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坐在书房里,听她们几个在外面叽里呱啦的笑个不停,便走出问道:“怎么了?”紫鹃回身笑道:“雪雁找到了一匣子旧帕子,偏作怪装着找到了宝贝,和春纤合着伙儿哄我玩呢。”
“旧帕子?”黛玉愣了愣,“给我看看。”
“不过是姑娘旧年的东西,最近用不着了,才收起来了,没什么好看的。”紫鹃口中说着,却还是把匣子捧了来。黛玉不过是看了两眼,却长长的叹了口气,形容间似有无尽惆怅之意。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放书桌上吧。”
紫鹃不解其意,但她素知自家姑娘是有些痴癖的,如此行为实在不算稀罕,故而也没有多想,便依言放好。
月轮孤悬之际,正是夜深人定之时,潇湘馆中却尚有一灯如豆。紫鹃她们早被黛玉支去睡了,只剩下她披着衣孤身坐着,独对着一枝明灭烛火。黛玉出神良久,瞥见书桌一角放的匣子,目光沉了沉,忽然探手入袖,取出了一物。乌鞘似墨,宝石如血,正是赦生赠她的匕首。
黛玉的屋子里总收着许多的帕子,缥色的如碧波,素色的似流云,丹色的若艳花。而黛玉也总有那么多的泪水要流,或是和宝玉有了口角,或是思念故去的亲人,或是怀恋故里,或是春凋秋逝,触动了心肠。
黛玉的眼泪,一年到头很少有停息的时候,她屋里的帕子,也常年鲜少有干的时候。
她有多久,没用到这些帕子了呢?似乎……遇见了赦生之后,她的眼泪便越来越少了。
纤细如美玉的指尖轻轻的抚过匕首柄上凶兽图腾的每一笔纹路,良久,一珠清泪蓦然滴落,破碎在了凶兽戾煞圆瞪的双睛之间。
那个畅游冰原的梦醒之后,她便恍然明悟,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温存拭泪的绢帕,不是同病相怜的楚囚对泣,更不是举案齐眉的貌合神离面子风光,而是……一双坚定扶携的手。
黛玉心绪如潮,一时忘却了所有的嫌疑避讳,开匣拿出一方旧帕子,提笔在上以极玲珑的簪花小楷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橐中龙鳞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她一气写完,这才发觉两颊冰凉,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攥着那方帕子许久,方才轻轻的用它包住了匕首,小心翼翼的挪出了几叠帕子,将匕首藏在了匣底,方才密密的用帕子填好,将匣子放在了书箱之中。
她不知道,一门之隔,赦生以隐身之法立在夜色的暗影里,正默然无声的望向她。分别近半年之后,这还是两人初次的重逢,却只是单方面的相见。明明只是咫尺之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之远。
在赦生的记忆里,黛玉还只是一个文文秀秀的小姑娘,水一般的发,烟一般的眉,雾一般的瞳。瘦瘦弱弱,像一枝不胜霜霰的支离樱枝。她的存在,于赦生而言便像他幼时珍藏的产自魔界死海深处的五光十色的小小海螺,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不叫任何人知晓,只在四顾无人的时候掏出来,一个人悄悄的看。
可只是半年不见的功夫,她似乎便长大了些,身体也健朗了好些。似是那一度枯涸的细枝忽而绽开了一两只嫩秀的蓓蕾,并非繁花似锦,只是疏疏宛宛的悠然着,便让脑中尚存着从前印象的他看在眼里不免惊骇起来,何以只一秋冬不见的功夫,对方便变得如此蕃盈而美丽。
既是诧异,又是某种不可思议、无法言传的……惊艳。
可,那又如何呢?
那名叫做元瑶的女修行事虽然不近人情,最根本的立场却是站对了的。那是人类的立场,又何尝不是异度魔界的立场。人类向以除魔卫道为行事准则,而魔界戒律,与人类有任何过深的牵扯都必严惩不贷。
人魔之别,就像九天碧云和九泉狱火,是穷极一生也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赦生毕竟不属于这里,正如……黛玉不可能属于异度魔界。隔在他们之间的,从来不是千山万水,而是两个世界。
他的存在,于她,已无必要。
这样也好,他本就是时候离开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父王的诵声蓦然划过心头,那悠长缠绵的深郁,即使是千年万载也无法纾解释去。赦生背过身,严冬的风夹杂着刮人的凛冽寒气,少年抱着双臂往潇湘馆竹绿的柱子之畔一靠,年轻的心中蓦然被求而不得的痛苦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的题帕诗原文为“尺幅鲛绡劳解赠”,将代指宝玉赠帕的“尺幅鲛绡”改为“橐中龙鳞”,龙鳞是匕首的别名
距离两人分别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了呢。说一说作者菌为毛要把他俩隔离这么久,主要是……黛玉年龄太小了。其实现在也小,她比宝玉小一岁,所以现在只有十二岁……好在原著和宝玉看西厢记的时候也是这一年,年纪小是小一点,但早恋没问题了(明明是古代女孩子早熟!)
好吧,现在说说赦生的年龄……按人类的标准应该是一千三百五十岁,但是折换一下魔的寿命长度……赦生现在只有十三岁,和宝玉同岁哦~
(为了平衡年龄差作者菌也真是拼了)
☆、凛冬(修)
飞雪欲来,彤云先行。
黛玉手扶着劲翠的竹身立在竹下,望见半边天又沉沉的盖住了乌压压的云,劈面刮来的风渐强渐冷,便知又要落雪。她这些日子心里一直闷得慌,往常这个时候还可去怡红院与宝玉说笑解闷,可如今她因着心病,早刻意的和宝玉保持开了距离,一并的连去怡红院的次数也减少了。而众姐妹里,迎春木讷寡言,惜春小小年纪却寡绝得厉害,探春倒是伶俐,和黛玉却总不是一路人,话不投机——论理大观园众姐妹中,才学、见识与她相匹的只有宝钗,可从前因宝玉而起的嫌疑,使黛玉对宝钗总有些看不过眼之处,如今那“因”虽不存在,“果”却还在,对宝钗,她到底做不到敞开胸怀相交。
贾母是疼爱她,连亲孙女都要推后一筹,可她的心思万万不可教她知晓;王夫人、凤姐待她也好,但有多少是亲戚情分,有多少是看在老太太疼爱她而前来俯就的面子情,黛玉分得清楚;紫鹃她们纵然贴心,却根本不懂她的烦恼;其余丫鬟婆子更是无从交流……千钧心事的重压之下,黛玉一日日的沉闷下来,紫鹃见她镇日闷坐,唯恐她把自己闷坏了,便极力的催她出门走走。黛玉不想她为难,只得出来,却只是怔怔的站了会儿,此刻明知有雪也懒怠进屋,可还没站多久,紫鹃便忙忙的出来找人,黛玉只得返身回屋,在月洞窗内坐了。
她到底无事可做,便随手抽出本书默默地看。她看得既心不在焉,那书便不过是入眼不入心,看了半晌都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倒是听见外头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廊下的鸟笼秋千似的来回摇荡,惊得内中的鹦鹉八哥炸窝也似的跳来跳去。
羽片大的雪花一层一层的下着,待吃过晚饭,外头也落了一尺来深,雪光明晃晃的好不晶莹。黛玉难得起了兴致,正寻思出门看看黄昏下雪压竹枝的景致,便听见一阵笑声自外传来,清清脆脆,透着股爽利的明媚劲儿。
阖园会这么笑、且笑得这么风风火火偏又不失悦耳动听的,惟有宝玉身边的大丫鬟晴雯。果然帘子一挑,一个个头高挑形容俊俏的丫鬟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说来也巧,贾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身份来历各自不同,却时不时有那么几个非亲非故却偏偏形容态度颇为相似的。像薛姨妈自金陵带来的香菱,容貌与已故的宁国府贾蓉之妻秦可卿便有两分相似,而晴雯的容貌原是众丫头中拔尖的,然而容色妍丽,却有那么几分神似黛玉。倒是性子差得太远,黛玉细腻多愁,晴雯却十足的是块爆炭,隔三差五的便要炸上一回。别人家的丫头见了主子温顺得像滴溜溜转的小羊羔,独有在她们怡红院,做主子的宝玉简直是怕了晴雯。换做别的主子,见一个丫鬟居然与自己的容貌相似,难免会生出几分忌嫌之意,黛玉倒不如此想,反觉得两人颇有缘分,又爱她性子明快,故而以黛玉清高自许的性子,晴雯反倒成了她罕有的放在眼里的丫头。
黛玉见是她,便放下那本她看了半晌仍不明所以的书:“这大早晚的,你怎么过来了?”
晴雯白皙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对着手直哈气:“还不是宝玉!”
黛玉微微的蹙了眉,晴雯只没瞧见,依旧竹筒倒豆子的一气说道:“今儿他也不知道哪里想出来的新鲜花样,非要拿那新雪烹茶。大伙儿没法子,便扫了极干净的雪煮水,茶用的是御赐的好茶——巴巴的置备好,你就安安生生的喝吧?偏偏又发了呆性,没住口的说他这个浊物不配尝新,必得要女儿家先享用过头一遭才轮得到他——这不就指着我来请林姑娘了么?”
黛玉摇头拒绝:“天儿也不早了,何必为杯茶大张旗鼓的来回折腾呢。你只回去吧,就说他的美意我心领,这黑天拔地的,便不大张旗鼓的特特的赶过去打扰了。”
晴雯一听急了:“林姑娘好歹过去一回,哪怕坐一坐就回来呢,就算是给我面子。不然回头那冤家发了呆性,不把怡红院给掀个底朝天么!”
黛玉本来还待再推辞,但见她满面急色,心思微转。眼下天色虽暗,但时辰倒也不算太晚,自己坐一坐回来也就罢了,何苦再为难晴雯?她和宝玉自幼一块儿长大,他的性子她哪有不懂的?兴头上给浇了冷水,胡闹倒不至于,但真惹得宝玉发了呆性,痴痴呆呆的不肯理人,别说扰得整个怡红院都人心惶惶,大家伙儿大约都逃不了干系。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戴了雪帽,披了斗篷,随了晴雯出来。
谁知这外面的光景与白日大不相同,黛玉一出来,便见一轮冰轮也似清洁的明月半衔上了枯树梢头,四围落雪焕彩流光,上下天光雪色交织溶溶,清冽皓洁不胜。又有一只鹤悠然步于霜溪之畔,看不清动作,只被朦胧光影勾勒出清拔的轮廓。黛玉不觉道:“今冬的雪,比往年似更大了些。”
大雪漫天,霜禽高飞,此情此景,竟是似曾相识。
“可不是吗,这天气,出来走上一遭,耳朵都能给冻掉呢!”晴雯口中应道,见黛玉止了步,眼望着远处溪水边款款踱步的鹤影,那神情几乎是痴的。
宝玉坐立不安的等了半晌,又长着脖子在门边张望了数回,终于听到大门外雨点也似的叩门声,以及晴雯的叫声:“林姑娘到了,快开门!”
话音未落,宝玉便像得了佛语纶音一般冲了出去。
茶确是好茶,然而黛玉不过饮了一盏,略坐了坐,之后便推说乏了要走。
“怎么不多坐会儿,这就急着走!”宝玉见她还没说几句话就要走,顿时急了,也不知他想到了些什么,点点头,故作沉痛的敲了敲额头,“我素来只知道妹妹聪慧胜我十倍,谁想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早起还在老太太那里一起吃饭呢,这才多少一会儿工夫,妹妹居然就学来了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下更是胜我百倍了。”
黛玉听他说的新奇,便止步回身问道:“这话怎讲?”
宝玉笑道:“你定是早早的算出来我要请你作诗,纪念纪念今夜的风雅之事,生怕自己做不出来露怯,所以抢先一步要逃之夭夭,是也不是?”
黛玉闻言低眉一笑:“可不是呢。寒天冻地的,手都僵了,哪儿来的心思作诗啊。倒是二哥哥你,此情此景,想来定是有佳作的。”
宝玉本是故意一说,因知道黛玉在诗词文采上向来不肯落于人后的,少不得会多坐上一会儿,至不济也要写出一首诗再走。哪里想到她居然还真的就服了软,反把话头推到了他的身上?他既不好说自己只是开玩笑,又不好说自己无诗,意外之余,不由讪讪的一笑。好在他向来颇有捷才,应着景倒也生出了几分诗兴,当下连声唤着让袭人磨墨。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鷞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唯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念诗的女子有着一把柔媚的好嗓子,她很明白自己的优势,说起话来拖着气息一唱三叹,总要将自己的好嗓子亮个彻底才肯罢休——以实而论,好听固是好听,却将诗中清灵秀致的意境生生念成了一派春光明媚,反倒沦于下乘。然而她大约并未认识到这一点,或者是意识到了也不在乎,依旧风情绰约着自己的好嗓子道:“姐姐们猜猜看,这是谁写的诗?”
被问到的女子们笑声婉转若春莺:“我哪里猜得出来?不过这诗写得如此之好,定是哪位名家新作?”
“哪怕不是名家之作,也必是宿儒笔墨。‘梨花满地不闻莺’,化用唐人旧诗,用得不露痕迹不说,以梨花拟雪,想一想都觉得芬芳袭人呢。”温秀舒雅的女声徐徐赞道。
柔媚嗓子继续一唱三叹的道:“错啦,都猜错啦!这诗的作者可不是什么成名已久的文坛耆宿,也不是那些一大半年纪的通儒,却是荣国府的一名十三岁大的小公子。”
“荣国府?呀,那不是贤德妃的母家么?”先前赞诗“芬芳袭人”的女子侧头问向元瑶,清秀的面上堆满了讶色,真诚得藏不下一丝虚假。
元瑶眉梢微动:“宝玉?”
“对对对,仿佛就叫这个名字,听说这个小公子还是衔玉而生的,可见根基来历天生下来就是个不凡的!”柔媚嗓子连忙道。
“弟肖长姐,贤德妃姐姐清雅脱俗,连幼弟的诗文也透着一股子仙气呢!”又有女子凑趣道。
元瑶面色淡淡,不置可否。自打长信宫复宠,没过几日皇帝便不顾太后铁青的脸色随便找了个由头恢复了她“贤德妃”的封号。于是一夕之间,曾将长信宫视若禁地的妃嫔们又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过来串门,希图讨好这位皇帝正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是一方面。就算得不了她的青眼,可皇上不是时常来长信宫么?倘使能借着贤德妃的东风,和皇帝来上那么一场“偶遇”……
可惜贤德妃性子淡,想要讨好她无疑是难比登天,数度示好都被敷衍了事之后,她们终于改变了目下的方针策略——不爱听我们奉承你,那我们奉承你家人总行了吧?
于是便有了以上一幕的尴尬画面。
“他才多大,懂什么呢。”元瑶微微笑道,宝玉的诗在他的年纪固然是好,但这些妃嫔们委实夸得过了。
“姐姐也太谦虚了。嫔妾虽然不懂,可也觉得听着有说不出的滋味。听说外面的相公们也说写得好,还有不少大族的公子们管荣国府的宝二爷求诗呢!”柔媚嗓子连忙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