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嫃微微怔了一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动声色地瞟了他几眼后,到底也没说什么赶人的话。
明惠上前来禀告说早膳已经备好,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陈嫃故意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裙摆,想让他先行。
但苏太医也不知是不是没看出她的意思,就这么傻站着等她,陈嫃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与他一起往小饭厅走去。
用早膳时,陈嫃的举止一如既往地优雅得体,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且每道菜都不会多舀第三遍。
苏太医一直不太赞同她这般讲究的吃法,觉得这样对她的身子不好。
她的身段儿本就如弱柳扶风那般纤瘦了,且他们家里用的膳食也不像宫里那样丰盛,若是每样菜品都只舀两遍,定然是不够饱的。
于是他主动夹了菜到她碗里,又压低了声音哄她道“阿嫃再多尝几口罢这道火腿笋丝粉丝汤里的金华火腿,也是宫里头赏赐的,若是浪费了也不好。”
陈嫃面露诧色,抬起眼看了看他,只见他面色柔和,灼灼目光里含着温情缱绻。
而这个眼神就这么直直地撞进她的心坎儿里了,整颗心霎时间柔软得好似一团棉花一样。
与他对视片刻后,一张脸再次莫名地潮红了起来,又带着愠恼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她急忙垂下眸子,盯着碗里他夹的几片火腿与笋丝。
苏太医顿时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朝她讪笑道“阿嫃快吃罢,待会儿怕是要凉了。”
陈嫃眸子里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斯斯文文地夹起一片火腿继续吃了起来。
这金华火腿不愧是宫里赏的,色泽鲜艳,红白分明,瘦肉香咸带甜,肥肉香而不腻,肉质比以往在苏家吃过的都鲜嫩一些,一点都不柴,而且十分爽口。
一顿早膳过后,两人又回到了上房,在方才的太师椅上坐着。
陈嫃略坐直了身子后,亲自斟了两杯茶水,递了一杯给他手中,这才漫不经心地道“夫君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苏太医接过茶后,准备揭开茶盖的动作微滞,紧张地思索了好半晌,才道“这几日一直都在太医院里整理以往的脉案只是我听张院使说,大皇子和安平郡君的身子都恢复得不错,阿嫃你放心。”
前些天陈嫃与苏母进宫时,她才从小公主的口中得知大皇子和孙兰都病倒了,可把她给气着了。
她的夫君就在宫里当差,明知道她疼爱那几个孩子,居然也没告知她一声,甚至还找借口让她暂时不要进宫
那日一回到家中,她什么都没说,就只让人将苏太医的东西搬到书房里去了。
陈嫃抬眸间对上他温雅清俊的面容,不太自然地看着他“那夫君怎么不与我细说一下两个孩子的病情”
她的话让苏太医有了一瞬的怔愣,旋即又轻轻点了点头,温声不紧不慢地说“那日正巧轮到我当夜值,宫人过来传话说大皇子传太医时,我还以为他是染了风寒或是起了热,于是火急火燎地过去了。万万没想到,居然见着他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口,甚至都咳出的痰都带着血丝。”
“怎么会这样”陈嫃呼吸猛地一滞,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抓着他的手急忙追问道。
苏太医回握她的小手,勾起一抹苦笑,轻声道“似乎是大皇子与陛下父子间起了些争执,陛下动气后稍稍教训了他一下”
“啊”陈嫃讶然了一声,脸色微僵,眸色变得幽暗,抿着唇静默了片刻后,又询问“那安平郡君又是怎么回事”
苏太医拍拍她的手,声音温润如玉,解释道“郡君是前些天不小心落了水,之后昏迷了一段时间,听说如今已经好多了,就是性情似乎变了些。”
言罢,她们夫妻俩就那么相对而坐,一个盯着两人相握着的手渐渐失神,一个满脑子想着方才的话,秀眉微微拧着,上房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仿佛落针也可闻一般。
沉默良久之后,陈嫃别开了目光,佯装成不咸不淡的语气道“既如今说开了,夫君便唤人把东西搬回来上房罢。”
顿了顿,又正色道“我知道夫君是怕我会忧心,才这样瞒下来的,只是若是夫君日后再故意瞒着我宫里的情况,就不止是去书房睡这么简单了,好歹我也还有一座县主府在的。”
苏太医握着她手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喜,急忙连声应了下来。
。。
皇宫正东边的上书房里,小皇子与柳太傅正在棋盘上厮杀着,小公主和大皇子则是一左一右地坐在两边,兴致勃勃地观战。
柳太傅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气定神闲,将执在手上的白棋,放在右上角黑棋上方。
而他微微下陷的眼窝里,那双幽深的眼眸忽地闪过一阵精光。
小皇子全神贯注地投入棋局时,阴沉着脸,眉宇间的桀骜根本掩藏不住,狭眸微微敛着,透露出他心底的势在必得。
这么个六岁的小子,身上居然有几分当年那个年轻时的冯伯尧的影子
柳太傅与如今的内阁首辅冯伯尧,正巧就是同一届科举出来的进士。
只不过当时年纪轻些的冯首辅,是一举连中三元,也就是乡试、会试、殿试皆考了第一,直接就被授官为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而年长些的柳太傅,当时已经下场考过好几回了,一直到那一次才考上了二甲第十九,得了进士出身。
他本来要被外放为县官的,连地方都已经定下来了。临行之际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翰林院还多了个庶吉士的空缺出来,鬼使神差的,他也进了翰林院。
所以也就与当时的同僚冯首辅结识了,两人还曾在闲暇之时对弈过几次。
只是后来两人的职位都渐渐往上晋升,能相聚的时间才少了许多。
如今瞧见小皇子下棋时这副心无旁骛、胸有成竹的模样,倒是有些怀念起当初在翰林院的时光了。
他看着这场双方势均力敌的棋局,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笑,捋了捋自己早已染白了的胡须。
心里头暗暗盘算着,今日下值时便去冯府一趟,探望一下那位正在告病假的老朋友。
顺道与他说说这位小皇子,可真的是后生可畏。
正当柳太傅的心绪不知飘到哪里去时,小皇子突然意气风发地轻笑了一声“太傅,您输了。”
而坐在一旁围观的小公主和大皇子,则是惊愕地面面相觑,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的局势呢,怎么弟弟突然就赢了
就连柳太傅的反应都迟了半拍,垂下首认真仔细地观察棋局后,这才知道,原来小皇子从开局时,就一直在诱自己走进他精心设计的局里了
。。
同一时间,露华宫的寝殿里,赵仙仙昨夜喝了酒,一早醒来后便头昏脑胀、浑身酸软无力的,于是半眯着眼睛任由清云和沉云帮自己更衣梳妆打扮。
方才她梦到自己的小时候了,莫约和如今小公主差不多一样大,坐在赵家村村头老榕树的秋千上,一手拿着猪油米花糖,一手拿着麦芽饴糖,一脸满足地笑着。
而老榕树的另一头,还站着一个看不清脸的高壮小哥哥,一直伸长了脖子偷偷看她荡秋千的背影。
她正想跳下秋千去,看看那个偷看自己的小哥哥是谁时,猝不及防地就被清云从梦中唤醒了。
窗边的小几上摆着一个赤金凤纹香炉,里头正熏着薄荷香,清爽怡人的淡香在殿内弥漫开来,赵仙仙闻着倒是清醒了不少,脑袋也没那么昏沉沉的了。
清云半蹲着身子,拿着螺黛,仔仔细细地给赵仙仙描着眉,笑意盈盈道“今日一早才停了雨,出了太阳,明达法师果真就来了,也不知是不是他能预知气候呀不然怎么会算得这般准时。”
沉云则是立在身后,轻巧熟练地将她披散下来的柔顺墨发梳理了一番,然后往上拢结于顶,反绾成双刀欲展之势。
云髻高耸,再对称地左右簪上两支缀满珠玉的凤形步摇,口衔下垂的珠串,随着赵仙仙轻微的动作,光华灿灿,摇曳生姿。
随后,她由清云搀扶着走到正殿时,没想到不仅明达法师在,连陈达都还没出宫,就这么大剌剌地坐在明达法师的正对面。
明达法师双目微阖,单掌竖立于胸前,另一手拨弄着手上那串重新补好的小叶紫檀佛珠,嘴上低声喃读着不知是什么佛经。
听见脚步声后,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朝着赵仙仙的方向双手合十,躬了一下身,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后,才悠悠睁开了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眸子,目光平静得就如一池平静的潭水,潭面没有任何的细微涟漪。
陈达的眉心顿时拧紧了三分,望向他时,眼里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
方才只觉得这僧人的长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如今见他双眸睁开后,那份熟悉感愈发强烈了。
赵仙仙走上前来,也朝着明达法师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个佛礼。
然后她又极快地瞟了一眼正大马金刀坐在下首的陈达,思量着要怎么将他打发离开。
这时,明达法师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不急不缓地启唇询问她“敢问施主,那块受损的法器,如今在何处”
赵仙仙给清云使了个眼色后,清云就急忙将瑞兽黄玉佩双手奉到明达法师的手中。
他的视线定在玉佩左上角的玄武浮雕上,这个位置确实生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
明达法师的眉头略微皱了一下,低声念了句佛号后,抬起眼帘注视着赵仙仙,语速也比平日略快了些“贫僧得去亲自见一见那位小施主才行,否则就要酿成大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仙仙臣妾梦到有个小哥哥偷看我荡秋千
皇帝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想要扯开话题。
第80章
明达法师悠悠抬起眼眸, 望着殿前这块写着“承宁殿”的牌匾, 或许是年久失修,匾上都已经有些掉漆了。
应了沈岚的要求, 赵仙仙让宫人将距离御膳房最近的这座承宁宫收拾出来,给她搬进来了。
所以如今她并不是与小公主同住在露华宫的东偏殿里。
方才赵仙仙正准备唤人去传沈岚过来时,明达法师阻止了, 只说自己亲自过去一趟即可。
正巧沈岚起身后要去御膳房里研究菜品,刚走出殿门她就和明达法师正面遇上了。
一对上他那双深邃不见底的墨眸, 沈岚的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寒意来。
也不知是不是她手上沾过的冤魂太多,才会有这般。
方才给明达法师带路的太监严孝忠也极为识相,见二人在殿前就见面了, 索性就先退开一边, 也挥手让承宁宫的宫人走远一些,别扰了他们说话。
明达法师双手合十, 朝着沈岚躬身行佛礼,低喃了一句佛号后,面不改色,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可是沈岚,沈施主贫僧法号明达,先前与孙小施主见过的,沈施主应该也是知道的。”
沈岚的瞳孔骤然一缩,眼底的惊慌与失措一闪而过,她自然是知道的。
当初那个皇后闲着没事干,带着原身去寺庙里, 这个和尚直接就感受到原身本体魂魄不稳定,还赠了原身一件安魂的法器,那个法器一丢失没两天,她就穿越来了。
片刻后,沈岚收敛起心绪,恢复一贯的平静冷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请你让开,挡住我的路了。”
立在她眼前岿然不动地明达法师,左手单掌竖于胸前,右手不紧不慢地盘着佛珠,神色淡淡的“阿弥陀佛,施主回头是岸,莫要再做祸事了。”
沈岚冷着一张脸,话里带着锋芒“你这和尚真是可笑,倒是说说,我做了什么祸事了”
明达法师微抬起下颔,远远眺望天际,叹道“施主意图干扰此间的秩序,打乱原有的定数,还准备对无辜的人下手,这难道不是祸事”
沈岚冷哼了一声后,暗暗地白他一眼,抿紧唇不做声。
明达法师右手盘佛珠的节奏没任何变化,慢悠悠地说“贫僧看见施主翻的白眼了。”
沈岚怒极反笑,嘴角透露出一抹嘲讽,横了他一眼“这位大师可真是无趣,什么叫此间的秩序什么叫原有的定数我沈岚,不信神不信佛,只信自己。你怎知我要做的到底是福还是祸”
说不定老天让她沈岚穿越过来这不知名的朝代里,就是要让她大放异彩,拯救这个封建愚昧的世界的,怎么到了这个秃驴和尚嘴里,就成了祸事了真是可笑至极。
明达法师置若罔闻,神色恬淡“施主打乱过天定的因果走向,如今已经是重来一回了,不如珍惜在这此间所剩无几的时间罢。”
沈岚眉头一蹙,有些云里雾里的,越发听不明白这和尚的意思了。
什么叫打乱过天定的因果走向,什么叫重来一回,所剩无几的时间又是什么
于是沉默地盯着他,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明达法师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眼里的情绪没有任何波澜“孙小施主如今还在,而施主自己原本的身体也还没绝气,一切都迟早会回归正道。”
“你说什么”沈岚心里顿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满脸难以置信。
原以为终于摆脱了组织的控制,穿越来这不知名的朝代后,得到了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大展鸿图霸业。
都已经一步一步地精心设计好之后的路数了,现在却来跟她说,一切迟早会回归正道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身穿灰白色袈裟的和尚,蓦地想就起了他之前赠送给原身的那个玉佩法器。
呵,什么定数,什么正道,她沈岚通通都不信。
既然有能安稳原身魂魄的法器,也一定会有能稳住自己的魂魄的东西。
只要能死死地绑住这个身体,就再也不用回到现代,被组织处处牵制了。
而且这和尚说她在现代的身体没有死,可她分明就在心脏的位置中了一枪,就算没有死也是半死不活的了,让她回到那个身体里,简直比杀了她更加煎熬。
她的视线定在高耸入云的宫墙上,暗暗盘算着还是要先离开,找到比眼前这个更厉害的和尚或是道士,让自己的魂魄永远占用这个身体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达法师出了沈岚住的承宁宫后,仰头朝着东边露华宫的碧瓦朱甍,默念了几句佛号。
随后,他将手上的那串佛珠摘下,递给身旁一直跟着他的太监严孝忠,请求他帮忙转交给皇后娘娘。
这佛珠便是曾经在铁色琉璃塔上,断落满地,又重新补好了的,那串一百零八颗小叶紫檀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