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霹雳]掌心花——紫焱
时间:2019-07-08 09:48:38

  元瑶自华阳和亲后,就彻底的沉寂下来。留在宫中的傀儡闭门不出,便也无杂事需分神应对。她的本体则长久的沉浸于清虚坐忘境界,只分出一缕清明神识,追踪着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行迹。
  有她扛起了追踪之责,赦生便能够空出时间来陪伴黛玉。魔的生命漫长,往往要耗尽人类的一生,才能为他们的年轮增添浅浅的一圈刻痕。而赦生自幼生就了一番沉寂中自蕴雷霆的性情,百载时光与他而言,不过是拂袖凝神的一刹间——他从未像如今这般,怀着徒劳的恐惧与清醒,眼睁睁的望着似水光阴一寸寸的逝去。
  黛玉的病势入腊月后益发的沉重。腊八的那天,贾府、薛家以及与他们夫妇交好的各府送来了精制的腊八粥,糯红灿金,其上以莹白若雪的糖霜勾着“福寿双全”、“松鹤延年”等吉祥话,叫人一瞧便觉食指大动,赦生命人端来一一与她看。黛玉倚在他怀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笑意苍白而单薄,似绢如素。
  听说派往而无园送腊八粥的下人连黛玉的面也未曾见到,只被管家娘子招呼了一顿,即打发了回来,迎春怔怔地坐了半晌,只觉得一颗心突突直跳,没有片刻安定。见她愁眉不展,吴嬷嬷便叫奶妈抱了大姐儿和大哥儿来与她瞧。两个孩子都生得粉团一般可爱,因相隔只一岁,且大哥儿生得虎头虎脑,手脚肥壮,作为姐姐的大姐儿反倒瘦小许多,倒像那做弟弟的是哥哥,做姐姐的反成了妹妹。
  迎春揉揉大哥儿的头毛,把大姐儿搂在怀里,捏了捏她软嘟嘟的小手:“你们林家的表姨病了,我是不是得过去瞧瞧?”
  “去瞧,去瞧!”大姐儿拍着小手直笑。孙绍祖偏爱儿子,奈何他自己在家中委实无地位,他的喜好无人搭理。而迎春最爱的则是这名长女,把小小的姑娘娇惯成了一副活泼如百灵的性子。往年亲戚走动,迎春总要带着她去,隽艳殊丽、态度清婉的林家表姨给她留下了极亲切的好印象,一听黛玉生了病,小姑娘立即嚷着要去探望。
  迎春面上的笑容只一刹,即被愁绪淹没,她迟疑的望了眼吴嬷嬷,试探的问道:“老爷最近病得沉,这当口跑去看林妹妹,会不会被人说过了病气给她呢?”
  “不打紧。”吴嬷嬷笑道。华阳公主和番后,元妃自封长信宫中,眼看着圣心渐失,那孙绍祖约莫是听到了些风声,骄横之态有重萌之势,只顾忌着元妃赐给迎春的几个宫女拳脚厉害,尚不敢放肆太过。吴嬷嬷便指望着在孙家养老享福,又怎会容忍孙绍祖气焰复张?当下一面以宫女掸压之,一面悄悄地在孙绍祖的饭食里添了些“好东西”,不过数月的功夫,便成功的让这位自恃武力的家伙卧床不起。
  去吧去吧,现在不去看,待过阵子再想去时,就该被疑心要过了晦气给那郁离郡君了。
  得了她的点头,迎春这才如获主心骨般立定了主意,当即命人套了车。她到底心疼孩子,没敢把儿女带去见病人,只自己带了几名丫鬟婆子,坐车去了而无园。此时正值冬寒凛峭之际,除却室外的梅花、室内的水仙外,本不应有任何异彩才对。然而迎春极目所及,却见红摇翠迷,姹紫嫣红不胜美丽,居然比春景还要繁华热闹几分。她凑近一株碧桃,举目细看,却发现是用妃色绸缎裁剪堆叠而成的花儿,以彩线扎在枯枝之上。
  “真好看。”她轻叹道。
  林渊家的道:“这是姑爷叫做的。说是寒冬腊月的,满园子一色都是光秃秃的,不好看。怕我们姑娘看着心烦,这才兴出了这个花样儿。果然姑娘瞧着开心,不但心眼活泛了,胃口也开了好些,连饭都多吃了三口呢。”
  “好细密的心思。”迎春面上露出水波样淡淡的笑容,说不清是歆羡,或是恍惚。
  见客至,丫鬟们连忙打帘子。迎春觑着几个丫鬟眼生,细细一想,方才记起在黛玉身边从前见惯了的那几个大丫头近年来都各自被支派了差使,四面奔忙,竟不比领荣国府一府大权的贾琏夫妇清闲多少。乃至于如今留在黛玉身边伺候的丫鬟均是后来选出,没一个眼熟的。
  自然,紫鹃等得力丫鬟忙得团团转,不代表黛玉便可清闲度日。迎春遥遥望见黛玉倚在引枕上。看她进来,便挣扎着要起来相迎。迎春连忙快步过去将她按回去,只觉得所触之处,双肩瘦削得俨然只剩点儿骨头,竟是比幼时宿疾缠身的模样还要孱弱些。看着黛玉弱不胜衣的情态,迎春眼泪顿时下来了:“你怎么就病成了这个模样!”
  “我倒觉着还好,今儿起身,精神头还比昨日要好些,劳二姐姐惦记着。”黛玉容色荼白,不见半点血色,眉目却益发的殊妙如画,将微微莞尔的眼波睇向一侧,“二姐姐若是不信,只管问赦生去,他从来都不说谎的。”
  迎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月洞门那侧的书房里,一位玄衣少年正坐于几案之后,提腕书写着什么。闻言抬头望来,神情冷刻,眸光沉寂似莽原长风,却自有一番精彩慑人之势,向她们二人微一颔首。
  迎春的脸霎时红了。她进来时并未听到异响,哪里想到黛玉的夫婿竟未回避出去?男女有别,故而她未见过黛玉的夫婿,但也知道那是一位稀世貌美的少年——如今一见,果然姿容耀耀神光灼灼难以逼视——可女眷进来竟无回避之意,也太也狂悖,可叫人如何是好!
  当下迎春慌忙立起身,心跳如乱鼓,双颊如火烧,胡乱的道了声万福,便背向赦生,向黛玉勉强笑了笑:“妹妹觉得好便好,我只是放心不下过来瞧瞧……我回了,妹妹好生养着,有空我再过来!”
  黛玉笑着与她道了别,她如今身子虚弱,送不得,只好令丫鬟送迎春回去。目送着迎春出门,她方才收回目光:“方才说到了哪里?”
  “魏大姑娘来信,说她与两个伴读丫头算出了孛星入东井的日期,就在下月。”赦生道。如今黛玉精力不济,许多事务便由他接过,来往信件、文稿皆由他念给黛玉听,再由黛玉口述,他负责笔录。
  魏大姑娘是已故钦天监监正魏璇真的孙女,自幼随祖父读书,学得了满腹天文阴阳的学问,连带着两个伴读丫头亦是精于术算。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魏大姑娘消遣时间的方式便是测算星辰变化。她能算出孛星入东井的日期,黛玉并不觉得稀奇:“我原愁着,这月的《女报》寻不着压卷新闻了呢。”
  “万一不准?”赦生问。
  “那便不准罢。”黛玉笑意涣涣,她如今病容消减,比之全盛时的姿容濯濯,无疑是憔悴支离的,可周身却涌流着难言的清妙玄华,与容貌无关,却自是倾城,“不过是又于世人口中添一笑谈耳,过眼即忘。”
  “可若是……准了呢?”她反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林妹妹文中仙究极进化中
 
  ☆、一世
 
  花朝节的这日,天气很是澹澈。东君投射下明丽而不刺目的日光,湛湛润润的晕在葳蕤的花木间,恍如宝树瑶光。
  郁离女史林郡君的生日,自然不可不热闹。各路亲戚、各家闺秀以及与她互有唱和的各位文坛耆旧等等,皆有礼物送上。黛玉精神不足以支持她出面应酬,便由赦生、宝玉与探春、凤姐出面,前二者在外,后两者在内,宴摆得花团锦簇,席上觥筹飞红,荣华之极。哪怕是公侯之家的大寿,也难有如此的清华满座。更有第一花魁孙百宜不请自来,琵琶三曲艳惊四座,又从容告退,令京中闲人又津津乐谈了许多日子。
  宝钗前几年南下整饬家中产业,不日前方归,特地赶来为黛玉贺寿。见孙百宜大咧咧的过来弹曲子,便借口更衣离席,自去内院去瞧黛玉。本应在外招呼男宾的赦生不过略露了露面,就毫无负担的将陪客之责甩给了宝玉,自回去陪伴黛玉。英雄半世的黄“霸天”如今几乎寸步不离的伴着自己病弱的妻子,这已是人尽皆知之事。故此宝钗得知之时,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她虽性情端方矜持,却也不是非要扰得人家夫妻不宁以满足自己探病之名的,故此听了那丫头传话“姑爷正陪着姑娘呢,姑娘说了,‘许久不见,我也念着宝姐姐,宝姐姐要是不在意旁边多出个木头守着,便进来和我说会儿话吧?’”,只略一踌躇,便笑道:“听闻宝玉与你家是通家之好,素来便是坦荡相交的,我难道比不得宝玉么?”
  内外有别,宝钗作为薛家如今的掌家人,谈生意时多是借伙计之口传话,实在避不得,便隔了屏风商谈。而赦生近些年几乎撒手不管商团事务,一应推给了柳湘莲与几位心腹处理,故而饶是宝钗与黄舍生的商团接触过许多次,却还未亲眼见过这位传闻中身具龙象之力的姿容秀艳的传奇人物。
  她进内室时,黛玉正倚在赦生肩头,赦生则靠在床柱畔,一手握着黛玉的手,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卷书,一句一句的慢慢念给她听。听见宝钗的动静,他微微抬起眼皮望了望,冷淡的一点头,又收回目光。
  宝钗大感惊诧,惊的是这位表妹夫果然姿容冶艳得骇人,诧的是曾在各道上掀起腥风血雨杀人无算的人物居然是……一位形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需知宝钗已年近三旬,而黛玉比她只小两岁,纵使保养得宜,亦非豆蔻初开的模样。何况黛玉如今病容消损,又不耐妆饰,看去更是惨淡凋伤得厉害。这般支离的依偎在丈夫怀中,一病弱一康健,一年长一年少,益显得那黄舍生盛艳似灼灼骄阳,而黛玉则孱瘦若凄凄残花。
  好生怪异。
  宝钗暗想道,不动声色的将两人轻轻相握的手看在眼底。
  好生情深。
  “颦儿,这许多年不见,我在南边都听说了,修文立传、兴建女学、创办女报,你做出来好大一番事业呢。”见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室内只余他们三人。黛玉是无力招呼,黄舍生无心应酬,宝钗便自寻了椅子坐下。
  ““宝姐姐也听说了?”黛玉赧然,笑意似朝晖间析出的薄透而华美的晨雾,“比起宝姐姐重整家业、振兴宗族的手笔,我做的这些委实算不得什么。说来我的《春误》第三辑将将编完,只差一点收尾,这回我将西北的几位异样女子也包纳了进去。这几位运筹帷幄、冲锋陷阵,竟如当代木兰一般。宝姐姐若是多呆几天,就可赶上第一批书印出,读读她们的故事啦。”
  宝钗眉心水波似的一皴:“你都累成了这个模样,不好好休养调理,还这般操心使力?”她忍不住扫了眼黄舍生,见他只怔忪的看着黛玉的发鬟,意态清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心下纳罕:这黄舍生也容得她这般胡闹!
  黛玉又笑了,意态甚是疏明潇散:“宝姐姐必听过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她柔声念道,继之以微讥诮的一笑,“说的多好。可是,又干我们女子何事?”
  “都说是天下兴亡只苦了百姓,我可不这么看。兴,我辈为妻为妾,相夫教子;亡,依旧为妻为妾,相夫教子。百废俱兴,可轮得到我们出力?朝纲昏乱,可轮得到我们献言献策?山河飘摇,可轮得到我们匡扶社稷?盛世太平,可轮得到我们名垂麒麟阁?我们自生自死,自枯自荣,青史之中,几时容得我们不为父母亲眷、不为夫婿子孙,只为我们自己发声?”
  “宝姐姐,你总爱唤我‘颦儿’,可我更爱郁离这个名号。‘郁’为文,‘离’为火,文明之象。我虽才德微薄,可当了这个名号,便总该不愧领才是。我也不求流芳千古,亦不求时人称许,我只求为古今天下的女子发声立言!”
  女子声息孱弱,几如飞絮游丝一般,可字字如惊雷狂电,震得宝钗面色雪白,半晌无言,惟有怜惜一叹:“天下大道千万条,你偏偏要自讨苦吃,去走最难的那一条,又叫我这个做姐姐的有什么话可说?”
  “安逸高卧是一世,踯躅独行也是一世,横竖百年之后都是一具冢中枯骨,又何必计较难易得失呢?”黛玉笑道,微仰了眸光,望向赦生的眼睛,眼底万千柔情似萤火浮光,“何况,我并非只有孤身一人。”
  笼在袖中的手指微颤似的一曲,宝钗垂目半晌,低声道:“你放心吧。”
  怎样的一生,方才配得上“无悔无憾”四字呢?回薛家的路上,宝钗一直在游想。
  掌家后的这些年里,上门求娶的人从来就未断过。只是她毕竟年纪不算小了,那些来提亲的人选或是资质平平,或是门第清寒,或是原配去世谋一续弦,或多或少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前日又有皇商童家为他的次子求配,此子与她年纪倒是相匹,生得也是清俊聪明,生意场上合作数次,脾性亦是不讨厌,对她更是钟情,知她家中情况特殊,甚至愿意舍却姓氏,入赘薛家。
  以她如今境况,这位童二公子是最好的选择。
  涉及终身大事,宝钗毕竟为人端淑,不好自己开口。连日来只好寻各种借口躲出去,只交由薛姨妈去与上门说亲的官媒商议。她下了车,回房换过衣服,正欲去薛姨妈房中说会儿话,薛姨妈却主动过了来,一并过来的还有抱着小公子薛霖的奶妈。
  薛霖是香菱之子,面目脾气甚肖香菱,生得清俊文秀,聪慧腼腆,两岁初便跟着香菱习字。宝钗对这个侄子十分疼爱,闲时也时常指点他读书。见奶妈抱了他来,连忙亲手将小侄子接到怀中,放在膝上,故意皱一皱眉:“才半日没见的功夫,霖儿又重了。”逗得薛霖嘟了半晌嘴,又问他读了几句书,薛霖一一的答过。
  薛姨妈坐在一旁,望着女儿与孙子一问一答,目光慈爱。一时宝钗考校毕,薛姨妈便问了问黛玉的情况,宝钗说了,母女俩叹了一回,薛姨妈不免又掉了些眼泪。宝钗见母亲东拉西扯了许多话,却兀自目光游离,显然还未说到正题,不忍她再磨下去,只好主动点出:“妈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语声未落,薛姨妈的脸霎时红了:“童家的媒人,妈给打发了回去。”
  宝钗笑意微凝,只淡淡的“知道了”一声,便低头摆弄着腕上的镯子,并未追问回绝之由。女儿愈是淡然,薛姨妈便愈是不安,满面羞惭的强撑着道:“那二公子人虽有些出息,可我的儿,哪有堂堂七尺男儿主动入赘女家的?有没有志气还是另说,这背地里是安的什么心……总让人害怕呢。”
  “这事,妈做主便好。”宝钗慢条斯理的道。
  事态如此发展,她竟毫不意外。
  小儿子,大孙子,从来都是老太婆的命根子。宝钗既非是薛姨妈的幼子,又非她的长孙,平日里口中虽是一般无差,但心里究竟朝谁偏了一偏,又是偏了多少,自然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心中明白。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