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望着女儿,心乱如麻。宝钗自小老成持重,可再早慧心重的姑娘,孩提之时总还有无忧欢喜的时节。只可惜她爹爹撒手得早,她大哥又总担不起家族的担子,累得宝钗一个闺阁弱女,小小年纪便要四处思虑,末了更是顶了蟠儿的位子,整个家族——包括她这个做母亲的,包括蟠儿,还有霖儿——反都要依仗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来。
宝钗是不能出嫁的。女儿家嫁了人便是外姓,眼下的薛家便再找不到主心骨去依靠,总不能拉了薛蝌来主持大局。可宝钗也不能招婿入赘,招婿生子后便随了薛家的姓成了薛家的人,有了宝钗这样聪明能干的娘,日后这孩子怎么会甘心在薛霖之后?届时哪里还有她的霖儿的容身之地?
宝钗摩挲着薛霖雪白粉滑的小脸,笑容娴雅:“妈,我原是你亲生亲养的女儿。我们母女之间,从何时起说话还要这么隔门隔户的?”薛姨妈额头汗水涔涔,嗫嚅着道:“原是你那没出息的大哥对不住你……”
“妈,就这么着,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宝钗容态端淑的道,“嫁出去、招婿进来,原也都是那么着。与其让个外人混进来,不如独个儿在妈身边,守着哥哥和霖儿自在。”她低眉,摆弄着衣带,眉目淡淡,说不清是漫不经心,亦或是心灰意冷,“不怕妈笑话,我本就无意嫁人……打从决定代哥哥掌家起,我便绝了这个念头了。”
她抬起脸,笑了一笑,眉翠目秀,俨然又有了儿时的无忧之态:“妈可放心了?”
薛姨妈又哭又笑的走了,宝钗送她到院门前,却没有立刻回房。
“父母在,未嫁女无私产;户未绝,在室女得男聘财之半……”她轻轻的念道。轻抬了螓首,直直的望向了无垠的碧空。约莫是被冷冽的日色刺痛了眼睛,她摊开帕子挡在眼前,隔住了日影,却仍一动不动的仰头望着。
莺儿静静的注视着她,只觉得自家姑娘似乎要化作一片雪,得一点日光便要化去一般,一时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她看到宝钗落下了一滴泪。
“当年与林妹妹倚窗对弈,说起各自的身世。她羡我有母兄可依,不似她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宝钗说着,自嘲的一笑,拭去了眼角湿痕。
可林妹妹又何尝知晓,真正的孤独,是明明被世间喜乐环绕,却心知肚明样样与己无关,这般的一无所有,又有几人能懂?世人只见她薛宝钗以不让须眉的手段智计叱咤商海,却不知她赌上青春、智慧与幸福守护的薛家,自始至终都不属于她。而这一点,她自沐浴着母亲的期待将权力从疯傻的薛蟠手中接过时,便一清二楚。
生来的冷情与通透是足以使她洞明世间一切的利害机心,可当源自母亲的戒备、疏离与伤害迎面此来时,那颗本以为早已清透坚冷如寒冰朔雪的心,依然有着碎裂般的疼痛。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与赦生的年龄差已然显露
宝钗结局get。作为家族的掌舵人,家族并不希望肥水流入外人田,也不希望她动摇到家族男丁的继承人位置。而作为无权拥有私产的未嫁女,哪怕她为家族创造了无数财富、立下了无数功劳,理论上讲这些财富没有一文钱属于她自己。
这不公平,可她早有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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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盟
白日里的寿宴办得是热闹,可考虑到作为寿星的黛玉精神不济,便未出席。入夜后宾客散尽,一众丫鬟们凑了分子,嚷嚷着要给黛玉单独做寿。紫鹃、雪雁、晴雯、藕官、柳五儿这几名丫鬟近年来被黛玉派去各处做事,这次特特的赶回来给她庆生。这几人与黛玉情分亲厚非常,赦生夹坐在中央,几乎觉得自己成了外人。
因黛玉精力不济,席上只以清净为宜,丫鬟们一拨一拨的拜完寿,说毕吉祥话,便各自坐下,清清静静的说着话。倒是黛玉觉着她们屏息静气的样子太过拘谨,轻和而笑:“怎么个个儿的都低眉顺眼的?我晓得了,必是觉着这月的赏钱给少了,我回头便跟林渊家的说,多给你们一月的月钱,权当是我的回席钱,可好?”
小丫鬟们闻言,顿时嬉笑颜开。紫鹃等人亦是笑意盈盈,将一点忧色巧妙地隐于眼底。他们在忧虑什么,黛玉又怎会不知?当下复笑道:“今儿我是寿星公,列位都需听我号令,不得拗违。”她睨向藕官,“记得从前你唱小生唱得最好,一晃这么些年过去,再不曾听你亮过喉咙,不知道口齿可还清亮么?”
藕官会意:“姑娘想听什么?”
黛玉坐了这会儿,已觉气息困乏,顺势依偎进了身侧赦生的怀里:“你只捡那好的唱一支,若是不好,可是要罚的。”
晴雯一听顿时眉开眼笑:“我最爱听曲儿了,可恨藕官这丫头,还有从前怡红院的芳官,个顶个儿的面子薄,扭扭捏捏的只是害羞,怎么央求都不肯唱——这妮子万一唱的不好了,姑娘预备着怎么罚她?”
“就罚……”说是要罚,可黛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只好望向赦生。
赦生环住她:“数竹。”黛玉戳了戳他的下颌,笑弯了双眸:“对,若是唱的不好了,就罚你去数一数那边山头的竹林子有多少竿竹、多少茎笋。”
藕官眼观鼻鼻观心,将两位主子的恩爱之状视若空气:“好的确是有,但有一条,我才不爱那些热闹的戏文,曲子是好,只怕大伙儿嫌短,而且也不对景。”众人被她吊起了胃口,闻言连声催道:“不说还好,这一说越发让人丢不下了。谁管你应不应景,快唱吧!”
藕官当下立起身,清曼着嗓音徐徐歌道:“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
“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
“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引自汤显祖的《南柯梦·清江引》]。”
曲声寥寥,众丫头听得眸光转黯。黛玉听在耳里,不知怎地心头突地一震,眼底止不住的堕下泪来。紫鹃颇觉不祥,强笑着轻轻掐了掐藕官的胳膊,道:“你这丫头真是有够坏的,大好的日子,巴巴的非要招人眼泪不可?”
黛玉勉力收了眼泪,坐直了身子:“曲子原是好的,唱的也好,便不算藕官作怪。倒是她这一招,招起了我的兴致。不如,我给你们抚一回琴吧?”说着斜睨了赦生一眼,微微而笑,“某君可莫要再听睡着了去。”
紫鹃忙起身去取琴,春纤与雪雁摆好琴桌,点了一炉意可香,藕官则服侍着黛玉换衣、净手。黛玉坐于琴前,敛神宁心,徐徐的探出素手。恍若空山闲云的一刹宁谧之后,便是清泠似薄暮蜻蜓飞掠的琴声流响。
赦生向是音痴,再高旷玄妙的琴曲,流进他的耳朵眼里,清一色的被简化为意味不明的枯燥杂声。除却初识之际的《淡黄柳》曾触动他的思乡之情外,黛玉所弹的一应曲子,于他而言,除了催眠的功效外再无其他。因着这个缘故,也不知被黛玉打趣了多少回去。可不知为何,此番听琴,居然听得入了神。
素白蝴蝶翩跹而舞,俄而化为一峨冠博袖的仙人御风长啸。啸声未歇,仙人身化修竹,郁郁翠翠,于不变的八风之间婆娑摇曳。披离清影投落于地,但见蔓草青青,淹没着小小土丘,丘内黄土漫漫,竟有一具白骨高卧中央……
赦生霎时惕然。
“冢上一竿竹,风吹常袅袅。下有百年人,长眠不知晓。”藕官侍奉黛玉时颇读了不少诗书琴谱,听得心神俱怆之处,不由低声轻颂出这首《孤竹君》的琴辞。
琴声戛然而止。却是赦生陡然起身大步近前,一掌按下,登时将琴按哑了声。嗡鸣不休的琴弦在他掌下兀自战栗,带来微微的痒意。“这首曲,不许再弹。”他盯着黛玉,眼眶薄红,语声喑哑得近似凝噎。
“赦生,你明知……”黛玉轻声道。话至一半,便被赦生决然打断:“歇息吧,你累了。”
《春误集》第三辑发售之后,像是绷断了某根不可说的生命之弦,黛玉终于卧病不起。卧床期间,她迷上了编五色缕这项消遣。说是消遣,却又与闺阁女子以针黹打发时光的消遣不同,无论昼夜,她但凡有醒着的时候,总要不停地编五色缕。一根又一根,鲜明绚烂的,清雅宜人的,素净恬淡的,艳丽耀目的,根根用心之极。
赦生有事外出,没人管得住她。丫鬟们劝她休息,她也不肯,心下只道:“从前我答应过赦生,年年要亲手为他做五色缕的……万一我去了,年年端阳,总不能让他什么都不戴,成个什么样子?”
《春误集》校订完毕后,负责主理此事的紫鹃回到她身边伺候,这位最明了她心事的姑娘柔声劝道:“再怎么着,姑娘也总得以自己的身子为先。真要累着了,心疼的是谁?姑娘若真想给姑爷打络子,精精细细的做一个,把心意尽到了就好了,何必弄着许多劳什子!”
黛玉靠在引枕上微微的喘了口气,闻言脑中灵光一闪:“紫鹃,拿剪子给我。”
终南山道场,连天风雪之中,是被埋藏厚厚玄冰之下的女子。隔了清明如镜的冰封,赦生眼露焦虑锐意,望向内中的元瑶:“今日仍无进展?”
元瑶瞑目兀坐于冰下,一动不动,独有一缕心音回道:“无,僧道仍在人间。”赦生的双手攥得很紧,几乎可以看见雪白皮肤下跳动的淡青血管。冰冷如刀的回旋狂风将他的发缕掠起,翻卷如狂蛇。他骤然给了狠狠冰镜一拳,身化电光遁去。
身后,厚堪三尺的冰镜裂开了数道龟痕。
元瑶:……
借杀生道回到魔界,赦生在天魔池外堵到了伏婴师:“今日仍无进展?”
伏婴师望了眼这位携了满身喷薄欲出的戾气的小皇子,将手中符咒翻转,又翻正:“属下早已告知殿下,王子妃所在的世界才是距离绛珠仙草所在之仙界最近的一级世界,若是彼端世界找不到通路……属下惟有请朱皇与女后治罪。”
赦生咬紧牙,究竟无法对这位血缘上的长者发火,只得强忍着默默离去。
赦生回来时,紫鹃正指挥着一群大小丫头放风筝。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风筝,乘了轻而舒徐的风,随着飘悠悠的风筝线升入青碧色的旷远穹庐。赦生看了几眼,难得的皱了眉:“这是作甚?”
“这只美人风筝绞紧些,快和旁边的大燕子缠上了。”紫鹃边说着,边向赦生福了福身,“姑爷您回来啦?我们放风筝送晦气呢!”
“送晦气?”赦生面无表情的重复道。
紫鹃解释道:“从前放时姑爷都恰巧不在,想是没见过?送晦气是这里的风俗,倘若在清明这天放风筝,家宅里的病祟晦气就寄在那风筝上面。随风放起,再趁风筝高飞的时候剪断风筝线,就能将所有晦气统统放走了。”
赦生立定了脚步:“还有多少风筝?”
“全在这里了。”紫鹃指了指丫鬟们手里林林总总二十来架的风筝,“才姑爷没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放了十几架……”
“不够。”赦生道,他半眯了眼扬起头,上方长空无尽,那些乘风而上的风筝便一一的化作目力难以辨识的小点,几番云卷云舒,便再难寻觅,“再买一百架来。”紫鹃张了张口,望见他微红的眼梢,到底还是将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风筝很快买来了。因他要得急,采买上的人只得不拘优劣的买了许多回来。赦生也懒得辨认这些风筝的精美与否,约莫是数年来所有的不甘与愤懑蓦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抓起薄薄的风筝,暗运臂力,将这只被涂得五彩斑斓的蝴蝶高高抛上了天空。
丫鬟们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她们望见自家姑爷空出的手五指一合,不知哪里刮来一阵冷飕飕的风,将缓缓下坠的纸蝴蝶卷入高空。风筝轴转如急雨,不过眨眼间,风筝线已转至尽头。紫鹃正待上前剪断,便见赦生抖了抖腕,蹦脆的断裂声里,断线的纸蝴蝶悠悠的消失在了高云之后。
在一众丫鬟惊愕的目光里,赦生一只接一只的把风筝扔上天去,以魔气鼓风,崩断绳子。再扔,再鼓风,再剪……他闷头做着这一枯燥的动作,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直到黛玉在紫鹃与另一名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的出来,自背后牵住了他的衣袖:“外头风大。”
赦生僵住了后背,一动不动。
黛玉咳了几声,仍牵着他的袖口:“赦生,算了罢。”
赦生这才回头,眼底是无能为力而杀意迸射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君可记得那年两心相许,君赠我以琼瑶,我赠君以千千结?
元瑶:那也犯不着砸我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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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瑛
相识多年,黛玉鲜有见到赦生皱眉的时候。少年眉心的肌肤皎若素雪,不见半点皴痕,也本不应染上半分象征着愁苦的皱痕。可他的双眉当下却皱得极紧,紧到了黛玉想要抬手抚平,却已失却了抬手的气力。
她仅剩的气力,在支持着将新结的络子穿上了一块黛色美玉,又将玉系在赦生的腰带上后,便耗尽了:“你看看,可合意么?”
赦生默然以手指抚了抚腰间佩玉,那玉色如深黛,灵秀逼人,正是他旧年赠给黛玉的定情美玉。上面所穿的一条编结得极精巧的墨色络绦。纤巧入微的梅花攒聚成连绵回环的一链,色泽光润似雨夜腾染的乌云、砚池微凹的新墨,温凉中沁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香,荡魂摄魄。
那是黛玉天生的发香。
赦生眼底雷云翻涌不休,对上黛玉期冀的眸光,哑声应道:“自然合意。”
细碎的笑纹自黛玉唇畔漾开,她松了口气:“古人有‘结发为夫妻’之说,别看这络子只有短短一截,我可是剪了许多头发才打出来。你纵是不合意,也再没第二条可以替的。”话音未落,她整个身子已被赦生扣进了怀里。满腔沸腾的郁郁之火驱使着赦生迫切的需要肯定黛玉的存在,他想将她紧紧地、密不透风的锁在怀中,可顾虑着她病体虚弱,又只能极力克制着自己放轻力道。
将脸埋在他的肩畔,黛玉细声轻喃:“赦生,识得你、嫁与你的这些年来,我已将寻常女子几百年都消受不到的快活和福气都用尽了。哪怕是如今耗到油尽灯枯,也觉得这一辈子没什么好懊恼不足的。可是我只顾着自己纵情任性,不管是为着什么,总归是亏欠了你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