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什么?”黛玉侧过脸,按住乱跳的心口,声音有点颤。看着她像极了狂风骤雨下的一枚将将离枝的碧叶一般勉强支撑的模样,宝玉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惶然起来,满腔沸然欲倾的话,就这么消成了一声轻轻的长叹。
他终于意识到,倘若林妹妹一直如此焦灼不安下去,他纵是有万千干系身家性命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说到底,他看不得她受到一丝的委屈,感受到半点的不快乐。
想到这里,宝玉忽然笑了开,仿佛背负已久的重担一朝卸去,整个人都轻快得快要飞起来:“哪里有什么?你能好好顾着自己,我再快活不过了。”声音轻而柔软,仿佛飞在碧空春风里的柳絮,沐浴在明晰的日光里,纯白轻灵得恍若无色。
顿悟,往往只是一刹那的灵光。
我为了你,存了满腹的心事,你知也罢,不知也罢,然你悲我亦悲,你痛我亦痛,你安我则安,你喜我则喜——来日方长,只要你珍重自己,终是和我近,不和我远的。
黛玉胸中本有无限的惊疑不定,见他这般忽怒忽喜悲欢无常的样子,益发的不敢表露出来了。宝玉适才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以她的聪明,不过略猜的一猜,便揣度出了个□□分。他的心事是大忌讳,而她于赦生又有另一番心事,那番心事则是更大的忌讳。她的心事与他的心事若是同一桩,以两人的处境并长辈们的态度判断,倒还不算十分骇人,偏偏便不是。而这等儿女阴私之事,由来是一旦明言便会掀起讥谤谣诼无数的大忌。是以宝玉并未挑明,她便是连拒绝也无从拒绝得起,贸然指责他,被人误会她为人轻狂不说,反而还以为她与宝玉又例行公事的吵架了。
可若是什么也不说,以眼下这尴尬的情形,万一宝玉的兴致一到,真的拉着她剖白起心意来,她又该如何是好?何况方才宝玉那突如其来的一闹,整个潇湘馆都听到了,现在里里外外多少大丫鬟小丫鬟媳妇婆子屏着气竖着耳朵听查两人的动静,只要宝玉有一丝一毫的莽撞之言出口,传了出去,他日她该怎么做人?宝玉又该怎么做人?兄妹之间又得如何了局!
她思绪转得极快,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打定了主意,当下蹙起两道似烟非烟的眉,假作一副勃然而怒的翻脸模样,愤然道:“什么叫‘不好好顾着自己’,我难道便是自轻自贱的人么?二哥哥,你再这么浑说,我告诉舅舅去,叫他评一评理!”
若论能降伏宝玉这位混世魔王的神人,贾政若排第二,便觉无人敢认第一。宝玉被“舅舅”这二字大山当头砸下,立时唬得险些没有魂飞魄散,适才那点自认为灵犀相通的情思刹那间就给吓去了爪哇国,连忙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见黛玉始终面壁而立,就是不肯搭理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最终只得满怀忐忑的唉声叹气的走了。
听他挑了湘妃竹帘出去,黛玉这才慢慢坐回了榻上,拿了本书,看了半天,总无一字入眼,只是心中细细思量着,却又不知该想些什么,只觉得有无尽的烦恼与惆怅揣在心口,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她将书扣在席上,自倚了窗望着外面碧青的天空,目光悠悠的,却飞越了时间,飘悠在了久远前的时光之间。彼时初见,她偎在外祖母身边,瞥见了宝玉进来,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年纪虽幼,生得倒是好一副容貌。不知为何,她居然微微的吃了一惊。
这是何人,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
而正当此时,她听见对方清脆的声音:“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她犹疑并讶然的抬眼,那双顾盼有情的含笑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一个恍然间,隔了人事淼淼,隔了山水万重,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终于,看不清了。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那么几个人,无关爱情,却总以为哪怕是走到漫漫一生的尽头,彼此之间也不会有半点隔膜与疏离,那是手足,是友人,更是知己。可谁曾想到,再怎样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终是要背心离意、曲终人散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隔了窗纱,深青色的竹影被日光印在了地上,伴着那推移的日影,斑驳而无声的挪转着。翠意幽幽,龙吟细细,满室的幽凉静寂。
鸦雀无声,直到一滴清泪落在玉色的竹簟之上,四下溅开了碎珠似的水痕。
黛玉痴坐了一会儿,抬手抹去眼角细碎的晶莹泪光。
“紫鹃。”她叫道。
紫鹃正带着雪雁和春纤正坐在院里给鹦鹉、画眉洗澡,听见呼唤忙忙的赶进来,看见黛玉端坐在榻上,眼角微红,隽秀若临水艳花的玉容上却是一派意兴阑珊的萧索,那是她从未在自家姑娘面上见过的形容。
“紫鹃,”黛玉说,“这些日子好生清点下屋子,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宝玉送我的,色色的都打点出来收拾好,得空,就还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奶茶、人面桃花、以及木叶亲投的地雷,作者菌感动到哭。
不过,此刻作者菌最想说的一句话其实是——深夜失眠,靠!
☆、五色缕
展眼,端午即至。
时人风俗,每逢端午节,便要取五色蚕丝编织成五色缕系在手腕、脚腕与脖颈上,取祛病禳灾、避鬼消灾之意,大观园中自然也不例外。而女儿家爱美,往往要精心挑选那洁净清爽、色泽明丽的花线,或是规规矩矩的用五色花线,或是别出心裁的取七色、九色乃至更多,编出那绚烂绮丽的五色缕来,趁着那或丰满或纤细、或白皙或幼润的手腕,格外的秀丽。有那好玩的姑娘,还要互相拿出来比一比,看谁的用色好、谁的配色俏。虽只是一缕小小的彩绳,于女孩子而言,也是一年里难得一回的争奇斗艳的盛事。
明日便是端午,潇湘馆里自然要早早的把五色缕备下,只要有各色的花线,此物制起来原不算难,不过一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需的五色缕便都备齐了。黛玉看她们将弄好的五色缕收好,复又亲自挑了丝线,要紫鹃打下手,再制一段五色缕出来。
雪雁见状奇道:“方才做的里里外外都已经尽够用了,姑娘怎么还要做啊?还是亲自动手做?”
紫鹃一面给黛玉打下手,一面笑道:“你这傻丫头,都忘了咱们潇湘馆还有一个人吗?”
雪雁仰起脸想了想:“宝玉?可他自有袭人、晴雯她们做啊?”
见黛玉唇角轻轻的一勾,紫鹃当即扭头刮了雪雁一眼:“宝玉可不是咱们潇湘馆的人,你再好好想想。”
雪雁皱紧了眉头想了半晌,一拍手,压低了嗓门满面笑容的道:“这可猜着了,不是宝玉,那就一定是赦生!”
黛玉似是专心的编着手中丝线,听她这样说,只是微微的一笑,没有说话。紫鹃则笑着往外瞅了一眼:“这倒没错了,不过这话我们私底下说说就好,可不许嚷出去。”
雪雁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我又不是真傻,嚷出去做什么?”顿了顿又说,“不过刚才我还真以为姑娘是做给宝玉的呢。”
紫鹃滞了一下,偷眼瞟向黛玉,只是自家姑娘的动作一顿,旋即云淡风轻的继续做着手头的东西,只口中淡淡的说:“我们如今渐渐地都大了,再不比小的时候,该有的样子少不得都得立起来,别一做个什么事情就张口闭口都是宝玉的,像天底下除了他再没别人似的。”
雪雁呆了。
姑娘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可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直到黛玉亲手将编好的五色缕收起来,雪雁才找出空来把紫鹃拉了出来:“姑娘这是怎么了?往常就这么着来着,她也没说过什么啊?”
紫鹃也是不明所以:“我也不晓得。前儿不是让我们把从前宝玉送来的东西全收拾出来给送回去么?大约是哪天宝玉说话说得太重,姑娘心里存了气了,故意要和他生分吧?”
“全送回去了?”雪雁咋舌道,“怪道我觉得屋子里比从前宽敞了点儿,偏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你这迷糊劲,这也没留意,那也看不出,整天到底留意了些什么?我看还是得挨几下长长记性。”紫鹃无奈的打了她一下,雪雁连忙闪身躲开,急道:“送回去的时候,宝玉都没动气么?”
一句话说出了紫鹃的疑惑,当下忘记了教训雪雁,缩了手道:“说起来倒是奇怪,宝玉脸色倒不难看,只一个劲的问我‘妹妹是不是还在恼我,有没有告诉老爷’,送过去的东西也专门挪了地方好生收着去了。”
“宝玉到底说了什么,姑娘能恼成这样?”雪雁奇道。
紫鹃纳罕道:“那会儿我在绣花,确是没留意,之后也只见姑娘恼了,什么缘故却也说不上来。倒是过后姑娘叫我的时候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可面色也不像动气啊。”
雪雁费力的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头绪,便憨憨的一笑:“应该……还是斗嘴了吧?小时候哪个月不来这么几回呢,也就是这几年大了,才好些了。”
“谁说不是呢?”紫鹃一想也是,即便心底尚直觉的怀疑有哪里不对,可实在也再寻思不出什么端倪,一抬脸看见晴雯进来,便打住了方才的话题:“大热天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晴雯自身后婆子手里接过掐丝珐琅盒过来,雪雁手里一递,笑道:“才刚送来的新鲜果子,宝玉叫拿来给林姑娘尝尝的。”
二玉感情自小极洽,宝玉每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得先送过黛玉,自己第二个方肯一试,这本是怡红、潇湘旧事,两处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什么?宝二爷又给林姑娘送东西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要是哪回不送了才是出了大事!可惜眼下黛玉心意实在难以猜度,若依着往常,宝玉送了果子来,丫鬟们绝对是二话不说就笑纳,可是依着如今黛玉那喜怒难测的心意……
想到此处,雪雁顿时觉得自己捧的不是一盒鲜灵灵的果子,而是一盆能把手掌烫下一层皮的烧得滚热火炭,一时接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好在紫鹃及时道:“果子我们刚刚也得了,自己的还都吃不完呢,你们又巴巴的送来,还是送回去是正经。”说着朝月洞窗内努了努嘴,轻声说,“前儿才拌过嘴,姑娘恼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又来招她?”
晴雯觑了一眼,见黛玉正坐在窗内看书,连忙笑道:“你还是端回去吧,哪怕是你们吃了呢,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去,我得多大的脸面跟我们那小爷说啊!”
雪雁苦着脸只看着紫鹃,紫鹃正待接着推辞,忽然见小生藕官、小旦菂官进来玩耍,便不好再接着推让,让人看了笑话去,只得一面让春纤拿了果子去洗来给大家吃,一面立定了与两个女孩子聊了几句。这一聊才知道贾府买来学戏的女孩子都放了学,得了准许进大观园里来玩。这十二个女孩子正当淘气的年纪,平日里被师父拘束着学戏,早就闷坏了,加上贪慕园子里繁华,一得了准允便一窝蜂的进了来,你去这里瞧瞧,我去那里看看,一个转眼间便三三两两的走散了。也因着这走散,倒是牵出了宝玉的一桩奇遇,因与正文无甚关联,故此事落后再提。
这一日原是极热,却在午后落起了雨。那雨势头极大,淅淅沥沥个不绝,黛玉望着天光一个劲的往黑了转去,心在等待中缓缓的下沉——
虽说早前就以心音告知了赦生今晚过来这里,可这雨下得凶,他约莫……不会来了吧?
正这样想着,赦生已来了。守夜的婆子并丫鬟们早被他施法睡去,他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披着一肩夜色雨声推门走了进来,微黄的烛光映出他的形容,面容姣艳,衣衫尚干,独有散落肩畔的发缕微润,残留几分雨意,衬着外面昏暗的雨色,宛如古书中走下的容颜殊艳的荒山妖物。
明明数日前才会过面,不知为何,黛玉心底的欣悦激动却丝毫不亚于久别重逢的喜乐。她不欲让赦生看出,只取出了日间亲手所制的五色缕,抿着嘴道:“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把手腕露出来。”
赦生微微拢起袖口,露出了一截手腕,他看着黛玉垂着鸦色的眼睫毛为自己系上彩线的样子,奇道:“你的礼物?”
“才不是呢。”黛玉白了他一下,“这是五色缕,端午节必戴的。《风俗通》里讲,‘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辟鬼及兵,令人不病瘟。’”
身怀一半鬼族血统的赦生顿觉心情有点复杂。
黛玉系完五色缕,一抬头,便对上了赦生相当之一言难尽的神情,不觉有些不解。赦生也看清了她面上的不解之色,忙赶在她询问之前岔开了话题:“家乡从无类似习俗。”
“倒是很少听你提你们家乡的节日风俗呢。”黛玉好奇了起来。
于是赦生的神色益发的一言难尽,盖因他搜肠刮肚的想了个遍,结果发现魔界的节日数量比起此方世界而言简直贫乏得可以约等于无,即便是那所剩无几的几个硕果仅存的节日,也是单调得几近于永恒不变,因为异度魔界的节日庆祝方式永远有且只有一种——全民武斗,又名魔界全民PK联赛,可单挑,可群殴,可组队,总之怎么顺手怎么来,怎么火爆怎么来。
赦生自小特立独行,赶上这等“盛事”自然走的是单打独斗路线。可惜九祸担心幼子,特派了座下的第一杀将吞佛照顾着他点儿,而这吞佛大约颇有点保育方面的嗜好,赦生骑着雷狼兽溜到哪里,他就能如影随形的跟着照应到哪里,以至于后来,不明真相的魔界吃瓜群众一致认定了小王子与邪族新秀成立了强强联合的战斗合作组。赦生努力澄清了几回,未果,只好悻悻的放弃了。
然而论起真正的强强联合,据魔界老人们讲,两魔的组合却又远逊于当年的三位王者的黄金组合多矣。遥想朱皇银鍠朱武、女后九祸与魔君阎魔旱魃少年之时,志趣相投精诚合作,威力之大,放眼魔界,只要弃天帝不参战,剩下的所有魔物加起来也拿不下三魔。
君不见,鬼族少君银鍠朱武的纳真神诀恢复力强得无法形容,气双流攻击力bug得无法形容,还天怒人怨的拥有一人可开两身的变态体质,生生能把一场单挑打出群殴的快感。
君不见,鬼族太子阎魔旱魃的破坏力不下朱武,复原力堪比蟑螂,还极喜爱单挑,哈哈哈的大笑声伴着暗绿魔云撼天动地的情形一度是多少围观魔众耳痛欲裂的惨痛记忆。
君不见,作为唯一的女性,邪族王女九祸武力虽相对较弱,却极擅加持,极擅补刀。于混战时把蚀元火海一开,再往朱武与旱魃的身后一躲,通常还没找到她的人影时,一干实力较差的龙套们已被滔天魔火清场,只剩下几个强者孤零零的立在当场,独对着朱武与旱魃笑得拔凉拔凉的大白牙,一个反应不及,背后就被九祸的枪尖捅个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