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愧疚?
也许是……宝玉和凤丫头此番是遭了无妄之灾,若非查出的及时,便是送了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们到底还是逢凶化吉了。而赵姨娘和环儿的下场,到底太凄凉了些。
你在为他们不平?
也不是……纵没有我那横插一脚,大姐姐的命令一下,那下咒的纸人自然不难搜出,宝玉之难不难消解,赵姨娘并环儿所行恶事也不难被揭发出来。可既然我插了一脚,便总觉他们的下场也有我推了一把的缘故。
人该为自己所行之事负责,内疚不必。
我明白……照理说,赵姨娘和环儿的性子我是不喜欢,何况他们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了。若是可怜他们,也太对不起宝玉和凤姐姐。可我这心里总觉得闷得慌。赦生,妈还在的时候提起过赵姨娘的。妈还没出阁的时候,赵姨娘就已经是二舅舅身边的通房丫头,原是打小儿和二舅舅一块长大的情分,年纪大些就开了脸放在二舅舅屋里。世家大族,哪一家的丫头不是这么过来的,比起放出去配小子,这是由奴才一跃而成了半个主子,算来还是难得的体面。妈说,赵姨娘那时候脾气是又爽利又大方,还识得几个字,是花枝一样的美人儿呢……
骤然间,清凉的泪水在脸上蔓延开来,黛玉张开眼,默然擦干了眼泪。
“可这才二十来年呐……”她小声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飘过雨天的海与花饫两位亲的地雷~
真神仙在眼前而不能识,反恨对方搅扰自己看活神仙,世人多为如此,然而——谁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你们无证经营呢?
嗯,本章又名《无证经营僧道惨遭愤怒群众驱逐,网聊少女深夜独自痛哭是为哪般》
请叫作者菌毁气氛帝
☆、拖延症
不知不觉,已到清明时候。宝玉因之前被魇魔一事,被贾母放了话要闭门静养。而往日以敦促苛责他为己任的贾政见他几乎丢掉了大半条性命,为免亏损了身子起见也确实需要好生调养,故而也不再一日三番的提了他去考究功课,只让他放宽了心养病。宝玉前些日被父亲拘束得简直快要闷坏了,这一放松便如卸了笼头的野马驹子一般可劲儿的撒欢。镇日在园里消遣不说,不是与这个弄弄胭脂,就是与那个描描花样,或是拿着不知从哪里整治来的怪癖邪说和姐妹们争论,宝钗等姐妹劝了也不听,还越劝越是来劲,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之后洪水滔天的架势。姐妹们劝了几回,见他总是不听,那就罢了。倒是黛玉从不拿仕途经济之说规劝于他,因此对黛玉又合心了好几分。
这一日,宝玉出了怡红院信步闲逛,回来时便长吁短叹,面上愁容久久不解。怡红院的丫头们早就习惯了他三天两头的伤春悲秋、寻愁觅恨,所以都不去理他,只有袭人因着身份不同,再怎么着问也还是要问上一声,加上刚想起一事急着要与他说,方才问道:“你可怎么了?”
宝玉苦着脸道:“今儿出去,看见沁芳桥那里的杏花落尽了,花儿半朵是不见,那青青的果子倒是结了一树。我摘了一颗尝了一尝,果然酸涩得很。可恨这花太也无情,总不肯开得长长久久,只留下那苦果子挂在树梢上,没得让人看得难受。”
袭人听得直叹气:“我便知道,除了这么着,也再没别的事……照我说,二爷还是先把这些花儿朵儿果儿的小事都放一放,现下有一桩大事,再不去做的话,可就要由天大的美事成了天大的祸事了。”
宝玉不解其意,袭人却不肯明说出来,只拿眼睛瞅着他瞧,安心看他什么时候能记起来。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半晌,便见宝玉猛然跳起来,浑如施脂的脸“刷”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坏了!大姐姐先前嘱咐我写的东西,我这些天老病着,给忘了!天!下月初十就是太上皇的天申节,大姐姐早说过贺诗写好后她还要花上十天时间好准备——在初一之前要是交不出来,或是交上去的不好,我倒还罢了,要是连累着大姐姐在太上皇面前丢了丑,可就惨了!”
“阿弥陀佛,可算记起来了。”袭人无奈道。
世事总难料。元瑶原想着,以宝玉的天资,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就是一天凑一句,一日复一日,半年下来磨也能磨出一篇锦绣文章来。却不知世人大多患有一种癖症,若是时间紧迫,少不得会奋起直追一鼓作气的将手头任务消灭掉。可万一时间充裕,便会生出无穷无尽的懈怠之心来。今日看明日,明日想后日,这样明日复明日的下来,总得在期限将至之时才能振作起自己的一身松松散散的骨头,悬梁刺股的挑灯夜战。
此疾于后世被时人冠以一极美极妥帖之名,曰,拖延症。
宝玉一时急得绕着屋子连转了好有几十圈,终于下定决心一溜烟的跑去向众姑嫂姐妹求助。因这亦算贾府中的一件大事,当天大观园群芳便齐聚李纨的稻香村商议对策。
探春沉思道:“现下距离太上皇的圣寿还有二十六天,扣出娘娘筹备的十天,也还有十六天。写是够写了,二哥哥向来才思敏捷,总不至于怯了吧?”
宝玉急得满脸的汗淌得如小溪一般:“要是在平时,随随便便凑一篇,莫说是十六天,就是半个时辰也尽够了。可此事太重大,我心里一急,硬是把所有的字都吓忘了。”
宝钗坐在椅子上笑道:“该,该,该!平日里只管把和姐姐妹妹们厮混当正经事,怎么劝总没个正形,现在可急了吧?”
黛玉坐在一旁,闻言侧头向她道:“你别光拿他取笑,先想出个法子解了这个难题才是正经。”
宝钗拿扇子拍了下她的肩膀:“有颦儿这个大才女在,还有什么好愁的?当初娘娘来园子里省亲,叫他连做三首诗的时候,夺魁的那首《杏帘在望》是谁代笔的,我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话音未落,众人打趣的目光并着宝玉眼巴巴的期盼眼神立时一齐转了过来。黛玉抿了抿嘴唇,正色道:“那时候是年纪小不懂事,再说大姐姐虽是娘娘,到底也是自家姐妹,断不会因这一时淘气就怪罪我与我的。可这一回的确是非同寻常,大姐姐有心给宝玉一个名扬天下的机会,我可不敢掠美。”
见黛玉不肯松口,宝玉顿时蔫了下来,李纨见状也怕他急坏了,当即宽慰道:“你先前身子不好,写不出东西,原也是无可奈何。如今身子大好了,再细细构思、稳稳地写就是了。我们虽是不顶用的,到底还会的几个字,评、看总是可以的。”又转头向薛林二人,“你俩都别装憨,整个园子里就属你俩是大诗翁,谁也逃不了!”
宝钗笑道:“诗翁可不敢当。至多宝兄弟写了出来,我拿去改改是可以的。”
探春点头:“是这样道理。二哥哥先打出稿子,拿来给大嫂子看,待大嫂子挑不出错处了,再拿去给宝姐姐、林姐姐改——咱们索性来个三堂会‘审’的新鲜花样如何?若是连大嫂子、宝姐姐和林姐姐这三位学究都寻不出毛病,我倒要看谁还能再挑出二哥哥的错!”
一时众人称善:“是极是极!含蓄浑雅首推宝姐姐,风流隽逸莫过林妹妹,老眼公允最是大嫂子,有你三人把关,宝玉这回的诗文想不好都不成了!”
得了主意的宝玉便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前一刻尚忧心忡忡,转眼间便满面春风,探春看着他欢欢喜喜离去的背影轻声说:“二哥哥总是这么着,是高兴还是不痛快全写在脸上,心里头一丝儿的话都存不住,偏偏又喜怒哀乐转得比谁都快……”
黛玉与李纨对视一眼,正自皱眉,便见一旁的宝钗向她微微摇头。黛玉会意,再不说话了。入夜,黛玉去了蘅芜苑,两人谈了几章书,下了一回棋,黛玉因说起白日之事:“赵姨娘并环儿的事,探丫头还是不能释怀吧。”
“可不是么,探丫头还哭过几场呢。”宝钗道。
黛玉微微一惊。探春会伤心原是情理之中之事,只是她冷眼观察了这么些日子,总没见探春流露出半点忧愤抑郁之色,她既未见,宝钗又是从何得知的?
宝钗一见她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你打小只最和宝兄弟亲近,赵姨娘、环兄弟闹下的这桩事,头一遭对不起的就是宝兄弟。探丫头心底纵有伤心,又哪里会在你面前露出个一丝半点的?”
黛玉摇头而叹:“她也忒拘泥了些。骨肉血亲,再正经不过的天伦道理,为自己亲娘、亲兄弟伤会儿心,谁还能揪她的错么?”
“道理是这样不错,可探丫头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内里哪怕是伤透了十分的心,外面也要撑出个十二分的体统来,绝不肯叫人笑了去。”宝钗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饶是这般,那天还是哭了——一边哭一边口也不停的数落,说是往日她又何尝没有劝过,却只说她是个有了太太不认亲娘的人,能有什么见识!又说她只恨自己不是男人,她若生成男人,天南海北的去闯,自有自己的一番事业。那时赵姨娘和环兄弟纵有十分不懂事理之处,有她管教着,总不至于闯下祸来。可惜她偏就生成了这闺阁女子,心里再有万千金玉见识,别人也只当耳旁风去听——说着就不停地淌眼泪,可见是伤心得狠了。”
宝钗一壁盯着棋盘一壁说着,谁知过了半晌黛玉都未曾落子,便抬眼去看,却见她只手托腮,指尖尚拈着棋子,整个人已经黯然的淡云湮没。宝钗微微一想,便知她是被自己一言勾起了对探春的怜惜,益发的为赵姨娘、贾环之事怀疚于心起来,毕竟那日如非她出言提醒,贾母是断不会联想到有人利用魇魔法整治宝玉与凤姐的,不由暗悔自己多话,当下温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起子不明事理的人做下错事,已是够糊涂的了。你是明白人,要是跟着一起不辨是非起来,岂不是糊涂上又加一层糊涂么?快别放在心上了。”
黛玉醒过神,勉强一笑:“道理我懂,可看着探丫头的样子,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探丫头向是个不用人操心的,你若是还放不得心,将来想法子托人接济下赵姨娘、环兄弟就是了。”宝钗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黛玉在京中自有产业,虽说她及笄之前不得动用,一应账目由贾母暂代管理,但每年年末照例还是要往荣国府里送产出的。黛玉现吃的精米菜蔬,穿的绸缎纱罗,差不多用的都是自己庄子上的出息,只是不曾对外宣扬,但理家的凤姐、王夫人并黛玉自己却是清楚的。
既要往寄养黛玉的贾府送出息,自然不可能不和黛玉这个正主打照面,只是寥寥几面,彼此并不甚熟,但总归是黛玉自己的人,偶尔有一件两件不方便让贾府办的事,托他们去做倒更是便宜。去年黛玉便有心让他们代为寻找赦生,只是顾虑到林如海曾再三叮嘱赦生的存在除了林渊与她之外,再不能与第三人知,况且来的人并非她知根知底的心腹,才勉强按捺下来。不过寻赦生不行,去打听打听赵姨娘母子被打发到了何处、再接济一二却是不难做到的。
至此,黛玉方才舒展了愁眉,露出释怀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宝玉在听说贾政快要回来后挑灯夜战补功课的情节,和每回寒暑假结束前两天学生疯狂补作业的场景完全一致啊!不仅狂补,而且发动亲朋好友一起补!为了赖作业各种发挥聪明才智!
小时候不觉得,现在想想……谜之萌
☆、鞭策
清明之后,宝玉便以空前高涨的热情与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觉悟,投入了苦吟之中。须知灵感此物最是个没有道理的东西,搁在宝玉这个最是不合情理的人身上自然更是没有道理可言——便如这些日子,才思通畅时他一个人一天可以易上十稿不止,可才思枯竭时整整十二个时辰熬下来外加探春帮忙集思广益也未必见得就能够挤出一两句来。
这么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苦熬,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宝玉一张原本满月也似的莹润的脸便蜡黄蜡黄的瘦削起来,贾母与王夫人见了固是心疼不已,但想到他是在为太上皇圣寿做筹备,正是罕有的荣光,反倒为自家孙儿/儿子懂事成人而欣慰起来。两人也帮不上忙,见宝玉委实累得可怜,便每日里敦促着厨房的人变着方子做些可口养人的菜肴给他进补。
至于贾政,能在有生之年头一回看到儿子如此努力,最重要的是他努力的目标还不是去吃什么女人口上的胭脂,也不是把玩什么簪环花草,而是一件真真正正的正经事,心中更是快慰。暗地里不知向列祖列宗汇报过多少回“您们的不肖子孙终于开窍了,这份家业终于不必担忧后继无人”“列祖列宗在上,保佑这孩子能长性些,将来在功名举业上也要如此用心,广大我贾氏门楣”等诸如此类的话。
宝玉既忙,诸姐妹也没闲着。宝玉一天写出十稿,李纨便要阅十稿,好的便交予钗黛二人批阅删改,不好的就直接打回怡红院;宝钗和黛玉则要将送来的文稿一一的改过,逐字逐句的斟酌、雕琢。李纨与宝钗、黛玉所擅长的本就大相径庭,李纨重老练劲瘦,宝钗爱涵蓄典雅,黛玉则喜空灵鲜妍,众口难调,想要得她们三人一致的一句赞扬谈何容易!每回往往是好容易让第一个满意,在第二个面前又被挑剔得一无是处,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让前两个点了头,又在第三个面前铩羽而归。
她们愈挑,宝玉愈得改,宝玉愈改,她们愈挑——一时间宝玉晚上做起梦来脑子里回荡的都是三人铁面无私的声音。
“上回是笔力太浅显,这回又穿凿太过,你也别急,只要拿出平时一半的机灵劲,不怕写不出好文章来!”这是李纨,话里话外皆是鼓励之意,可同样的话听过二三十遍后,再听到耳里便只剩下了一派漫无边际的绝望。
“宝兄弟,你还是再改一改吧,好在这篇已经大有起色了。”宝钗惯是温和体贴人意的,可惜再温雅的态度、婉转的言辞,都无法改变她这番话内容本身的冷酷无情。
最后则是黛玉笑意盈盈的样子,眉眼含笑,宛如春朝流转的清溪一般的可爱可怜,可惜说出的话却如同严冬酷雪一般的可畏可怕:“对不住,还是不成,你再试着改改?”
一时间,不管是写稿的,还是审稿的,甚至是两边人屋里的丫鬟婆子,跟着各家主子这么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奋斗”,各个皆是焦头烂额之状。
除她们之外,三春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迎春不善题咏,惜春年纪小,才学亦浅,她们自知无法像薛林那般起大用,便安心的搬了一堆又一堆的书来看,有那用得到的典故、文法,便一一拿来与宝玉参考。探春文采为三春中最高者,故而也帮着宝玉一同构思、参详,偶有苦心孤诣想出的佳句,便忙忙的写与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