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生死两茫茫……
元瑶在梦中轻轻的叹息。
她在接下天之隙内降下的第一道落雷时,便知道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力与这渐渐洞开的异界时空之力所抗衡。
抬手以手背擦去唇角溢出的血,她特意抛下贾元春的肉身赶来,眼下仅是元婴之体,流出的每一滴血都是她过往千百年来辛苦修行凝练出的道行灵气。手蘸鲜血,她迅速的在自己眉心画出灵符稳固元婴灵体,深黑的眼瞳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陡然张口,吐出了一颗宝华灿灿的丸珠。
当年飞升之际九九天劫临身,也没让她舍得动用此物。今日,到底还是要请出它了。
千万道剑气逆空而上,与九霄落雷相撞,每一次破碎的震颤皆有拔山彻地之威。道门仙意如长鲸吸水,聚敛了九千里山河的山川灵气,与天之隙另一头连接的异时空魔气喧天,形成迥异的两极。
元瑶自眉心逼出一滴鲜血,四围皆是拉锯般狂烈无绪的罡风,那小小血珠却在气旋中静止不动,煞是奇异。元瑶双手砉然结印,那血珠霍然随罡风而涨,化作一遮天弥地的血色太极,生生接住了道魔相斗的暴烈反弹,一分分、一寸寸的向上顶去。
剑胆中的破天剑意,足以抵挡异界滔天魔气对红楼世界的侵蚀。但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要根除此患,惟有封印这道时空裂隙。以方才粗粗交手判断,这异界的力量极为强大,能打通空间壁障一次,自然也能打通它无数次,而剑胆之力在破而不在立,仅凭元瑶一人实力,即使是在全盛时期,想要永久无虞的封印天之隙也没有可能,何况如今的她实力尚且不及当年的一半?简直是痴人做梦!
可不能,难道便不封不成?适才若非她在天之隙打开时及时赶到,第一道妖雷落处,方圆百里便再无生机。如此可怖的异界,她怎能容它侵入人间?
力量不足,那就拿阳寿来凑,阳寿不足还有元神,元神不足……
元瑶仰头望着血色太极背后黑如深瞳的异界时空通道。若是元神也不足,就散尽元神好了,将最后一点神识附在剑胆之上,由这通道先发制人打到那异界去,先炸他个玉石俱焚!
她不一定擅长力量,却从来都擅长玩命。
昔日元瑶在修真界声名鹊起之时,曾有人突发奇想赠她一号——血衣仙。此号一出,一众前辈同辈纷纷为之喷饭,自此血衣仙便成了元瑶甩都甩不掉的代名词。然而随着元瑶层次的提高,出手渐少,这个曾使修真界上下一致公认的略有些黑色幽默的绰号便令后起之辈不解起来。各门派之中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师父,太清门的元瑶真人为什么会有‘血衣仙’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绰号啊?”
“为师可觉得甚是贴切。”
“可是血衣这样的字眼煞气太重,用在魔道高手身上还差不多,仙家高人怎么可以以‘血衣’为号?再说了,全天下皆知,元瑶真人惯穿的是白衣!”
“哦,为师忘了,如今你们这些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见过她和人交手时的样子了。”
血衣仙这个绰号已经够留面子给她了,要知道那个女人打起架来的样子……简直就是条见血疯的母老虎。
此刻,元瑶眼底燃烧着的,正是这样近乎癫狂的战意:“不错,正是我封印了那时空裂隙。银鍠赦生,若是想要趁此机会寻仇,我照样奉陪!”
少年的剪影在窗纱外逐渐清晰,闻言动了动,约莫是一个否认的摇头:“吾此来是为道谢。”
元瑶神情稍缓,隐在袖中属于冰魄玄黄枪的银光却依旧未散:“哦?你有何理由谢我?”
“没有人比吾更清楚他们是怎样的存在。通道打开,此方世界便是异度眼里任魔宰割的羔羊。”赦生沉声肃然道。
他本以为朱武接回他的方法只是以逆向传送的术法跨越两界将他自此方世界传回异度魔界,谁知三日之期来临的那天,只有修为高明者才能观视到的剧变天象却明明确确的告诉他一个事实——朱武打开的,是一条足以将异度魔界接合到此方世界的巨大通道。
与自称世界的各方世界不同,异度魔界是活的,它是魔神弃天帝搜集三千世界的晦浊之气创造的一条魔龙。魔龙可以自由行走于各大世界的时空缝隙之中,魔、鬼、邪三族在魔龙体内源源不断的孕生,每逢魔龙与一个世界接合,三族便会齐出,将战火推向每一个地方。
上一个倒霉蛋是道境,但道境有道门玄宗驻守,高手如云,兵力之雄厚足以与魔界抗衡。双方交战数千年,活活打出了势不两立的惺惺相惜——可这方世界不一样,这里除了与自己一样自异界穿越而来的女修元瑶,根本找不出一个像样的高手,至少赦生连半个都没遇到过!
他在这里呆了二十多个年头,偶尔兴之所至,也会下山寻成名高手暗中挑战,连江湖上所谓的轻功第一高手也只停留在一跃十丈高的水平,他随随便便一块石头都砸得下来,此方世界那高手的平均水平……不提也罢。
这样弱小不堪的世界,摆在异度魔界面前,便似是一只新鲜薄脆的鸡蛋,敞开了胸怀迎接千钧巨石的到来。
他只是想回家,却不想这个世界因他之故被他的家乡毁灭!
赦生几乎立时便想冲出去阻止,然而旋即横天贯地的道门剑气四溢开来,余威所及,连身在远方的他也觉肉身隐隐刺痛。
这股令魔生厌的气息……是元瑶出手了。
道魔交征的风暴不过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踪影全无,赦生怔楞楞的站了半晌,正思索到底是杀进皇宫揪出元瑶询问情况,还是呆在原地坐等朱武出现解释,便望见熟悉的赤光一闪——
现身的银鍠朱武面上不再是素日轻佻满满的笑容,而是凝重与说不出的失落,这份罕见的暗淡落在这位神采飞扬惯了的魔皇身上,整个魔活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红狮子。他自背后血淋淋的拿出一物,无奈道:“赦生,这是你表叔伏婴师用来谢罪的半张脸皮。”
唉,他的那句“三月不成提头来见”本就是玩笑,谁知伏婴师居然摆出“君无戏言臣当以死谢罪”的阴沉沉的脸就准备自裁,害得他道歉道得心力交瘁,这才阻止了一出军师玉碎殿中的惨剧——谁知伏婴师自裁不成,居然掀开面具,当着满殿文武同僚的面,活生生的撕了自己的半张脸皮!
那张血肉横糊辨不出五官的面孔,那双阴测测的暴突出来的眼球,简直绘成了朱武魔生不可承受之痛。
赦生听在耳里,大石落定的虚惊一场与回家无门的失望难分难解的交织在一起,搅得他脑中一片混沌,混乱中浮出脑海的第一个成型的念头居然是“原来表叔一言不合就撕脸皮吓魔的习惯还没改掉?”
待到朱武的身影消失后,他才有些虚脱的坐在地上。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这里就会垮塌成尸山血海。
怪道当时她便觉得那异时空透出的魔气与赦生的气息极为相似,果然是他的来处?如此说来,她封印了天之隙,斩去异界侵略的可能之余,却也毁掉了赦生回家的唯一一线希望?元瑶目光一闪:“你不恨我?”
赦生顿了一下,剪短的话语铿锵有力,是少年人独有的锐意:“吾迟早会战胜你。”
“拭目以待。”元瑶眼底有笑意一闪即逝,“有一个问题,你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说。”
“你道谢的原因,当真只是因为不愿此方世界沦于战火吗?”元瑶语气锋利如刀直刺赦生,目光却幽幽一转,落在了一旁沉睡的黛玉皎白若梨瓣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亲贡献的伏婴师脸皮赔罪梗
☆、盟心
黛玉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没有再时不时的被“娘娘没气了,快传御医”“娘娘的七窍突然出血了,天呐,御医在哪儿”之类的仓皇叫声吵醒。她是自小病到大的,素日只道过去的自己病得凄惨,这些日子天天看着元瑶在昏睡中挣命,方才觉得过往自己所吃的苦与她相较,当真是差得不可里计。
都七零八落成了这么一副样子,竟然还能挣扎着活下来,这样的意志力……当真是坚如金石了。
黛玉醒过来时眼眸兀自惺忪,却已习惯性的朝床上望去。呼吸安稳,也没皮肤好好地便莫名其妙的往外淌血,表情也没有痛苦之意,眼睛……居然是睁开的?
黛玉顿时清醒过来,惊喜道:“您……”只刚张口,见元瑶示意自己噤声,忙生生把剩下的话掩住。
元瑶悄声道:“不要叫人,我有话要与你说。”
黛玉这才注意到同样守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睡倒了一地,不由目光一跳,隐约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眼熟,还不待她继续思索,元瑶的声音已然截断了她的思绪:“你陪了我好些天吧?辛苦你了。”
“不辛苦。”黛玉细声回道,“您替了大姐姐,便是我的大姐姐了。何况自打得了大姐姐给的修炼法子,我的身子比小时候好了太多,能为大姐姐做些事是应该的。”
元瑶看了她一会儿,挪开目光:“宫里可有人难为你?”
黛玉摇头:“没有。便是有,也被我难为了回去。”语声娇嫩,唇角微露笑意,秀美婉转之余,居然还有那么几分小女儿家炫耀也似的得意。元瑶似被感染,眼底也不由泻出一点笑意,只是还没待黛玉看清即肃然了面容:“你不好奇,我那日想对你说什么吗?”
笑容像照样下的清露一般散去成烟,黛玉似乎明白了她要说什么,目光仓皇的躲闪了一下:“可是……和赦生有关?”
“你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元瑶道,“距离上回我送走赦生,迄今已过了大半年,我知道你一直有试图打听他的消息。打听不到他的,便打听我的。我既知这些,却始终不肯与你相见,告知你他的音讯,你可知为何?”
黛玉闻言,心似被狠狠的拽了一把,面上顿时血色全无,颤声问道:“他还……还好吗?”
“他还好。”元瑶道,见黛玉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便接着道,“我只是不愿让他与你之间再有半点瓜葛!”
她的言下之意令黛玉脸白了红,红了白,强自争辩道:“大姐姐,我与他之间并无不才之事!”
“眼下没有,再放任你们厮混下去,迟早会有。”元瑶冷然道,“好在你俩年纪都还小,少年怀春,能捱过几个春秋?只要相隔两地,迟早便会淡了。”见黛玉似有不服之意,便接着道,“你也渐渐地大了,便没有想过,即便是没有我拦着,你们难道还会有什么结果不成?”
元瑶的话似一道冰雪雷霆,狠狠撞破了这么长时间内一直郁结在黛玉心底的隐忧。
不顾她惨白的面容,元瑶毫不留情的道:“你是谁?你是书香钟鼎之家的闺秀小姐,自小锦衣玉食、珠围翠绕的长大;而银鍠赦生是什么?他是魔!他根本不属于你的世界,在现世唯一的根基还是你爹爹送的一座小庄子。你们能在一处吗?你的婚事只有老太太、太太他们方能做主,她们肯把你许给这么一个毫无根基的平头百姓?”
“当然,你也可以舍了脸面、身份去和他私奔——只要你愿意一并毁了迎丫头、探丫头、惜丫头她们的名声。一家子但凡出一个不顾名节私奔的女孩儿,整个家族的女孩儿的清白都毁了,届时她们想要嫁得称心如意门当户对的人家难如登天,你狠得下心吗?”
“即便是你狠得下心——你和那魔物统共才认识了几日,你知道他的秉性、习惯到底如何吗?他如此强横,你偏又是个娇弱的,一旦争执起来,谁能护得了你?届时贾家不肯认你,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不是往死路上走吗?况且你又是给娇惯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魔物惯是修炼起来十天半个月滴水不沾,你吃得了这等苦头?”
“你年纪不算小了,也该好好地想想明白!”
一句句话如同最锋利冰冷的刀子,将黛玉想过的、未曾想过的一一血淋淋的挑破、划开,所有不可对人言而只能掩埋心底的情愫被血肉横糊的扒露在天日之下,被“礼法规矩”与“人情世态”两副西洋镜明晃晃的一照,剥皮剔骨的疼。黛玉一时颤得像狂风骤雨里瑟瑟发抖的残花:“不、不明白,大姐姐,我想不明白……”
以她的聪明,怎会不明白?不以世俗身份去论,她是人,赦生是魔,她的一生至多不过百载,赦生却从青年林如海相识一直到后者油尽灯枯而逝,容颜都未有丝毫改变。他们两个,一如蜉蝣朝生暮死,一如五岳万古不移。她会长大、变老,赦生却将一直保持着如今的样子,先还算是年貌相匹的,渐渐便成了姐弟,变成了母子,甚至于会是祖孙……她受得了世人指摘鄙夷的目光吗?
只以世俗身份论,外祖母、舅舅、舅妈断然不会同意把自己许给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小民。她们既不许,她难道还能违逆不成?莫谈她做不到抛却阖族女孩儿名声清白去随赦生私奔,便是她做得到,赦生不来见她、元瑶不告诉她他的行踪,她能往何处去寻他?哪怕是寻得到,没有了亲戚长者的照顾,婢女仆妇的侍奉,万贯家财的供养,元瑶所形容的生活,她能过得了几日?
她根本一日也活不下去!
说一千道一万,即便心思再深,想得再多,头脑再聪明,黛玉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大的小姑娘。心底纵有万千见识,也只如空中楼阁一般的美丽飘渺,被现实的重锤狠狠一击,便垮得支离破碎。
“断了念头吧。”元瑶语气放柔了一些,“你再长大几岁,我会以贤德妃的身份亲自为你相看青年才俊——你喜欢什么样的?”见黛玉捂住了嘴,怕冷似的抖着,就是一言不发,便道,“你诗书笔墨皆通,想是爱才子了。明年正赶上春闱,我定给你抢一个才貌双全的良人出来!”
琴瑟在御,诗书唱和,这世间最惹人艳羡的夫妻莫过于此,当年黛玉的爹娘便是这般。可这样的神仙眷侣,当真是黛玉想要的吗?
黛玉轻轻摇头。
元瑶顿了一下:“才子不爱,想来你心悦的是豪杰了?如今各家的将门虎子与你年纪合适的也不少,弓马娴熟不说,也粗通些文墨,不是那些大字不识的武夫可比。这样的人家又多是有武勋的,嫁过去也是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