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忙唤住她,示意身边侍女将汤婆子递给她,明丽的面庞浮上一丝无奈,“凭你这弱身子,还敢往风里冲?好好照顾自己,再病了,就在我身边做一辈子老小娘子。”
谢映棠忙转身笑道:“多谢家家,家家再见!”说完便捂紧汤婆子,欢快地跑了。
长公主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忽然低声对身边的婆子吩咐道:“你派人去看着点,发生了什么,回来向本宫禀报。”
那婆子低应一声,忙追去了。
天还是那般的天,风从谢府刮到了成府,两家之间的那颗巨大柏树簌簌甩动枝叶。天地之间,一缕不甚刺眼的阳光将庭院照得暖融融,原本多年无人居住的宅邸,在萧索之外也透出了几分烟火味。
隔着高高的石墙,成府众家仆已打扫好里里外外,正等着成静进去。成静负手站在一棵树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树下隆起的土坑,这才想起来,这是他三年前养过的那只猫儿。
侍卫子韶上前请示道:“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成静指了指那土堆,淡淡道:“将里面的猫儿移走,另寻处埋葬。”他转头看了看那树叶稀少的树,又道:“把它移植到别的地方去,此处就换……就换一棵海棠罢。”
子韶面露讶色,倒也没再说什么。
成静慢慢走进里屋,目光扫过里面许多珍奇的物件,似笑非笑地一掀唇角,管家紧张地跟在后头,也不知郎君此意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忽然听见成静问道:“都是陛下赏的?”
管家点头道:“是。”
成静不置一词,桃花眼上长长的睫毛轻微一落,不知低语了一句什么,管家还待细听,便看见成静朝那软塌上走去,摸了摸那料子,又笑问:“这也是陛下赏的?陛下对我未免也太过上心了。”
他的语气分明是轻飘飘的,管家却狠狠一抖,赶紧道:“是、是您叔叔送来的。”
成静颔首,也不多言,索性直接坐了下来,闲闲地倚到一边,怡然地假寐起来。他的眉目清雅,闭目时,白日的凌厉深沉全然退却,唯独留下宁静秀气。
管家见他有休息之意,忙命人全部退下了。
待歇息半个时辰,宫里便来人了。
成静肃整衣冠,俯首跪地,大内管待宣完旨意后,便低头对他笑道:“陛下虽是贬您为中书舍人,但实则是以退为进,陛下深意,想必成大人都明白吧?”
成静接过圣旨起身,淡淡笑道:“自然明白,劳烦中贵人转告陛下,臣成静自当竭尽所能,成为陛下手中之刀。”
大内管满意一笑,又多说了一些客套之话后,便带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成静将圣旨随手掷到桌上,敛了笑意,冷淡道:“果真不出谢兄所料,走,去谢府。”
身后两名侍卫忙跟了上去。
堪堪通报主人家后,成静走到三郎书房门口,便听见小姑娘清脆的笑声,“阿兄高兴了吗?我一定再不惹阿兄生气了,以后若是有事,一定找阿兄商量好不好?”
成静在门口停下,以眼神止住侍从,继续听着。
谢映舒的笑声传来,似无奈似叹息,“你这丫头!成日鬼话连篇,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家家给你支招的?”
“嘿嘿。”小姑娘不好意思一笑,然后拉住她阿兄的衣袖,软声求道:“那我为了表示歉意,这几日给阿兄端茶送水好不好?我留在阿兄面前,也可以多学到一些关于时事之事。”
谢映舒正要说话,适时成静推门而入,笑道:“学时事?那小娘子与其找你这不靠谱的兄长,还不如找令尊?”
谢映舒见是他,起身抬手一礼,成静回礼之后,便抬眼看向谢映棠。
那丫头不料心上人突然出现,吓得直接溜到她阿兄身后去。
成静看她踌躇的模样,眼里掠上一丝笑意,倒不觉得有什么。谢映舒已皱紧了眉,低喝道:“谢映棠!”谢映棠忙站直了身子,赶紧亲自去甄了热茶,慢慢端到成静面前,屈膝行了一礼。
成静接过茶盏,眼神似笑非笑地,从她的脸上慢慢掠了过去,口中道谢道:“多谢映……”那个“映”字在他唇齿间慢慢一碰,便迅速化为另一个腔,“……翁主。”
她站在他的面前,踌躇又羞赧,心动又紧张,耳根子慢慢涨红了。
上回她匆匆离别,便是说要他唤她“幺娘”或者“映棠”。
那句话,已经将她的心思展露无遗。
那时她尚不觉那般行径唐突大胆,此刻被他当面这般戏弄,她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内生烟。
她身后,谢映舒冷眼看着。
她在成静面前杵了一会儿,才赶紧撤了回来,又飞快地睇视了成静一眼,那玉色裙摆晃动着,便从木门那处迤逦而去。
院中鸟鸣啾啾,窗棂外枝叶乱摇,馥郁花影便坠落在脚下,混着男子衣袂上淡淡的水波纹,像一片花砸出的潭中涟漪。
成静晃着盏内的茶乳,微笑道:“果真是中书舍人。”
谢映舒点了点头,掩唇咳了咳,他最近太过操劳,这几年来头一次受了风寒。静了一会儿,问道:“陛下上回可有跟你暗示什么?”
成静搁下那茶盏,说道:“上次下令驻军自宛城绕永宁抵曹阳,将胡人逼入山中,后方高昌侯逢暴雨晚至,坐收了渔翁之利,陛下本不欲嘉其功勋,但看此役之中,我一旦被获罪,便是大都督宋让独揽军权,为保制衡,便顺道升了刘踞的官。”
“刘踞自袭了祖上爵位之后,此番倒是扬眉吐气,一时门庭若市,陛下想必乐见其成。”谢映舒抿了一口茶,语态懒散,“此人不足挂齿,难成气候。”
“错就错在这难成气候之上。”成静道:“刘踞的侄子强占田产,早被典农中郎将参了一本,如今,刘踞远亲县令刘峪又与当地太守勾结,私相授受。而刘踞又想着趁百官结交之际,拉拢党羽,其子刘冶又与颍川崔氏之子崔君堂交好。”
“宋让为人刚正,不喜与世家为伍,倒白白便宜了这个姓刘的。”谢映舒咂摸着想了想,觉得有些意思,他揶揄道:“想必定初也没把高昌侯府放在心上吧?”
成静蓦地一笑,摇头道:“我管他作甚?陛下的意思,还是由着他蹦跶。”
谢映舒复又笑问:“那定初说他作甚?”
成静回他一笑,“你猜?”
谢映舒道:“闲的?”
“……”成静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盯着你我的人不知多少,我不过来做做样子,告诉那些暗地里筹谋之徒,我跟你们谢府现在关系紧密,让他们小心着点,别伤了自己人。”
“好你个成定初!”谢映舒抄起桌上一本书,朝他砸了过去,嗤笑道:“你这厮说了半天,找我做挡箭牌了?”
成静接过那本书,又丢了回去,弯了弯眼睛,笑吟吟道:“看你泱泱大族,何须挂齿此等小事?”
……泱泱大族。
谢映舒慢慢敛了笑意,薄唇一抿,深深地看着他,“定初,当年你们成族,才是世族之首,你真的不在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成静,字定初。
谢映舒,字若瑾。
看到你们都夸完女主夸哥哥,为我的男主掬一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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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思慕
文昭十六年,晋王与齐王夺嫡失败,晋王党羽屠戮殆尽,唯剩尚书令成诤之族。
文帝继位,以惜才之名,三驳成诤罢官之请,时人皆敬服文帝仁德。
庆熙二年三月十二日,上以尚书令成诤贪污受贿、构害忠良之名查抄成府,昔日清誉满天下的清河成氏一夕陷入泥沼,遭万人唾骂。
成族上下皆下狱待斩,然成诤门生众多,满朝皆信成君之德,联名上书,上遂改为流放,然成诤血书陈其清白后自缢于牢中,言辞恳恳,唯求文帝下放过全族性命。
逾三日,成诤次女成瑷于狱中夭折,妻姜氏自尽,文帝感念成族辅佐两朝,遂赦免全族之罪,改为贬谪,并诏成诤幼子静入宫为太子伴读。
自此,成氏一族就此衰落。
当年之事,百官都缄默不提,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明白,为何突然下狱成氏全族,十有八九是文帝之意。
一个帝王,不会真正地容忍昔日阻碍自己为帝的臣子。
所谓仁德之名,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罢了。
那年,成静六岁。
他刚刚历经了丧父之痛,随后便失去了妹妹和母亲,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叔叔一家。
可紧接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便被官兵无情地抱到了宫里,从此被迫学着皇宫的规矩,做太子身边的仆从,再也见不到亲人一面。
那些年来,他谨小慎微,不知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
文帝曾说不许他参与政事,可他远远低估了太子与成静的情谊。
书房内涌动着水墨香气,那日光渐渐下移,暖黄光晕从谢映舒的脚下慢慢挪移,照得成静袍底的暗色绣文流转生辉。
成静低垂着眼,冰凉的指尖摩挲着杯沿,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腹却有着明显的厚茧。
说不怨,是不可能的。
文帝驾崩前夜,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东宫,面色惨白地冲向正在用膳的太子,太子笑着问道:“阿静,你用膳了没?要不要一同用膳?”
成静拉住太子的衣袖,眸子极冷,嗓音极寒,“殿下!您相不相信臣?”
太子慢慢敛了笑容,认真道:“阿静,孤早就说过,你是孤最好的朋友,不管孤是什么身份,你都是。”
“好!”成静盯紧太子的眼睛,沉声道:“那么殿下现在听臣说。陛下已经驾崩了,贵妃密不发丧,臣怀疑她正在暗中联络外臣,殿下现在快快去求见陛下!不管他们怎么拦,殿下都一定要闯进去!”
太子脸色蓦地一白,反手抓紧了成静的衣袖,“那你要去做什么?”
“臣借殿下腰牌一用,想办法混出宫去。”成静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低声道:“如果今日落日之前,大将军未能入宫,臣便已凶多吉少,那时殿下千万记得保全自己!”
太子惊道:“大将军?你难道想用兵……”
成静袖中之拳狠狠一攥,冷道:“事已至此,若不采取手段,殿下必败,殿下只要信臣,臣便是拼了性命,也要送殿下登上帝位!”
……
旧时记忆一现又隐,成静搁下茶盏,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叹道:“人都是往前看的,旧事……不提也罢。”
文帝害他父母,他护文帝之子,说来也是有趣。
谢映舒深深地看他一眼,眼中有怀疑之意,面上却也宁静恬淡,不再多说。
成静自书房出来时,一眼便看见在树下荡秋千的谢映棠。
她费了好大的劲,将自己院里的秋千搬来了这处,然后晃着秋千等成静,这样,成大人一出来,她便可装作自己在玩,与他笑着打招呼。
譬如现在,她便朝成静粲然一笑,“成大人!”
成静站在那处,冲她轻轻颔首,随即好笑般地盯住了她,兴致盎然,显然也看出这小娘子心思不单纯。
她得了回应,心底大喜,忙从秋千上跳下来,将早已备好的一束五颜六色的花递给他,笑道:“我方才采了这一束花来,实在好看,送给您!”
子韶抱着剑站在成静身后,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们家主子倒是头一回被一小姑娘送花。
成静本觉不妥,但看着谢映棠面上甜甜的笑涡,心下一软,倒是抬手接过了。
她喜不自胜,仿佛受到了鼓舞,仰头殷殷地看着他,问道:“大人可还记得,三年前,您托付给我的五只猫儿。”
他“嗯”了一声,她便雀跃道:“我将那五只猫儿养得可好了,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子韶心头一惊,连忙道:“我家大人待会还要入宫面圣,耽误不得。”
成静淡淡瞥了子韶一眼,子韶连忙噤声。
成静微笑道:“今日便罢了,在下与小娘子改日再续。”说着,他低眸摇了摇手上的花,那笑容带了一丝忍俊不禁,又道:“多翁主好意。”说完,便抬手对她一礼,谢映棠连忙还礼,眼睁睁看着他远去。
她在小庭院里伫立须臾,忽然有人上前道:“翁主,公子让您进去。”
谢映棠:“……”
糟糕,忘记是在她阿兄眼皮子底下了!
……后来之事,不说也罢。
只是翌日,谢映棠又从她的闺阁里掏出了落了灰的白玉棋子,她想起成静颇爱下棋,便命红杏悄悄地将棋子送到隔壁成府,里面附赠一张小纸条:改日愿与君共弈。
谢映棠抱着猫儿焦心地等着,直到红杏回来禀报道:“小娘子,成大人收下了。”
她大喜过望,隔了两日,又打听到成大人喜欢烹茶,便去了谢定之那里一趟,从她爹手上顺了不少珍贵的茶叶,又命红杏送去了成府,附赠小纸条:口感颇好,请大人一尝。
又隔三日,谢映棠想起母亲手上有珍藏的名家字帖,乃是先人孤本,对文人来说,此物千金难买,她打好了主意,又在母亲面前软磨硬泡,长公主看透了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索性用那字帖将她打发了。
于是翌日,成静正在看一则卷宗,便看见管家捧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
他冷淡一扫,“又送了什么来?”
管家笑道:“孤本字帖。”
成静面色微变,抬手打开那盒子,略略一看,便沉声道:“无功不受禄,将此物退回去。顺便转告翁主,让她日后不必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