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精挑细选,送给自己的定亲聘礼。
抚摸着腕上霍景安所赠的银镯,段缱心头似抹了蜜般久久难以化开,甚至想象起嫁给霍景安的情景来,不禁一阵脸红耳热,心如鹿撞。
第68章
晋南王府的聘礼送进了成阳长公主府, 一共一百二十八台, 光是全部抬进大门, 就花了将近半个时辰这几日, 长安百姓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一件事,啧啧称奇者络绎不绝, 深处皇宫内苑的宣政殿里,却有人对此不屑冷笑。
“一百二十八台聘礼,真是好大的排场”
公羊兴立在下方, 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上首的人却不愿意就这么放过他, 眼风往下一扫, 话就这么抛了出来“爱卿当初不是允诺过, 要寻一个人来分化那两家吗怎么聘礼都下到人家家里去了, 爱卿的人还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公羊兴神色一凛,上前揖道“下臣办事不力, 愿受陛下责罚。”
当初他建议赵瀚寻美分化霍段两家, 看似是在出谋划策, 实则却是在拖延赵瀚接触先帝旧臣的脚步,故此从来只是口头周旋, 不曾真正费力气去寻找过,被催得紧了, 才拿出几幅美人图来。
美人图是真的美人图, 只不过长乐郡主天仙容貌, 寻常女子就是生得再美, 与之相比也都黯然失色,不需他多说什么,赵瀚就能自己否定那些画卷,命他再去寻找。
就这么拖延了数月,直到晋南王府的聘礼送进了长公主府,这亲事眼看着就要成了,赵瀚才终于忍不住,发怒责问起他来。
不过虽然心思不纯,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全的,面对赵瀚此番责问,公羊兴摆出一幅惶恐畏惧的面容,上前作揖请罪,看着极像是那么一回事。
“朕责罚了你,就能阻止这一门亲事吗”赵瀚冷笑。
“臣惶恐。”公羊兴低下头,“不过陛下,臣还有一言,斗胆吐之,还望陛下听之。”
赵瀚瞥他一眼“你说。”
“敢问陛下,这半年来,因为晋南王世子的到来,朝堂诸事有何变化”
赵瀚皱了皱眉“爱卿这是在明知故问”
这几年,藩王逐渐坐大,不仅赵静为此费神,他也在密切关注着,霍景安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了他的视线。
生母早逝,生父不喜,空有一个世子之位,与自己的尴尬处境何其相似可他却以一己之力架空了晋南王,收归晋南军政大权,尚不及弱冠之年,就已经手握重权,身居高位。
相似的境遇,不同的结果,这让赵瀚对他好奇起来,抱着或可习其法的心思,他用手头仅有的人脉去查探了一番这位藩王世子。查到的不多,却足够让他了解到此人手腕之高,心性非常人所及,若能得其相助,则如虎添翼,若与其为敌,则大难临头。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他上有姑母压制,下无心腹重臣,在宫中夹缝求生,自顾尚且不暇,再无余力去顾及更多,天高皇帝远,此人远在晋南,就是再怎么手腕高绝,也和他毫无关系,再加上他没从霍景安身上得到什么夺权的头绪,就更是没有将其放在心上,震惊一番也就过了。
去岁四月,赵静下旨诏藩王入京,霍景安代父来了长安,气焰虽然嚣张,真正的事情却是一件也没有办,一度让赵瀚以为传言夸大其实,真人不过如此,直到年末,霍景安以请期之名再度入京,他才真正见识到了此人的手腕。
高祖有命,凡就藩者,皆无诏不得入京,此人不仅打着请期的名头无诏入京,还堂而皇之地待了七月之久。
七个月,他与赵静联手,把前朝治理得服服帖帖,不闻一丝异声,甚至让纪勇倒戈,生生损了自己一臂
回想起这半年发生的种种,赵瀚的脸色就是一沉,公羊兴察言观色,忙进言道“陛下不妨仔细想想,这晋南王世子一日在长安,朝堂就一日不得安宁,陛下也一日难收人手。他此番成婚,就再也没理由待在长安,必会携妻南下,到时他回了晋南,长公主损失助力,前朝也再无人压制,陛下就可大展拳脚了。”
赵瀚“哦”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爱卿口才真是越发精进了,如此一来,他两家联姻倒还成了一件好事那朕是不是也不该责怪爱卿办事不力了”
“臣不敢。”公羊兴惶惶垂首,“臣办事不力,甘愿受罚,只是如今这门亲事已经成了定局,臣也只能择其益处。”
“好一个已成定局,择其益处。”赵瀚冷冷道,“滚出去”
公羊兴慌慌张张地退出了侧阁,空荡荡的宣政殿里只剩下赵瀚一人,他在原地立了半晌,缓缓坐回椅上。
如今这门亲事已经成了定局
公羊兴的话回荡在他的耳边,他怔怔地出着神,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探向右侧书架,取过一方紫檀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副画卷,徐徐展开。
画上之人红衣灼灼,倩影窈窕,好似下一刻就会转身展颜而笑,赵瀚默默看着,久久不语。
自从霍景安的聘礼送了过来后,成阳长公主府热闹了好一阵子,几日后才慢慢消停,开始置办起嫁妆来。
但凡富贵人家,女子的嫁妆多从出生时就由其母开始准备积攒,一直攒到及笄出嫁。段缱也不例外,她一出生,赵静就开始为她积攒嫁妆,如今清点整理一遍,已经齐了七七八八,一番精挑细选,再补足一二,很快就满了一百二十八台的嫁妆。
赵静尤嫌不足,觉得爱女的嫁妆势必要比当日霍景安送来的聘礼更丰厚一倍才行,既然规格所限,嫁妆只能有一百二十八台,那就从质量上下手,新房家具照着王府那边送来的册子订做,俱是一水的红木紫檀,金银珠宝、田房地契、衣衫被褥、书籍药材,都应有尽有。
在这期间,段逸不止一次地想为此出力,只可惜赵静怕他坏事,从来不允,只能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段缱见他实在可怜,便玩笑了一句“阿兄若真心疼妹妹,就把阿兄房里的那架琉璃金盏屏风送给妹妹当嫁妆吧,妹妹可眼馋许久了。”
没想到段逸二话不说,当真命小厮搬了屏风拿去添了嫁妆,甚至还想把自己养了两年的鹦哥也一起送了,在段缱的劝说之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着这门亲事,府里所有人都忙了个脚不沾地,段泽明段逸两个自不必说,段缱见赵静也时时来府,又是高兴,又是担忧,生怕误了母亲正事。
她把这份疑虑说出口,却只得来了赵静的宠爱笑言“傻孩子,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娘不亲自把关怎么行再说”她微微一顿,面上显出几分愁容,“你马上就要嫁到晋南了,这天高地远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回,娘还嫌回来的次数太少,和你相处的时日太短呢。”
晋南长安相隔万里,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个多月,段缱思及此番嫁人,一旦随着霍景安去了晋南,再想见父母亲人一面就难了,胸口顿时一阵酸涩,眼里也忍不住泛起一阵水雾“娘”
赵静连忙笑着安慰她“看你,都快要当新娘子了,还这么孩子气。晋南虽远,却也不是一别永久,不说朔朝入京,你可以跟着一道过来,就说这长安”她压低了声音,“娘还期盼着你们入主呢。”
段缱微微一震,有些无措地看了赵静一眼,低下头去,没有再语。
赵静见此,也不再说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就起身去了前头打点事宜。
很快到了七月,嫁妆置备完毕,就等选定吉日,段逸领着送过去了,赵静却在一次的回府中屏退了下人,与段缱在房中独处。
段缱看出不对劲,小心问道“娘怎么了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静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她的眼神让段缱心头一跳,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娘”
赵静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她拉过段缱的手,轻柔地摩挲着手背,“缱儿,娘的心思,你也知道,娘不仅盼望着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更希望你能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母仪天下。”
段缱低着头,小声道“是,女儿知道。”
赵静微微一笑,继续说了下去“当初,娘之所以看中晋南王世子,不仅是因为他无人可挡的势头,更是因为段家与陛下已经水火不容,陛下一旦得势,段家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所以娘别无选择,只能选他。”
别无选择
段缱心尖一颤,有些惊慌地抬头看向赵静“那娘现在可是有新的选择了”
“不错。”赵静平静道,“昨日,陛下来找了娘,想与娘做一个交易。”
段缱睁大了眼,怔怔道“什么什么交易”
她心中早有猜测,可是不敢相信,然而,赵静的下一句话却无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
“他希望以皇后之位,来换取亲政大权。”赵静盯着她道,“并且愿意立旨,将来他之太子,必定是你腹中所出。”
就算已经猜到了几分,听到母亲亲口说出,段缱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娘,”她紧张地看向赵静,祈求道,“你没有答应,是不是”
沉默。
段缱慢慢白了脸。
“不我不相信”
“缱儿。”赵静闭了闭眼,“娘始终是赵家人,若这赵家天下能够继续下去”
“赵家”段缱不可思议道,“娘,难道你忘了,当初他和先帝是怎么差点要了娘的性命吗娘一旦放权,让他亲政,留给段家的只有死路一条皇后又如何废立不过在他一念之间,难道他现在立了旨,将来就一定会照着去做吗他是在骗你,娘”
第69章
“娘没有忘记,你说的这些, 娘都想过。”赵静安抚地握住段缱双手, “娘也知道你的心思, 缱儿,你不喜欢陛下,是不是”
段缱仿若看到了一线希望, 连忙点头道“是,娘, 女儿不喜欢他, 女儿只想嫁给霍大哥, 除了霍大哥之外, 女儿谁也不嫁。”
赵静看着她,一声叹息“娘也不想这样。可就在昨晚, 娘梦见了父皇, 梦见了在娘小的时候,父皇抱着娘,指着一幅屏风上的山河图说,这是咱们赵家的江山,赵家的天下。娘实在不想,让这江山毁在娘的手里”
“毁了它的不是娘,是先帝”段缱霍然起身,她素来谨言慎行, 可这种时候, 已经顾不上什么敬不敬的了, 就算是大逆不道之言,她也照样要说。“是先帝昏聩无能,听信宦官佞臣,才会使大魏国基不稳的,到最后还要靠娘来挽救”
说到这里,她深吸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跪在赵静跟前,恳切道“娘,这不是你的错。是先帝把烂摊子丢给了你,他的儿子又无力继承,这才造成了今天这种局面,是他们不好。就算大魏基业真的毁于一旦,也不是娘的过错。”
赵静轻叹“这些话,说来轻松不过你放心,缱儿,娘并没有答应陛下的要求,这笔交易,娘没有应。”
段缱目光一喜,等注意到她使用的措辞之后,浮现在唇角的笑意就是一凝“娘没有拒绝”
赵静点了点头。
“那娘准备应下吗”
赵静没有说话。
段缱心中一沉。
“这这太荒谬了”她缓缓摇了摇头,只觉得一阵可笑,“霍大哥的聘礼都送了过来,离成亲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娘,你怎么能把女儿”
她越说声音越颤,到最后更是话不成句,泪水盈满眼眶,滴滴滑落出来。
赵静自小疼爱这个女儿,重话都从来不舍得说一句,见她此刻竟伤心成这般模样,一时大为不忍,几乎就要脱口答应拒了这笔交易,勉强才压下了此话,缓缓道“这个月二十三是吉日,离现在还有十来天的光景,娘希望你在这段日子里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嫁霍景安,娘就让你阿兄把嫁妆送过去。如果”
“没有如果。”段缱哽咽一声,一边抬手拭泪,一边垂着头闷声道,“女儿此生只愿嫁给霍大哥一人。”
“娘知道。”赵静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心,语气柔和,“你放心,娘绝不逼你,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娘都会依着你。”
段缱苦笑“娘如果当真什么都依着女儿,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她素来聪敏,哪里猜不出赵静这番话的用意说是让她好好想想,看似在尊重她的意愿,给了她选择的余地,实则却是在委婉地提醒她,告诉她,她该选哪一条路。
这样的“选择”,让她如何接受
赵静只作不闻“这几天朝事繁忙,娘抽不开身,就暂时不回来了。你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也顺便想一想娘今日的这些话。”
段缱低声道“女儿心意已决,不管是十天,十个月,还是十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赵静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起身离开了房间。
段缱跪在地上,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珠帘的清脆作响与丫鬟模模糊糊的见礼声交织在一起,忽然身子一软,失了力般坐倒在地,满目颓然。
接下来的两天,她都过得浑浑噩噩,时常怔怔坐着发呆,面对府中处处透着喜气的布置,也再没了往日的羞怯与甜蜜。
她的不对劲,采蘩采薇都看在眼里,两人都是打小就跟在身边伺候的,感情深厚自不必说,对于自家郡主这突如其来的消沉,都是又不解又着急。
这日下午,段缱又坐在房里发呆,采薇放下重新热过的蜜茶,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就拉着采蘩到廊下小声咬起耳朵来。
“采蘩,你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殿下来过一趟后,郡主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仔细瞧着,郡主这两日是连笑都没笑过一次,是不是殿下说些什么不好的话了”
采蘩也正为此忧心,被她一连串发问,只觉头大,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当日殿下屏退了众人,谁也近前不得,殿下说了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去”
采薇不满嘟嘴“我这不是着急吗,郡主这两天连饭都没用多少,再这样下去,不说别的,这身子可就撑不住了”
采蘩听她这话也有道理,故仔细想了想,可依旧没想出什么头绪,只能无奈地叹气道“我们一介小小丫鬟,哪里能过问这些事呢,用心伺候郡主,不给郡主添乱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