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霹雳]掌心花——紫焱
时间:2019-07-08 09:48:38

  眼角发烫的感觉近于灼痛,赦生合上了双目。
  不知几番入梦出梦,黛玉再破梦微睁星眸之时,入眼的便不再只是赦生,还有坐在床边为她诊脉的元瑶。病人苏醒时气息的微妙变化自是逃不开修道者的耳力,可元瑶恍然未闻,仍继续凝神于脉象,深黑的睫毛低垂,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大姐姐……黛玉想唤她,但张口即是几声破碎的咳嗽,只好苦笑着放弃了这一尝试。元瑶终于移转视线看来:“黛玉,你与赦生和离吧。”
  黛玉微微张圆了眼。在另一侧,赦生似乎早有预料般一动也未动。元瑶毫无意绪的声音仍在继续:“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宝玉百般设法逃避家中定给他的亲事,无非是一直心里挂着你。我知道,你也不讨厌他。由我做主,你与赦生和离之后,我就把你许给宝玉。大观园你是住惯了的,再嫁回去,亲上加亲,益发的亲密了。难道不好么?”
  难道不好?
  哪里都不好!
  她与赦生经历了多少波折方才定下这白首之盟,自是早已非对方不许,又岂是区区一个“好与不好”所能界定评判的?况且他们的姻缘之所以能够造就,中间少不得元瑶的默许撮合,临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和离”当头扔来,还要黛玉改嫁宝玉,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如此胡说八道,赦生居然也忍得?
  黛玉望向赦生,却见他抱臂靠床柱而立,只留给她一个神思抽离的默然侧影,独有眉目枯寂,似染了薄雪的剑芒刀锋。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咳嗽了几下,眼睫微抬,眸底含了了然的通明笑意,徐徐摇了摇头。
  元瑶微凝了目光:“你果真不应?”
  黛玉的神气已不足以支撑她开口说话,然而莞尔浅笑的眼神平和,俨然在说:“请大姐姐成全。”
  “你道是我当真不愿意成全你们吗?”黛玉的选择,元瑶并不意外,可果真预料成真,她的心底仍是隐隐作痛,“如果我说,斩断你与银鍠赦生这本不应存在的情丝,与宝玉续缘,这是目下唯一替你续命的办法呢?”
  眼睫轻颤似秋凉时节不胜凉风的蝶衣,黛玉展颜,玉颈微动,尽管幅度极小,但仍是一个确确定定的摇头拒绝。尽管不曾诉诸于口,但元瑶与赦生都明白她的意思——她自无心,何苦为着一缕残命,负了赦生与她自己的心,又误了情同手足的宝玉?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自不以为早夭为薄命,便无旁人指摘嗟叹的余地。元瑶阖目,深深的吸气,呼出,睁眼:“黛玉,你可知自己的来历?宝玉的来历?”
  “你本是仙界灌愁海之畔的一株绛珠草,得赤瑕宫神瑛侍者甘露浇灌,方才修成女体。因神瑛侍者凡心偶炙,入红尘历练,你为报恩,也随之入凡,立誓要以一生眼泪偿还他的甘露之恩。”
  “你与宝玉命中注定当有一段情缘,泪不尽,恩不还;泪尽,恩义两清。这段前事本于你的性命有碍,但换个角度想,倘若你重拾前誓以泪报恩,便可顺遂天道承负之铁律,在你泪尽之前,性命必是无忧。”元瑶一字一句讲得清楚。
  前事因缘,在这许多年的梦魇掠影间,黛玉早有预感,木石前盟便如遗落而重拾的最后一环,将整根链条重新串起。烟波澹荡的情愁之海,清凉明透的甘露,无极无际的群芳之海,仙子们飘飞的裙裾,碧霄宫阙间涌流的霞彩……太虚幻境的一切记忆骤然涌入脑中,她心怀激荡,只觉喉间一阵腥甜,唇角登时溢出了朱红。
  “那又如何?”她挣扎许久,终是攒足了力气道出了短短四字。
  这一世,绛珠是欠了神瑛一命。可那又如何?此世不还,他世再还便是。眼泪还他,命也还他。可我的心,我的心……
  她一分一分的挪动眸光,望向如泥塑石雕般静立的少年。继而,向自己的爱人绽出了一抹含血的浅笑。
  我的心给谁,惟有我自个儿说了算。
  “雪剩欺梅,烟轻度柳,瞒人最是东风。铜街似沸,一番箫鼓春浓。赚得杜郎吟赏,安排逐队斗青红。凭谁问、桃符换矣,如此悤悤?”宝玉望着壁上的字画,口中轻声吟哦,神色如痴如梦。
  见这位以“顽石翁”为名、靠一枝生花妙笔名满天下的才子视满桌佳肴如无物,只盯着一幅字出神,管事道:“这幅字是主人爱物,特地装裱妥当挂在厅中飨客。可惜过去的客人无心风雅,只埋头苦吃,枉费了主人的一番精心布置。惟有贾公子品出了此中妙意,主人要是听到,管保要为这份知情知意浮一大白。”
  “这幅字从何而来?”宝玉的声音轻飘飘的。
  管事道:“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上元节,黄舍生黄三爷带了一位姑娘来吃饭,真真的是并立如玉的一对璧人。那姑娘不但姿容胜仙,才学也是极好,临行留字,就是贾公子看到的这首《庆清朝》了。当时我还奇怪,黄三爷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么一位绝世佳人?后来郁离君红梅选婿,嘿嘿,我才回过味来!”他说着,忽然叹息,“可惜……”
  可惜,世间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引自白居易《简简吟》。]。
  “贵府的规矩我知道,凡用一餐,需以题咏留赠主人。可我近来才力衰竭,只能想出几句。就写在林妹妹的这幅字上,可以么?”宝玉喃喃道。
  管事这才记起郁离君与顽石翁的渊源,见他神情凄切,问过主人后便允了。宝玉提笔,于空白处以蝇头小楷写下“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四句,写罢怔视垂泪,良久之后,忽而战栗。
  战栗,如同沉眠多日的人骤然醒觉长梦,于似是非是的真实与假象的错乱间,极悚然而又极快然的一颤。他白润如玉的面上浮起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神色,骤然将手中笔一掷,快步大笑出门而去。
  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自幼文弱的荣国府的二公子就这么走出了门。看似寻常的步履竟现出了缩地成尺的玄妙幻象,一步,身入熙熙攘攘之人海;下一步,已至隔绝红尘的幽寂院落。他推门而入,高声道:“妹妹并非不可救!”
  感应到了他周身沛然滂流的清绝仙意,元瑶与赦生齐齐变色。约莫是同源的气息润泽了枯涩的心腑,黛玉居然也张开了眼,甚至有了说话的气力:“二哥哥,你也醒了。”
  元瑶无声起身,让出了位置,让宝玉坐下在黛玉身畔。宝玉望着黛玉枯槁的容颜,神情泫然。出乎元瑶与赦生的意料,他并没有向黛玉剖白心意,而是讲了一桩极琐碎的小事:“从前我在园子里撞见一个女孩子用簪子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画蔷,后来闲坐无聊,听说梨香院里龄官唱曲唱得最好,便寻过去,央她唱一套《袅晴丝》。妹妹你是知道的,自小家中的女孩子哪个不对我笑脸相迎?我看惯了,便以为理当如此。却不知那画蔷的女孩子正是龄官,更不曾想她对我竟是不假辞色,神色如冰,嫌弃得很。”
  他含泪而笑:“后来贾蔷过来了,龄官对他又笑又哭,又嗔又喜,俨然要掏空了所有的心和眼泪的情状。自此我便明白,世间情缘浅深,原是各有分定……”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终于看向一旁将自己沉寂成了一道影子的赦生,“赦生,我知道你可以在平级世界中自由来去,但林妹妹的原身绛珠仙草却扎根在东方长乐世界的西方灵河三生石之畔,是高于我们身处空间的神仙天地。实力不足,无法到达;不识路径,无法到达;没有突破空间壁垒的通灵神物,也无法到达。前者我帮不了你,中间一条,若是能寻到身具佛眼的大能,便可迎刃而解;只有这通灵神物,好巧不巧,我脖子上正挂了一枚。”
  “别!”黛玉出声,泪流满面。
  “林妹妹,我们自小在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宝玉回头一笑,眉目温和。
  元瑶神色踌躇:“宝玉,可通灵宝玉是你的寄命神物。一旦离体,久则性命难保。”
  宝玉、或是神瑛侍者闻言只是摇头,随手一扯,便像掐果子一般把元瑶口中的寄命神物摘了下来:“这位大姐姐,我原就觉得,我不过只是一介须眉浊物,林妹妹这样的神仙人物都没有玉,独独我有,这造物实在是有眼无珠得紧。”
  他仰天呵然一笑:“我本大荒一顽石,无材可去补苍天,遗世青埂万万年。现在,不过是各归其所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玉觉醒,绛珠神瑛各归其所
 
  ☆、莲华含光
 
  赦生半跪在床边,轻轻将黛玉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合在双掌中央,继而垂头,让自己的额头抵上了那只干涸得不见半点生命力流动的手。在鬼门关来去千百回也绝不流泪的少年,于此刻声息泯灭的静默里,蓦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自一开始便知晓,自己与黛玉的生命并不对等,然而他确乎见过、也想象过黛玉的每个样子。她手捧书卷,燃起一炉香默读的样子;她毫端蕴秀,临窗对烛摹写诗文的样子;她凤冠霞帔,于红巾一角掀开时浅笑盈盈的样子;她儿女绕膝,宜室宜家其乐融融的样子;她鹤发苍颜,伴着清风明月端坐抚琴的样子。
  他知道他会陪着她一直到老去。等到她头发花白、牙齿松落、皮肤上布满了皱纹、背也微微驼着的时候,他会搀扶着她走过每一个她想要去的地方。被人指指点点也无所谓,他会骄傲的向每一个人宣告,被他搀在怀中的,是他的妻子,他的爱人。
  彼时他绝不会料到,自己根本没有可能陪着黛玉老去,因为上天甚至不会施舍给她老去的机会。
  “太虚幻境戒备严密,要前往三生石畔带走绛珠原身,这条路过于艰险难行。但幻境一隅有一处深渊名迷津,彼岸即是西方灵河,河畔便是仙草所寄身的三生石。但这迷津深不可测,惟有一具木筏可渡,由木居士与灰侍者掌舵撑篙,只渡有缘人。”宝玉道。
  赦生紧紧攥住通灵宝玉,深深看了宝玉一眼,身化雷光遁去。实力、路径、通灵神物,神瑛侍者所提三者,他已有两者在身,至于可以佛眼看破三千世界的佛门大能,他还需回魔界打探。
  “看破三千世界、寻找迷津之佛眼?”朱武一时无头绪,九祸心下却已有人选,徐徐一笑,“身具此种大能之人,舍苦境万圣岩的那位圣尊者而谁?”
  “一步莲华?”朱武这才记起,“他的佛眼之光曾助赭杉军与苍突破万年牢迷障,确实是最佳人选,只是……”
  黛玉性命垂危,赦生哪里来得及听他唠叨什么“只是”,听明了地点与人名,当即张开杀生道接向万圣岩。幽蓝的结界一闪即没,朱武这才来得及将后半句说出:“万圣岩与魔界宿怨千年,亡于赦生狼烟戟之下的圣域僧众不计其数,作为万圣岩的领袖,一步莲华会愿意出手帮赦生吗?”
  “何止如此。”九祸冷冷道,“天座被旱魃挖去佛心续命,雪钵五僧中有二人丧命于赦生与螣邪郎之手,破戒者一莲托生因度化吞佛铸剑而耗尽修为,剑僧玄莲因任沉浮筹划的爆炸而被乱石砸死,万圣岩覆灭于魔界大军铁蹄之下,一步莲华自己被袭灭天来于天魔像前吞噬,元神被合并前还遭挖眼之刑……”
  朱武听得出了一脑门的汗,由衷的叹道:“九娘,我休眠的那些年,你和旱魃还真是得罪了不少人。”见九祸神色不虞,连忙转开话风,“只是如你所言,万圣岩上下皆与魔界有不解之仇,以一步莲华的修为,自然与苍、赭杉军一般,已醒觉时间回溯的真相。你就这么放心让赦生独自去万圣岩?”
  “自无不可。对这位老对手的了解,我只会比你更深。”九祸冷艳而笑,“佛相,魔相,过去身,未来身,圣尊者,魔尊者,本是一体双面。赦生前世固然修行了杀僧取业,可徒儿的修行之法,难道还不是师父倾心传授的么?”
  听母后如此淡然,向来疼小弟疼如心头肉的螣邪郎不免发急:“就算那个妖僧顾念着当年的香火情,为他指点迷津所在,可仙界何其凶险?放任小弟孤身一魔去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螣邪郎,”见长子神情急切,朱武不得不出言提醒他安定情绪,“赦生所持灵物只认赦生的气息,且只够为一人开启通途,我们皆是爱莫能助,且静心等待消息吧。”
  “难道小弟此番遭劫,我们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得了?”螣邪郎眼神一厉,“帮不得小弟,看顾下弟妹那头,也算是尽了做兄长的责任。要我像父皇母后一般,我坐不住!”说着掉头就走。
  黥龙伸臂拦他,被他顺势扯住手臂:“是做兄长的,就随本大爷一块儿打破那破烂结界,过对面世界,替小弟照顾弟妹去!”黥龙一怔间,已被他拖出了老远。
  菩提天池,清波澹荡,清风容舒。
  白发白衣的僧人张开猩红双眼,望向骤然现身单膝跪在身前的魔界少年,掐住手间佛珠的手指紧了紧。面前少年已活过了无数凡人的生死轮回,却依然有着一双纯然到不染尘埃的眼,生机凛凛,却冷锐坚毅。
  一步莲华喜欢这样的眼神。无论是那错乱的另一时空还是当下,无论是魔心怒恚的魔尊者袭灭天来还是佛心祥和的圣尊者一步莲华,皆是如此。
  于是他开口发问:“赦生童子,你因何而来?”
  “吾名银鍠赦生,并非佛门童子。”不及思索对方为何会知晓自己的名字,满腔愁苦便被白衣僧人奇特的称呼一滞,赦生心中十分茫然。
  一步莲华微笑,却是不理会他强调的语气,将适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赦生童子,你因何而来?”
  彼为母后尚且称许不已的佛门尊者,自然不会耳背,更不会将无意义的发问两度说出。是以面对他的二度发问,赦生忽然敛尽了周身戾气。谁也不知道在这弹指可度的寸光阴间,他想了些什么,只能看见他本自清亮锐利的双眼沉寂,一如两块枯硬而粗粝的冰凉的山岩:“赦生童子此来,只为求佛眼指点迷津之路,摘取一瓣掌心花。”
  以莲华为号的僧人温然而笑的容态似极了净月莲花,他缓缓阖目,顷刻之后,两道莹金光华穿透空间而去:“若去迷津,必先取道含光雾海。于你,此处并无凶险,你只管寻此光前去,届时必有有缘者指引。”
  一步莲华探手,轻轻扶起赦生,腕间香珠摇曳,佛语恢弘清圣,回荡于青天白云、碧波和风之间:“求得掌心花后,吾会亲往天魔池,接引护法童子入我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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