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亭很为难地看着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
陆鲜衣宽慰地笑笑:“没关系,你直接回答,我不怪你。”
她停下了脚步,躲藏着他的目光:“是……有这部分原因的。”
那便……能释怀了。陆鲜衣抬头看看天空,语气轻松地说:“那么,我就不能答应和你重新在一起。”
“应该是说,我以后,都不想再和你在一起。”
江心亭此刻的表情充分诠释了什么叫“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或许她早已习惯了这个人不可能轻易拒绝自己,又没想到这个人这次居然真的拒绝了自己。
她苦笑:“可以告诉我理由吗?是……因为别的女孩子吗?比如陈釉?”
陆鲜衣一愣:“啊?跟她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又开始缓慢地走起来,陆鲜衣淡淡地说:“我以前没怎么跟你说过我妈妈的事。我自从她和我爸分开后就一直很想她,看到别的妈妈来接我同学时会想,打电话听到她声音时会想,甚至看到姓氏和她一样的名字时……也会想。”
“我会把对她的想念转移到对我爸的漠视和怪罪上,我有多恨我爸,就有多期待我妈对我的关爱。可是我妈妈其实是个很没有责任心的人,她对我的爱也只有很短的赏味期限,常常今天给了,明天就能收回去。”
“很可惜,我花了很多很多年才终于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因为有时候,喜欢和爱真的会模糊一个人的判断,尤其是我这种不够成熟的人。现在想想,其实你更多时候带给我的感觉,和她带给我的很像,就是那种,我抓不住,只能任由摆布的无力感。”
“你能轻易说结束,而我需要缓很久。”
“懂了吗?”陆鲜衣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比起问她,他感觉更像是在问自己。
眼前的人这样的温润柔软,却决绝地拉远了和自己的距离。江心亭如鲠在喉,重重点头:“我懂了。”
和过去的你握手言和,和过去的我割离断舍。
学校报时的钟敲了九下,陆鲜衣掏出手机,未解锁的屏幕是亮的,显示□□有二十几条消息通知,他抬头对江心亭说:“走吧?回寝室。”
江心亭没有意见,跟着他一道转身往回走,在走到寝室楼下时她又忍不住说:“陆鲜衣,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陆鲜衣“噗嗤”笑出声:“我讨厌你干嘛?那我也太小气了吧?”
他只是想要成长,又不是在闹脾气逞强。
上楼梯的时候遇到了些熟人,但陆鲜衣面对他们的目光已经变得坦然自若。送她到三楼楼梯口时,她说:“如果你不讨厌我,我希望有资格做你的好朋友,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不想跟你变成陌生人。”
陆鲜衣很干脆地答应了:“没问题啊!本来就不用变成陌生人,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好,那我走啦!拜拜,”江心亭笑着挥挥手,然后步履轻快地左拐往寝室走,走了几步复又回头再次挥手,“拜拜!”
陆鲜衣站在原地看她背影走远,也抬起手挥了挥:“拜拜!”
……
李胜男看着陈釉发过来的满屏幕只有她的消息的截图,满脸无语。
陈釉: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啊?
陈釉:液泡说你一个人走了???你咋了,不开心吗?
陈釉:……
陈釉:你再不说话我跟你绝交了啊!
陈釉:再也不跟你好了!!!
陈釉:你他妈!说话啊!!!
……
李胜男讥讽:“这不都你一个人在说话吗?他说的话呢?你至于吗你?他还能死了?这么撕心裂肺的……”
陈釉很快又给她发了张截图:“你怎么这么急啊!这不正发呢嘛……那……就是这句话。”
新发的截图里,在陈釉继续好几条嘶吼后,陆鲜衣突然回了一句:“唉,你真好啊……还是你好……”
这条消息是还有些许失落和感慨的陆鲜衣回到寝室后,看到陈釉还在不停关切地问自己怎么回事时,不自觉地有感而发的。
这条消息却让陈釉开心地手舞足蹈了一晚上,仿佛不认识几秒前那个,还在愤怒地要和他决裂的自己。
李胜男看完,又讥讽道:“哄你罢了,也就你吃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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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天亲,天也不算亲。天有日月和星辰;日月穿梭催人老,带走世上多少的人。说地亲,地也不算亲。地长万物似黄金;争名夺利有多少载,看罢新坟看旧坟……”
陈釉走到客厅时,爷爷正靠在沙发上睡熟了,轻声打着鼾,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大,但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她哭笑不得地叹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旁边,先把电扇给关了,再把收音机声音调得很小很小。
已足够小心,哪知还是惊动了他,爷爷猛地睁开眼睛,语气很是不开心:“怎么把小曲儿关了?!我要听小曲儿!!!”
老小孩啊老小孩……
陈釉认输地把音量调回去,咕哝道:“您这都睡着了还要听,听得见唱什么吗……”
爷爷还在发脾气:“我就听!《休洗红》好听!我听得舒坦!”
陈釉扶额:“这不是《休洗红》……这是《大实话》……”
“胡说八道!”爷爷坐了起来,眼睛瞪圆,“这就是《休洗红》,你还能懂得比我多吗?!”
陈釉看桌上的凉水壶空了,就往里倒了大半壶凉着:“好好好,您说是就是!我要出个门,水一会要是凉了您记得兑点热的喝啊!不许喝全凉的。”
“嗯……”爷爷又惬意地靠回了沙发,眼睛半眯,似又要睡着,嘴里还在跟着哼,“争名夺利有多少载,看罢新坟看旧坟……”
陈釉换好鞋,往沙发上多看了几眼,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轻轻带上门离开。
今天这么热,本来是不想出门的,但是吃过午饭李胜男突然很急切地找她出去,说联系上了卓耳,要她陪着去一趟卓耳家。
离高考结束差不多一个月了,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李胜男说,她不敢,不敢一个人去见她。
陈釉拍拍她的头:“她有跟你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李胜男摇头,“只叫我先跟她见一面,见了面再告诉我。”
上一段对这条小道的记忆,还停留在李胜男和卓耳不欢而散后那阵随风飘落的烟灰里。
这一次再来到这里,除了又多了几处拆迁剩下的断壁残垣,其他的光景都没有变。
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走到卓耳家门口,大门是开着的,原以为奶奶会热情地来迎她们,但是没有。天井中央的石桌子上都落满了灰尘,窗子也是灰色的,厨房门是关紧的,一切都像是没了呼吸的垂垂老人。
推开纱门走进客厅,熏天的酒气和烟味扑面而来,两人一眼就看到了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的卓耳。
头发已经长过肩,憔悴瘦削得只剩皮包骨,两颊凹陷了进去,眼睛是乌青肿胀的,已无人形,孱弱到能随风化成一团沙。
她转头半睁着眼睛,看清楚来的人后,吸吸鼻涕站起来,提了提松松垮垮的裤子,把茶几上的啤酒罐全数码到一起抱到地上,再随手清了清沙发上皱得不行的垫布,才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过来坐。
早在第一眼时李胜男就瞬间蓄了满眼眶的泪,在坐上沙发近距离地看到这个人的狼狈时,眼泪便疯狂决了堤。
卓耳倒是很冷静,抑或是说,很麻木。
她挪到离她们还有两人距离的沙发一角,像没有骨头一样瘫下来,长舒口气说:“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见你了。”
“但是……还是想先把一切都告诉你,再一辈子不见你。”
陈釉转头看了眼一门之隔的后院,果然那棵树已经不在了,连树根都没留,只有水泥框起的那一方土,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一个月前,六月八日中午。
卓耳收了伞快步走进厨房,奶奶还在灶前忙活:“等一下下哈!汤烧好了就能吃饭了!”
拍拍湿了的中裤裤腿,卓耳抱怨:“这雨也太大了,老天咋想的,高考还下这么大雨,真是讨厌!”
奶奶笑着往汤里剪葱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哪是你能决定的事呢?”
汤面开始噗起沫儿,奶奶赶紧关了火,包着布端到桌子上,招呼她洗手吃饭:“上午考得还好吧?”
卓耳倒是很没心没肺:“还行吧!反正题我都认真做了,应该能发挥到我最极致的水平,考完了我就不想了,下午英语再好好考!”
奶奶呵呵笑着看她急不可待地夹菜:“那就好那就好!多吃点!吃饱了考得好!我孙女有出息!”
卓耳扒了两口饭,抬头小心翼翼地问:“奶奶……万一,我考得很差的话,您会失望吗?”
“会!”奶奶横了她一眼假装很生气,见她表情开始忐忑,又忍俊不禁,“奶奶逗你玩!你考得好奶奶高兴,考得不好奶奶也不会失望。这些都不重要,你好好陪着奶奶就行了!”
卓耳“嘿嘿”笑了一下,包了满嘴的菜说:“奶奶,我想好了,要是这次考得不理想,我还想再来一年,现在社会上的竞争确实很激烈,不管怎样我还是要争取好一点的大学的。”
奶奶点头:“好……奶奶支持你!反正房子拆了奶奶有赔偿金,供得起!只要你肯学,奶奶无条件支持!”
卓耳十分感动,吃了一大碗饭,心里充满了动力,甚至觉得下午英语能考个一百四。
吃完饭奶奶清理盘子,不让她帮忙,催她去午睡:“把肚子盖好,不许吹电风扇,别凉了肚子!”
卓耳伸个懒腰连声说“好”,回到卧室懒懒地躺下去睡觉。
这张宽大的,简陋的老式双人硬板床,她已经睡了十几年。从还不到奶奶的一半身长,到已经高过她一个半的个头。从夏天坐在破凉席上舀西瓜吃,到冬天窝在被子里看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大宇神秘惊奇》。属于这张床的所有记忆的气味,所有木头的气味,都能使她立刻安心,立刻沉入梦乡。
和奶奶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为什么曾经不懂事的她,还会想要逃走,逃回那个已经容不下她的妈妈家。那时的她一路跑啊,跑啊,边跑边哭着喊“妈妈”。奶奶推着老式自行车在后面用尽了力气追,怎么喊她她也不肯停,好像后面是魔鬼,所以她死也不肯停。
但那才不是魔鬼,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为什么要执着地跑呢?她突然领悟过来,然后赶紧停了下来,回头找奶奶。
可是奶奶去哪了?奶奶为什么不追她了?奶奶是跌倒了吗?
“奶奶!!!”卓耳猛地惊醒,擦了擦额头被午间空气闷热出来的汗,看看手表,原来才睡了二十分钟。
卧室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她居然没来由地心慌,又大声地喊了一句:“奶奶?!!!”
依旧无人回应。
卓耳赶紧掀开毛巾被下床,推开卧室门看了看客厅,空空如也;又转头隔着纱门看看天井,还是没人。
慌忙趿着拖鞋往外走,在看到大开的厨房里桌上的餐具只收拾了一半时,她就开始疯狂地不安。三步并作一步地冲了进去,看到躺在洗碗池前的奶奶,她双脚颤抖,两眼发黑。
……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卓耳自嘲地笑笑,轻声问她们。
李胜男眼泪都哭干了,抽噎地问:“……后来呢?”
后来啊……
卓耳先是慌忙地打了120,可是120说救护车开不进这里,只能在大路边等。
她怎么敢停下时间思考,因为奶奶嘴唇青紫,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赶紧把奶奶扛起来驼在背上,用尽全力死命地奔跑。
奶奶很沉,她跑到极限也嫌自己太慢。
天还在下着倾盆大雨,雨势越来越大。她一边跑一边想到自己五岁那年,半夜发了高烧,奶奶就像这样,背着她在昏暗中往前走。
那时候她对奶奶说她害怕。
奶奶背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安慰她别怕:“耳耳别怕……奶奶给你唱歌啊……妈妈唱着催眠曲,月亮伴我入梦乡。爸爸变成火车头,拉着车厢梦中游。宝宝要睡觉,小小被窝抱着我,月亮婆婆看着我,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没有妈妈为她唱催眠曲,也没有爸爸会为她变成火车头……
她的世界,全世界,只有奶奶啊……只有她啊!
“别追了!别追了!别带走我奶奶!”狂奔,向前狂奔,她终于看到了停在大路边的救护车。
雨刷不停地刮着车玻璃,车上的医护人员冒着雨抬着担架跑下来接过她背上的奶奶。
一个小护士问她:“你是她家属吗?跟车一起去医院吧!”
卓耳先是愣了一下,抬手看了看手表,雨水覆盖下,指针指向两点二十,秒针还在一秒一秒地走。她咬咬牙,对护士点点头:“我是!带我去!”
疾驰的车厢里,卓耳无措地看着奶奶身上一点点被接上她不认识的医疗器械,紧紧攥着拳,双唇无声开合,唤着“奶奶”。
模糊中她听到抢救的医生说:“应该是脑溢血……意识已经模糊了……有脑疝形成……”
模糊中她感觉到奶奶吃力地抬手碰了她一下,口齿含糊地说:“去……去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