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好心情持续了好几天也未曾淡去。而与她的愉悦明媚相比,元瑶整个人却是异样的暗淡。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出了隔三差五的清醒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纵然她事先向黛玉打过招呼会多装上一段时日的病,但以黛玉的聪明,哪里看不出她压根不是装病,而是真的昏睡不醒。那细若游丝的呼吸,飘忽涣散的眸光,瘦得几近于皮包骨的手腕,是骗不了人的。
惊叫传来时元瑶正陷在昏迷之中。抱琴脸一寒:“哪个那么不懂规矩?公然在院里吵吵嚷嚷,惊动到娘娘休息可怎么好!”
跑去问责的宫女很快回来了,白着脸,身后跟着一名同样白着脸抖得如同筛糠的小宫女:“抱、抱琴姑姑,我刚刚刚刚给花松土的时候,挖出来了这个!”
那东西是个偶人,粗糙得辨不清五官,却从头到脚密密麻麻的扎满了针,针丛的缝隙下隐有朱红的印记,抱琴费力看了几眼,忽然意识到那是以朱砂书写的自家娘娘的生辰八字,当即手一抖,险些把偶人摔在地上:“哪个杀千刀的,敢对娘娘下这等毒手!”
将生辰八字写在偶人上,以针扎之,如此阴狠的诅咒,分明是要自家娘娘不得好死!怪道娘娘这回的病这么凶险古怪,原来是有人在诅咒她!
抱琴既怕且怒,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这晦气东西保不齐不止一个,找,挖地三尺也要把它们都找出来!把门关上,所有人都不许出去,叫我查出来是哪个混账黄子藏了这东西进了我们长信宫,我打不死他!”且不论她与自家娘娘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便是抛开情分不提,她与娘娘这些年同进同退,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容得了后者身上出半点差池!
“抱琴!”黛玉见了那木偶亦是吃了一惊,但见抱琴方寸大乱,忙叫住了她,“巫蛊之事是皇家大忌,历来沾上的不死也要脱层皮。我们私底下处置了它,白白便宜了那幕后主使,让她逍遥法外了不说,他日万一被人揭出来再反咬一口,便百口莫辩了。”
抱琴也是关心则乱,且巫蛊诅咒之事委实阴毒太过,方才乱了方寸,被黛玉一拦登时恢复了理智:“县君说的是,我这就去请皇后娘娘为咱们娘娘主持公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委实是一场混战。先是从门槛下、枕头下、房梁上、花圃里搜出来大大小小的偶人、奇形怪状的纸人、歪扭七八的鬼画符若干,再顺藤摸瓜盘查出了两个太监,上了刑一问,得!都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主。皇帝面色铁青,下令暗中彻查,把两人一盘问,巧了,交钱消灾的人还都是吴贵妃娘家府上的!
被秘密传召来审问的吴贵妃登时叫起屈来:“贤德妃是得宠,可本宫也没有失宠,本宫还有子嗣傍身,闲的没事做杀她做什么?也不怕连累了我的温儿!再者,本宫想要动手,什么时候动不成!前些日子贤德妃被禁足,那时要是对她动了手脚,岂不比如今她东山再起时下手方便!”
话虽露骨,道理却不露骨,帝后二人深以为然。接下来峰回路转,官兵们拿了两人的画影图形去拿人,谁知人是拿了来,和画影图形上的人却半点也对不上号,显然是被冒名顶替了的。再往后查,便查到了琳嫔的娘家。
“琳琅?”皇帝愕然,“她那样和悦宜人的性子,又有孕在身,正是该慎重忌讳的时候,怎可能做此阴毒之事!”
然而淑妃却欲言又止,被问起时方才犹犹豫豫的道:“妾身风闻,琳嫔妹妹对贤德妃似是……常怀嫉恨不忿之心。”淑妃自诞下二皇子后一直倾尽心力的照顾,又性情贤淑,温婉不争,在后宫中一向是个不偏不倚的存在,如非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绝不会轻言。由她口中说出的话,由不得人不信。
于是彻查韵和宫,顾虑到琳嫔有孕在身,不便过于使之受到惊吓,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在坤宁宫备了场小宴,邀各宫妃嫔来小坐,又备了几出小戏取乐。这原是宫中消磨时光的常事,加之长信宫巫蛊一事被捂得死紧,故而包括琳嫔在内的宫妃不疑有他,欢天喜地的来皇后宫中说笑取乐了一个下午。
一个下午,足够把韵和宫翻得底朝天再照着原样翻回来了。
皇帝望着满桌的巫蛊诅咒之物,脸沉得快要下出暴风雨来,许久,方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琳嫔现下有孕,不必惊扰,有事待她诞下龙子再行处置。”
皇后鲜少见他如此动怒,一直不敢说话,如今才稍稍松了口气:“我会吩咐韵和宫的人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皇帝冷笑,“谁要敢泄露半个字出去,就别去看明天的太阳!”发了好一通火后,又道,“朕去看看贤德妃,此间之事便交给皇后了。”
皇后和声道:“贤德妃无端遭此无妄之灾,便是我也觉得可怜,皇上正该多陪陪她。”
皇帝来时元妃正靠在引枕上,有气无力的和一旁坐在绣墩上的一个小少女说话,远远见皇帝进来,那小少女立即避到一旁跪着,元妃则挣扎着便要下床行礼。皇帝忙遥遥摆手阻止:“别多礼了,你身子要紧。”元妃哪里肯听,到底还是就着抱琴的搀扶坐直身,两手在身前比划着福了一福。
皇帝往她身边就是一坐:“这些日子朕每回过来看你,你都还昏迷着,今儿可算是让朕赶上了好时候。”
元瑶微微侧眸看向他,淡淡道:“先前病着,几乎像死过了一回。如今捱得醒来,得见龙颜,竟像是隔世再见了。”
皇帝特特的点出自己时常来看元妃,原是带着几分邀功并埋怨的心思,不想被元瑶这么一回,倒听得有些辛酸,想到她身遭此厄全是自家的另一位爱妃所赐,不由有些尴尬。好在元瑶已转向一旁:“长乐,你先退下吧。”
皇帝这才记起在场尚有不止自己与元瑶两人,宫女太监在他眼里向来与猫儿狗儿桌椅板凳无异,而长乐却是忠臣之女,又是元妃的亲姑表妹,且是自己亲口封的长乐县君,自然也算的在“人”之行列,当下一面点头同意黛玉退下,一面连看对方一眼都未来得及便辩解似的急向元瑶道:“长乐这回侍奉你有大功,朕要重赏她……”
“长乐是忠臣之后,自然是好的。妾身正愁要怎么酬谢她这些日子的辛苦,皇上就已经代劳,那妾身正可趁机躲懒了。”元瑶淡淡一笑,她的气色实在是太过苍白,便显得那眉宛如深墨画就,“只是……”
“只是什么?在朕面前,元儿还有什么说不得的?”皇帝见她欲言又止,连忙问道。
元瑶敛了笑意:“不怕皇上笑话,妾身想送长乐回去。上回留她在宫里原是事出偶然,这些日子劳她里外照应,也实在累苦了她。”顿了顿啊,又犹豫着开口,“况且她年纪还小,近日之事,实在把她吓坏了……”
言尽于此,再无一字多话,却比正颜厉色的质问还让皇帝难堪。无论是哪朝哪代,但凡牵涉巫蛊压胜之事,捕风捉影尚且要掀起腥风血雨,何况还是证据确凿?元妃这回是险险被魇镇至死,他这厢却顾虑着那未来不知是龙是凤的皇嗣而投鼠忌器,硬是把消息给压了下去。虽说打的是秋后算账的主意,但到底还是太委屈了元妃。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朕的吗?”皇帝试探的问。
“妾身相信皇上。”元瑶静静的说,“不问,也是为着自己。皇上想来已有筹划,但若是妾身真的问了,皇上自然是要答的,惹皇上为难,妾身便安心了吗?何况妾身纵使知道了那幕后祸首,为着皇上的筹划,必是要隐忍不说的。这样明知自己为何人所害,还要日日强忍着不露出痕迹来,妾身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一席话倒了出来,皇帝除了无言以对,只剩下了无言以对,许久才憋出一句:“元儿尽管放心,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如此掏心掏肺的深重保证也不过换来元瑶一抹了无意趣的笑意。交不交代,有什么打紧?她眼下的这幅破败不堪的样子,若真是被那巫蛊所伤倒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作者有话要说: 没见过鬼知的亲们可自行百度,赦生啊赦生,拿林妹妹和六先座比颜值,就不怕妹妹掐你?
☆、不敢言
世间女子,倘能得丈夫欢心,平日里行事的底气也会足上八分。寻常田舍翁之家尚且如此,何况后宫之中?能被召幸已是极大的荣宠,而留宿养心殿更是天大的恩遇,对新晋的宫嫔而言尤其如此——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皇帝新封的冯宝林满眼的羞怯欣喜之色早被漫长的等待消磨殆尽,她不耐的在殿内转了一圈又一圈:“皇上怎么还不来!他该不会把我忘在这儿了吧!”
事实上,皇帝并没有忘记她。只是他自觉此番甚是对不住元妃,才磨蹭在她的长信宫。眼见得元妃精神不支,说着说着便打起盹来,他索性坐在其旁有一撘没一搭的说着话。元妃入睡且已不用提,下人们摄于皇威又不敢吱声,故而皇帝说了半晌,连个消息都不敢通传,是以被剩在养心殿的冯宝林只好益发的被剩下去了了。
好在就在总管太监快要急疯了之前,皇帝终于大发慈悲的宣告:“朕明儿再过来看你!”
“皇上就要走了么?”元瑶被偌大的响动惊动,惺忪的双眼睁开了一线。
皇帝牵着她的手:“朕又何尝不想只来陪着你?后宫虽有佳丽三千,可除了你,又有几个让朕忘忧的?谁能想到……”说着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琳嫔那张解语花一般的秀脸,面色登时一沉,勉强笑道,“元儿,朕若是能一直守着你,就咱们两个,没有别人……”
元瑶抽回手:“皇上这话,跟几个人说过?”
可怜皇帝的满腔快要化开的柔情就这么被当头一盆冷水给浇了回去,一时继续抒情不是,恼怒又不是,五内翻腾了半晌才挤出来了一句话:“爱妃,下回朕说话的时候,可以不急着回应吗?”
元瑶笑了笑。历来帝王的深情,大多不过是拿捏着没有一个女子敢把他的话当真。倘若真有一个女子认了真,真叫他遣散后宫,一生一世只对自己一人,保准他立时将那女子当失心疯叉出去。
悬殊的地位,便不可能存在对等的感情。如此的不公,偏生总有那么多傻女孩儿认了真。
“大姐姐,这样将人的情意一寸寸的拆开来忖度、计算,真的好吗?”黛玉秉性至纯至情,对所爱之人无不倾尽真心相待。元瑶这般对皇帝细致入微的计算,在她而言既无法理解,亦无法接受。
“情意?”元瑶眼望着黛玉稚气犹存的脸,再一次真切的意识到无论对方的来历根基有多超凡脱俗,现下亦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黛玉,你说的情意从不存在于我与皇帝之间。皇帝不缺女人,缺的是一个能让他标新立异的一个痴情种子的美名,好让心里、面上都光亮;我也不需要男人,缺的是一个能让贾元春的家族兴旺下去的靠山。我给他做情种的机会,他给我庇护家族的荣宠,这是各取所需的公平交易。”
黛玉显然被她这惊世骇俗的答案给骇到,隔了半晌,却问了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问题:“大姐姐……你们当真是夫妻吗?”
元瑶拿那双深墨似的眸子瞥了黛玉一眼:“我倒不介意敦伦之事,问题是,他当真能碰得到我么?”
自那以后,黛玉再没问过这个傻问题。元瑶昏迷时,她整个人虽不至于六神无主,却一直处在某种破釜沉舟无暇他顾的焦躁之中。直到元瑶醒来,又与赦生重逢,她似乎重新找回了精神支柱一般,精神既涨,行事也渐渐有了微妙的转变。她品级不足,又尚在孝期,没有后宫贵主的携领,虽暂居宫中,照例也是不得面见太后、皇后的。但长信宫中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妃嫔,元瑶精神不济的情况下,便个个都需要黛玉来应候。之前她不过是淡淡应付几句,礼数不错,又有“担忧贤德妃病情”的由头,也没人能挑的出她的错处。如今她心思一变,应酬之间便多了几分真意,后宫妃嫔们个个人精似的,她既已递了梯子,她们哪有不顺杆爬的道理?妃嫔们深居后宫,自然无法与一个小姑娘当手帕交,可但凡能在宫中混出些名堂的,家世大多不同凡响,且哪个没有几个嫡亲的、表亲的、待字闺中的妹妹?
她们正愁不能与贤德妃搭上关系,可长乐县君却是深受贤德妃看重的,走不了贤德妃的门路,就走走长乐县君的门路。她们的年纪、身份,去上赶着和一个小姑娘交陪是不可能的,可家里的妹妹能啊!年纪合适、身份相当,小姑娘们哪儿有太多的功利心思,便是讨不了贤德妃的好,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就这么自上而下的,黛玉在京城闺秀圈中插进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且在后宫眼中留下了自己颇具存在感的影像。
赦生已经动身前往边地,他在为两人的未来努力,她也不能闲着。由古至今,女儿家能为自己做主的余地都是有限的,那就至少让自己说话的分量变得尽可能的更重。后宫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群女人所住之地,能与她们会面、交谈,是多少女子穷极一生也不敢奢望的荣耀,大姐姐为她创造的机会,若是白白浪费便可惜了。
不过随着巫蛊案的揭破,整个后宫都搁在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口沿上,为安全起见,黛玉必须回贾府去。“你一个小姑娘,不必淌这趟浑水。”元瑶如是道。
黛玉自然赞同,只是心底疑云未消:“大姐姐为何默认自己是被镇魇的呢?”
元瑶眼睛闪了闪:“你如何肯定,我的病不是被人镇魇所致?”
“蚂蚁撼树,想也知道是空话。”黛玉道。元瑶的这趟病委实病状凶险奇怪,以至于暗中常有人传言她是撞了邪。是以巫蛊之事在小范围内被揭破后,知情人无不觉得一切诡异之事都得到了圆满的解释——只除了黛玉。她曾亲历过元瑶与赦生的决斗,心中认定她是极不凡的人物,巫蛊这等末流方术害害寻常人或许可行,要伤到她却是难之又难。
元瑶因为她对自己的这份理所当然的过高的期待而微微失笑,口中却道:“不错,向来只有我伤人,没有人伤我的。除了我自己,谁能害得了我?只是这回赶得委实太巧,说我不是被巫蛊所伤都没人信。想来那幕后之人便是看着我的症状太像中了巫蛊,才搞了这么一出出来,偏偏我这阵子实在自顾不暇,也无力去追究到底是何人捣鬼。好在皇上也不知是顾虑着什么,短时间内是不会追究此事的。待我恢复一些,再行理论吧。”
一语说中了黛玉的隐虑。她曾疑心元瑶的伤是被赦生所伤,谁想看那日赦生与元瑶的相处情形,又觉得不像。她也曾问过元瑶她的伤从何来,元瑶顾左右而言他;也曾试着去问赦生,赦生亦是避而不答,哪怕是看她着了恼也宁肯硬着头皮顶着她的怒火也不肯透露只言片语。以黛玉的聪慧,自然猜到两人向她隐瞒了一件极凶险的大事,而这件事,她不知情要比知情要好,自此尽管依旧心悬不安,到底也不再追根问底。如今听元瑶口出“自顾不暇”之语,不免又触动心肠,低声问:“大姐姐自己不打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