鸿胪寺一时不查,叫鞑靼的奸细混在渤海国的使团里潜了进来。当时华阳风头太盛,被他瞧见了,认定了这是朕极宠爱的女儿,便非要摘朕的心肝不可。社稷安危系于华阳一身,鞑靼人已见过华阳的容貌,朕就是遴选宗室女代嫁,也瞒不过去呀!”
“这根本就不是鞑靼使者是否见过华阳的问题!”元妃皱紧了眉头,强压着怒气道,“哪个女儿不是父母所生?天下万民哪个又不是皇上的子女?鞑靼人红口白牙便妄想着要强掠我们大淮的女儿,皇上难道就要允了?退一万步讲,温皇子夭亡,毓懿贵妃在这世上也就剩下了华阳这一点骨血,皇上,先贵妃自东宫时便侍奉您左右,您好歹顾念下与她的情分!”
“朕哪里有不顾念情分!”皇帝连日来身心俱疲,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如今放下身段跟自己的妃子赔笑脸,谁知对方不惟不体谅他的苦衷,反而义正辞严的数落了一堆,登时怒上心头,当下把素日对元妃的敬畏也抛去了脑后,“如果不是你异想天开教她骑射功夫,把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教得女则、女德全不顾了,全然没有半分女儿家该有的贞静贤淑,镇日只想着在外面疯,哪里会被鞑靼的探子看见!朕又怎么会被逼到如今的境地!”
话音甫落,看着元妃的冷笑,他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然则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在自己的妃子面前输了气势?何况他自问占了正理,这次本就是华阳爱出风头所惹出的无妄之灾,如今连带着他这个做父皇的一块儿背负献女苟安的骂名,简直是六月飞霜无法比拟的奇冤……等等,元妃怎么走过来了?她是要作甚?
心底里鼓上十二万分的理直,可果真当元妃逼近对面之时,皇帝却无论如何也气壮不起了。他有心想要后退一步避开,又觉得这个动作分明是在示弱,实在有损威严,正犹豫的功夫,元妃已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扯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腹部:“当日利刃当头,利箭加身,若臣妾只是皇上口中贞静贤淑的闺阁女子……不知皇上如今身在何处?首又在何处?”
大约是自觉荒谬,她朗朗的笑出了声:“这处之伤是为皇上而负,而今伤痕犹在,皇上倒是已忘得一干二净、一身轻松!”
皇帝喉结动了动,声势登时低弱,色厉内荏道:“朕何尝有一日忘记过你的功劳?可朝堂大局,尔等深宫妇人能懂得什么?华阳生在了帝王家,享尽万民供养,便也应当承担起她自己的责任!”
元妃攥住他的手徐徐加力,见皇帝疼得禁不住嘴角一抽,才稍稍松了松,目光明冷:“那叫让华阳领兵!以大淮公主的身份担起这享尽天下万民供养的责任,用鞑靼人的血来一雪我大淮女子被逼凌轻视之辱!皇上,身为皇女,承担责任的方式可不是只有婚姻一途。”
皇帝大惊失色,喝道:“贵妃!你胡说什么!兵权岂是华阳可以染指的!”
元妃甩开他的手。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手摘去簪环,散下了满头乌发。在皇帝不可置信的注视下,这位前一刻尚自冷颜叱帝王的冷傲女子缓缓的屈膝,跪地:“皇上若不放心华阳……恳请皇上赐妾身五万军马,至多三月,妾身必还陛下一个安定的北疆……”她讥诮一笑,“待班师回朝,皇上想杀想剐,妾身皆无怨言。”
“放肆!”皇帝的三观被她一再的挑衅,终于到了崩毁边缘,“后宫嫔妃不得干政,你好大的胆子!边关军情何其凶险莫测,区区妇人,仗着有几分武艺在身,便敢放出狂言,视一国危亡为儿戏吗?”
两人大吵一架。
宫人们还不曾见过哪位宫妃敢如此对皇帝出言不逊,亦不曾见皇帝如此被指责得狼狈不堪。为避免日后被两位上位者算账,他们畏惧的纷纷躲了出去,远远地听着皇帝暴跳如雷的动静,心惊胆战——直到华阳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