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正事。赦生辩解。
黛玉:……
他们中了咒。他连忙赶在黛玉着恼前补充道。
咒……难道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是巫蛊?
若是巫蛊,二人已无命。
黛玉轻轻吸了口气,还未待她询问,赦生已先一步说出了解决之法。
搜出镇物,烧掉,性命无虞。
谁知黛玉屏住气息,问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这会子是有事吧,我是不是扰到你了?
往日但凡她有呼唤,赦生没有不立时回应的,今日虽也是有言必应,可言语间总有那么一丝慢悠悠的停滞,显然心神不属。思来想去,怕是他此刻有要事处理,而自己委实来得不大是时候了。
赦生随随便便的一腿横扫过去,身形拔高一跃而起,在杀猪似的惨叫声里,一脚跺在了最后一名参与围杀的土匪背上。手中长戟随手一插,锋利的刃芒贴着那土匪的脸没入了土壤中。后者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夺眶而出,口中惨叫声戛然而止,手脚徒劳的扑棱了几下就不再动,竟是被赦生一脚活活踩死了。
赦生脚踩着余温尚在的尸体,目光环视一周,还没来得及杀过来的土匪们齐齐后退一步,也不知道是谁打的头,忽然争先恐后的跪下,捣蒜似的磕起了响头,边磕边抽自己耳光:“饶命啊壮士!”
“叫你找死!叫你吃熊心豹子胆!叫你有眼不识金镶玉!打劫谁不成打劫壮士,你有几条命!”
“谁前儿瞎了眼,说要干就干票大的,领头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白脸,爷们一根手指就摁死了?哎呀呀,可害死兄弟们了!”
“乳臭未干?”赦生道。如果说赦生生平最大恨事是什么?绝对是投胎投错了顺序,没能抢在螣邪郎之前出生,棋差一步,头顶压了一个大哥一个堂兄,成了家里的老么。
“哈哈哈本大爷要狩猎去了,有的小朋友去不了可怎么办呢?”
“想不想去?想不想去?想去的话叫声‘兄长’,说不定本大爷会大发慈悲带你去喔!”
彼时还是一只团子的赦生掉头就走,果断无视了某只叉腰张狂大笑的魔物。
“乳臭未干!”赦生又一次重复道。少年的声线清若琉璃,一字一顿间,却有满满的杀意威势流动,听得伏地求饶的土匪们一下一下的肝儿颤。
“爷爷!您老是小的们的爷爷!爷爷饶命啊!”
赦生满意微笑,正逢黛玉的话传来:“你这会子是有事吧,我是不是扰到你了?”
无事。
遍地生不如死的哀嚎里,赦生温和的以心音回道。
得了赦生的主意,黛玉稍稍安下心来,悄悄进了怡红院。只见这厢宝玉双目呆滞,面白如雪,口中呢呢喃喃的不知说着什么胡话,贾母、王夫人早哭得肝肠寸断,邢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等女眷都赶了来,和着众姊妹一块儿围在周围拭泪。黛玉看了,想到今日不过伤了宝玉一人,竟是阖族如丧手足,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到底都赔了若干眼泪出来。可见凡人生在世间,比起独个儿,到底还是有家、有亲人才是好的。一念及此,一时百感交集,不觉将手扶住月洞门,泪水已是滚了下来。
她倚着门凝了会儿神,瞥见一拨人浩浩荡荡的自外而来,却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并几个不认识的男子,想来是男丁们得了消息赶来探视,连忙胡乱擦去面上泪痕,飘身闪进了内室。
贾母正哭得老泪纵横,黛玉悄悄坐到她身边,看着白发如银的外祖母一副痛不欲生之状,心中也是酸涩,当下探手搂住她的手臂,轻声唤道:“老太太。”
贾母已哭得神智麻木,黛玉又声气细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黛玉在叫她。直到黛玉大着声音连叫了好几声,才钝钝的回过神,转过脸看了黛玉一眼,却满目的怔忪,明明是眼睛瞅着黛玉,魂儿分明还留在另一侧的宝玉身上。黛玉看在眼里,险些又落下泪来,紧紧的咬了好几番牙才忍住了泪意:“二哥哥的样子,和大姐姐着了小人的道的时候很是相似的。”
贾母起初尚浑噩着,木了会儿,象征着理智的光忽然自苍老的眼底燃起,继而化作了愤怒的火光。
家里闹成了这幅模样,消息哪里有不传到宫里的?元瑶正在喝药,闻言气息一岔,登时咳了半天。
宝玉乃是从前的贾元春亦子亦弟的最疼爱的弟弟,她答应过要庇护贾府,对于宝玉自然更要护他周全。她虽早将书中的情节忘得七七八八,但宝玉、凤姐的症状一听便是中了巫蛊诅咒,元瑶这等出自正统道门的修行之士,生平最厌恶的便是这等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残毒之术。琳嫔巫蛊案摆明是有心人的构陷,且那些巫蛊对她起不了半点作用,她才懒得计较;可如今伤及宝玉,还要她如何忍耐!万一宝玉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向贾元春交代!
她冷笑着低头微一思忖,便着抱琴火速出宫,向贾府众人传达自己的意思:“听宝玉和凤丫头的情形,不似天灾,倒更像是人祸。巫蛊之术原是自古就有的,凭是通天盖地的英雄,都被磋磨得不人不鬼,可怜宝玉和凤丫头哪里敌得过?查!总在细微不易发现之处有痕迹的,此等阴毒不上台面的东西,断不可留!”
抱琴来时贾府正乱成一团。原来贾母已想到了巫蛊之说,下令彻查,老祖宗开了口,其余人纵有不满也说不得什么,无奈就中还有贾政这一等一的一个正经人,当时就变了颜色:“老太太,这怪力乱神之说如何可信!我等虽算不得什么豪门大族,好歹也算是诗礼传家,若是为着两个小人家就慌乱起来,传出去可怎么在正经人中间立足啊!”
贾母一怒之下奋力敲着拐杖:“这两个小人家可是你的亲儿子和亲侄儿媳妇!你自找你的正经人立足去,别拦着我们娘儿们救人!”
两人拉里拉杂的掰扯不清,其余人又不敢插嘴,只好在一旁装哭。而一边是儿子的亲奶奶,一边又是自己的夫君,可怜王夫人是里外都说不得,益发的只能将一腔担忧倾注在眼泪里发泄出来。
正没个奈何的时候,抱琴恍如神兵天降,传达了元瑶的提议。王夫人本自哭得失魂落魄,一听便如得了主心骨一般来了精神,一叠声的唤来一众丫鬟婆子们就要去搜。贾政本还要搬出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谁知元春竟传了口谕,只得依言由着王夫人行事。大户人家对巫蛊压胜之术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先前没有方向还罢了,一旦划定了宝玉、凤姐中了巫蛊的可能,王夫人当即将搜查范围锁定了两人住处的床榻、屋梁、门槛、花木等细微隐秘之处。一群丫鬟婆子们把怡红院和凤姐的院子一顿好翻,没多久就翻出了十个纸人,一边五个,青面白发形态狰狞,一看便是邪物。
王夫人气得咬牙切齿,拿帕子包了东西带来往桌上一摔,这回连贾政都没了话说。放在心肝上疼的两个孙辈被动了这等手脚,贾母起了个仰倒,一面叫人去请清虚观掌道录司的张真人来处理这邪祟之物,一面抖着身子的骂着叫彻查——不一时便查到了赵姨娘和马道婆身上。原来赵姨娘不识字,那日的借据是托一个婆子找了一个识字的小厮写的。婆子和小厮挨了几板子,俱都招了。再从马道婆处搜出了借据,上面的字和小厮供出的分毫不差,再摁着赵姨娘的手往手印上一比划,严丝合缝,不见半点缺差。
此时别说是贾母、王夫人,连贾政都变了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前儿修改专栏出了点儿问题,不慎被管理员封号了,貌似吓到几个妹纸了。
☆、蹉跎
宁荣二府的风评向来不佳,然而每每提起贾政,时人皆要注上一句:“那倒是个正经人。”
不仅时人如此认定,连贾政自问亦觉得自己人品方正,平生最是个谦恭有礼的君子。纵使宠着赵姨娘,可也从来尊重嫡妻王夫人,未曾行过半点宠妾灭妻的糊涂事;兄长贾赦虽然骄横贪奢,他却从来恭敬以待,兄弟之间几乎不曾红过脸;待子女也是不偏不倚,尽心教导——就连他戴的头巾、踱的步子,都比贾府中的其他人方上好些!
正因为他自问道德上方正无缺,才会对镇日混在脂粉堆里的宝玉如此的失望。可失望归失望,对于这仅剩的一个嫡子,又生得如此聪明如此俊秀,贾政面上嘴上再百般挑剔,心中也不是不疼爱的。可如今他听到了什么?他一向宠爱的赵姨娘,居然下手想要害死他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嫡子和琏儿媳妇?
“狼心狗肺的东西!”贾政紫涨了脸怒骂出声。
贾母冷冷看了他一眼,又转回瞪着赵姨娘,毕竟是数十年来都立在贾氏一族权力顶尖上的老人,平日里再怎么慈祥和蔼,此刻的眼神之凌厉也胜似刀光剑影:“这样的毒妇,家里可是留不得了。别说宝玉,家里现还住着她们姐妹好几个,哪里被带坏上一丝半点,我老婆子都可以直接对着列祖列宗的灵位撞死请罪去!”
“你是想着治死了宝玉和凤丫头,你那混账黄子就能接了国公府的家私?做你的春秋大梦!”贾母狠狠一戳拐杖,命人把赵姨娘和马道婆嘴堵住狠打了一顿板子,又命后者捆了去见官,前者则拖出去发卖。探春闻言双膝一软,险些便要跪下,被迎春和宝钗连忙搀住。
到底是陪了自己半辈子的女人,贾政难免心中不忍:“她好歹是在府中生儿育女的老人了……”
“不然也不会被惯得这么心大!”贾母高声道,面上兀自盛怒未消,但好歹被那句“生儿育女”拉回了一线理智,瞥了面如土色的探春一眼,“看在探丫头的面子上,捆去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贾政连连点头,谁知贾母紧接着又来了一句:“环小子也跟着一起去,庄子上清净,什么时候把他那一肚子坏水淘澄干净,什么时候再接回来。”
贾政立时迟疑起来,贾母见状立即颤巍巍的向王夫人道:“收拾东西,带上宝玉和凤丫头,琏儿也跟着。咱们娘儿们几个老了,讨人厌了,就要识时务,趁早的离了这里,给那婆娘和她肚里跑出来的混账小子腾地方!早走早清净,再磨蹭下去,下一个送了命的不知是哪个!”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贾政慌得连忙跪下:“母亲这样说,让儿子无地自容,一切依您便是了!”
贾母还待再说,便听外边传道:“老太太,清虚观的张真人来了!”
贾母用力一戳拐杖:“你还不站起来!等着给外人看见,全天下人都笑话我老婆子待子不慈不成!”
贾政慌忙爬了起来。
清虚观的张真人在出家人里也算得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曾先后被太上皇、皇上封为“大幻仙人”、“终了真人”,虽曾是当年荣国公的替身,在文武百官以及平民百姓眼中早已是活神仙一流的人物。活神仙出门自有一套仪仗可摆,纵然不比王侯将相的威武神气,但那道袍道巾、法器拂尘,色色都是新鲜干净的,也有镶金嵌玉、珠穿宝镂之装饰,穿戴起来当真有仙衣飘飖、超凡出尘之态,说不是活神仙出巡都不信。
一时百姓们围观如堵,争先恐后的想要沾沾仙气。
一个穿着破旧百衲衣的癞头和尚并一个跛足道士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被挤到的人无不一脸嫌恶:“去去去,哪里来的野和尚臭道士,随便找个人家化缘去,别误了我们看活神仙!”
“我这一身簇新的直缀才上身就给蹭了个脏手印,呸!晦气!”
那和尚与道士倒也脾气甚好,闻言乖觉的挤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一晃两晃,居然已没有了踪影,看到的人只当是自己眼花,心中并不在意,又急着看活神仙去了。
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越行越快,起初尚能看清人影,到了后来几乎像是刮过了一阵怪风,再停步时已到了城外的一处荒崖之上。
“你怎么看?”癞头和尚问,虽是腌臜不堪的相貌,然而鼻如悬胆,天庭饱满,双目宝华内蕴,分明是得道之相。
跛足道士跛脚一顿,登时腰也不完了,腿也不瘸了,整个人站得笔挺潇闲如松:“你我之前算得神瑛侍者有难,那顽石还要小小的卖弄一番神通,方才赶来应候。谁知贾府居然叫了那张道人过来,此子本事稀松寻常,对付这小小的魇魔法倒是绰绰有余,料想神瑛侍者此劫业已化解,你我此番却是来得多余了。”
癞头和尚道:“你当真做如此想?”
道士笑道:“照例这等事情确实并非头一回发生,上回你我明明观视到魔星犯斗宿,主有灭世之劫,果然天生裂隙,魔云障日,谁知你我正在赶往解决的半路上,忽然那天之隙自己补上了,也不知道是何方大德高人出的手!”
“此界的巡查者只有你我二人,再无其他,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要插手神瑛侍者之事?神瑛一身牵连绛珠仙子并警幻门下一班情鬼孽魂的去处,若任由此人一再插手下去,未免有碍大道。可惜如今星象大乱,前途晦暗难明,你的观星术,我的佛眼,竟是一件也派不得用场!”癞头和尚叹道。
“随缘法吧!”道士笑道,“那日的魔星犯斗何其凶险,便是你我对上尚不免有陨落之险,有人能以身代之,总不是坏事。况且连你我都吃不消的凶险,那神秘之人难道便能全身而退不成?依我看,十年之内总无风波,但请道兄宽心吧!”
“但愿如此。”
两位仙人的观视,于凡世之中总无牵扰,潇湘馆中心事重重的黛玉更是浑然未曾察觉到,自己与宝玉、与众姐妹注定的一生命运,就这么在二仙的口中被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赦生,你在吗?
她歪在床上合了眼,折腾了一天,整个大观园的人无不筋疲力尽,她自然也不例外,可待得卸了妆洗了脸,反倒睡不着。赵姨娘的惨叫,贾环怨毒的眼神,交错重叠在眼前,最后一丝睡意也便烟消云散了。
赦生的回答从来谈不上细致温存,只有一个字——在。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黛玉却仿佛得了一剂清心良药一般,悄悄的在深夜人静中放松了下来:事情查出来了,是赵姨娘和环儿下的手。
赦生默然,贾家那人际关系在他看来委实复杂糟心得过了头,虽然从前呆在潇湘馆养伤时就已经理了个清楚,但清楚不代表关心。他知道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室,知道贾环是宝玉的庶弟,而宝玉则是黛玉的表兄——然而,谁在意这些?偌大的贾府,乃至于偌大的此方世界,他所关心的都仅止于黛玉一人,如此而已。
黛玉也知道赦生不耐这些家族细务,也并非指望他当真能给出什么金玉良言来,她只是心中憋闷得厉害,才想找个人来倾诉心事。赦生也明白她此刻所需,当下凝神听她絮絮的诉说:老太太罚他们去庄子上过活,赵姨娘原要发卖了的,顾忌着探丫头的面子才留了下来。可留不留的,也没多大分别了,那一顿板子下去,庄子上又缺医少药的,怕是就此便成了废人也说不定。环儿原就在教养上疏漏了太多,如今失了舅舅和老太太的欢心,到了庄子上哪里会专门请先生教他,这么着一来,前程也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