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相信,母亲把这玉镯给自己,是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自己能被霍景安送上皇后之位,毕竟她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过,霍景安有问鼎天下之能,可发生了那样一件事,这可能性实在太小了,就算有,也不该是在自己新婚头一天、当着霍景安的面、特意说着原本要送给赵瀚妻子的打算的话把这镯子送给自己,这是在给霍大哥难堪呢
玉镯本是温性之物,又被赵静从锦盒中取出,贴触肌肤时,就有几分凉意,段缱却觉得这东西像是一个烫手山芋,恨不得立刻就把它摘下来,勉强才忍住了没有动作,挤出一个笑容来对赵静道谢,同时暗暗下定决心,准备一回去就把这镯子褪下,放在锦盒里好生保管,再不碰它分毫。
在这期间,霍景安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段缱在颔首道谢时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神色平静,眼底却似凝雪结霜,冰冷无比,不由一阵心惊,也没心思和赵静继续演母慈女孝的戏码了,胡乱应付几句,就借口不打扰赵静处理朝事,起身告退,霍景安也在此时久违地再度开口,说了一句话,四个字,“下臣告退。”
“好,你们下去吧。”赵静微笑,“记得三日后的归宁,到时可别再误了时辰,让娘好等。王筠,你带几个人送他们一程。”
她目送着二人离开,直到最后一名宫女的身影消失不见,才缓缓松弛了嘴角,隐了笑意。
“寄琴。”她道,“这新进贡的墨有些粗粝,本宫用着颇不顺手,你去把之前的墨拿来。”
寄琴应声退下,去偏殿阁楼取墨,整间临华殿里就只剩下了赵静一人,她也没有再唤其她宫女入内,就这么静静地立着,沉默不语。
帷幕层叠飘荡,不时有珠帘轻响之声传来。
寄琴很快取了墨回来,放置在书案之上。“殿下,奴婢已将这旧墨取来了,这些新墨可要拿去收好”
“用不着的东西,留它何用。”赵静轻飘飘道,“都扔了吧。”
“是。”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就快申时一刻了。”
“申时”她喃喃自语,“都这么晚了本宫下旨赐婚,按理来说,他们夫妻两个应该在一大清早就进宫来谢恩的,最迟也不能超过辰时,可现在都已经申时了。”
寄琴笑道“许是王府里有许多杂事,又是新婚头一日,郡主和世子他们有些应付不过来,就来晚了。”
“只有两位主子的王府能有什么杂事。”赵静道,“依本宫看,倒是晋南王世子故意为之,拖延时辰,迟迟不来谢恩。”
她幽幽道“这是在给本宫一个下马威呐。”
寄琴垂头,不敢再多接话。
赵静轻轻地哼了一声“好一个晋南王世子,这还没离开长安呢,就已经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她回想起刚才两人给自己谢恩时的情景,霍景安虽然跟着缱儿把礼数都做全了,可那幅淡漠的神情却是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大半时间都在装聋作哑,视自己如无物。
他哪里是在对自己磕头谢恩分明是在告诉自己,他对自己不屑一顾,只是为着缱儿,才勉强过来给自己磕头跪叩,行礼谢恩。
真是笑话她堂堂皇长公主,难道就沦落到仰他鼻息、看他脸色的地步了
她心中一阵不满,这不满逐渐发酵,形成一小簇火苗在胸膛燃烧,伴随着胸闷灼伤食道,带起一股腥甜。
她闷咳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89章
奉了赵静之命, 王筠带着几名宫女行在霍景安和段缱两人身旁,本欲一路相送, 却不想一下临华殿的宫阶, 段缱就停下脚步, 转身对她笑道“王姐姐送到这里就好, 接下来的路,我想和世子单独走走。”一句话堵住了她所有回绝的口子。
能够继任陈谭,成为赵静身边的近侍女官之首,王筠自然不是什么无眼见之徒,当下温婉笑着福身一礼“既然如此, 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段缱笑着回礼“王姐姐好走。”
等王筠带着宫女离开, 她就立刻隐了笑容, 紧张地看向身旁一直沉默的霍景安, 急急开口道“霍大哥, 我娘她”
“你不必多说,”霍景安打断她的话, “一切事情, 我都心中有数。”
他淡淡说完这一句话, 就转身往前行去, 段缱连忙跟上,握着手腕上的玉镯,摘也不是、戴也不是。
“我我娘说的那些话, 你别放在心上。”她局促道, “这镯子我回去就采蘩, ”话说了一半,她觉得这份辩解太过苍白,干脆唤采蘩上前,将腕上玉镯褪下交给她。“把这镯子收起来。”
采蘩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用绣帕将其包好,生怕磕着碰着一点,等做完了这些,她又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段缱两人,心中有了成算,对采薇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默契地放慢脚步,拉开距离,远远缀在段缱霍景安的后头,给他们谈话的空间。
“若是你娘说的每句话我都放在心上,那我恐怕早就被你娘气死了,等不到娶你的一天。”霍景安继续往前走着,没有看段缱,口吻平淡,一派漠不关心的模样,“你娘的这些举动,我早就猜到了,就算她今天不送你这个镯子,也会送其它的东西、说其它的话来刺激我,这些我早就预想到了,你也该猜到才是。”
段缱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我我不知道”她低声道,像是在说给霍景安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没有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步,娘她还”
她本以为经过了这段日子,母亲已经想通了,再不济也该接受现实来面对它,毕竟昨日自己出嫁时,母亲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不像是假的,可为什么一面对霍景安,就又回到了之前的模样,话藏机锋、笑里藏刀她就这么见不得霍大哥好
“就是到了这个地步,她才会这么做。”霍景安道,“她不甘心。”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神色也没有多少变化,相比临华殿里笑容温柔亲切的赵静要冷淡许多,段缱却觉得放松,比起时刻挂着违心的笑容面对母亲,她更喜欢霍景安这副模样,让她感到自然、舒心,不用刻意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你也不必着急撇下那玉镯。”霍景安继续道,“你若喜欢那镯子,继续戴着就是,历代皇后佩戴之物又如何大魏的皇后是皇后,别朝的皇后就不是皇后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让段缱听得呼吸一滞“霍大哥”
她看向他,神情说不上有多么震惊,但也不算平静,带着几分复杂。
霍景安侧头看她,唇角微弯,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怎么,你不想”
这是他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对皇位的态度,势在必得,且从容不迫。
“不。”沉默片刻,段缱轻声道,“我说过,你是我的夫君,我总是和你一道,你既然想要那个位置,我就陪你一块站在那个位置”
霍景安唇角上扬,这一回,他是在切切实实地笑。
“那不就得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面注视着段缱,“你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又在意你母亲说的那些做什么话锋再利,也不是真刀子,我不在乎,你更加不用在乎。”
“所以你就故意拖延时间,贻误进宫谢恩的时辰,以此来和我娘对垒”段缱道,“言不如行,是不是”
霍景安挑眉“你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段缱苦笑,“霍大哥,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明白,傻乎乎的任凭你带我东逛西逛,一直到未时才入宫谢恩早在你打发走来叫起的顾妈妈时,我就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顾妈妈那么一个稳妥的人,怎么会不在叫起时将此事说给你听更不用说后来的用膳和逛南苑,你的用意,我都有几分察觉,只是愿意陪你做这么一出戏而已。”
“听上去你像是站在我这边,为我着想,心甘情愿地做这些事的。”霍景安盯着她,“可你脸上却不是说这话该有的神情,你不开心”
“你让我如何开心”段缱轻声道,“不久之前,我还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母亲顽疾痊愈,与父亲琴瑟和鸣,阿兄也开了窍一般变得成熟稳重起来,自己更是即将要嫁你为妻,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然后,一夕之间,一切就都变了,娘翻脸不认人,和你、和我、和父亲,都变得关系紧张,甚至连我的性命,她都欲弃之而不顾,想要倾尽一切来扳倒你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你让我怎么开心”
“但你最后还是嫁给我了。”霍景安道,“你娘和我也相安无事,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段缱道,神情带上了几分失落和惆怅,“可事实就是事实,就算表面上看,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但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我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更加不可能”
原本,她还抱有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就算心底有再大的龃龉,只要维持面上和乐,一切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然而,刚才在临华殿上发生的事情无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缝隙已然产生,就不可能完好如初,更何况还是差点翻脸的母亲和霍大哥,自己或者可以委曲求全,把连日来受的委屈都吞进肚里,永不再提,可这两人却不可能,母亲多年身居高位,早已习惯了别人对她卑躬屈膝,唯唯应诺,猛然出现了个能威胁到她地位的霍景安,怎么可能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霍景安就更不用说了,心高气傲,但凡母亲给他一点无礼,他都不可能忍气吞声地咽下。这两个人凑到一处,怎么可能相安无事
是她想得太天真了,她的那些幻想犹如镜花水月,脆弱得不堪一击。
“霍大哥,我不想骗你,娘在这件事上的确对你不住,她的所作所为实在过分,就连我也不能忍受。”她垂下头,低声轻语,“我也想狠心对她,可就是做不到,或许是我太懦弱吧,但她到底是我的亲娘”
“我知道。”霍景安微微笑笑,安慰她,“你做得已经够好了,造成如今这幅局面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你若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娘,就干脆别去面对,反正再过不久你就要跟我回晋南,到了那里,一切都不用再烦恼。”
逃避不是办法,段缱深知这个道理,毕竟他们不会一辈子都住在晋南,总有一天会回到长安,而到那时,她或许会更加难以面对母亲,因为那时隔在她们之间的不仅有旧事恩怨,更有山河江山,但不管怎么说,霍景安的安慰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让她稍稍舒缓了心情,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
霍景安也笑了,也只有在面对段缱时,他才会露出这样温柔的笑容。“不难受了”
段缱摇摇头。
“好,那我们回家。”
“回家”二字听在段缱耳里,又是一阵暖流涌动,是啊,她已经嫁给了霍景安为妻,从今往后,她的家不再只有长公主府,还有晋南王府,有霍景安。
她垂眸浅笑,柔声应道“好。”
二人并肩往前行去,行径章柳道,路过丹明池边时,段缱随意扫了一眼,而就是这一眼,让她轻咦一声,停下了脚步。
“这池子里怎么新种了睡莲”
霍景安听闻此言,也跟着停下脚步,往池中看了一眼。
正是八月时节,海棠早已凋谢,只余一树葱碧嫩叶,从远处看一不小心就会和杨柳混在一起,原本只是一汪清波的池子被栽种上了睡莲,荷花碧叶,粉白相映,给这一片苍葱翠绿添上了一抹亮色。
段缱仔细瞧了几眼,笑道“霍大哥,你看,这些睡莲和家里的荷花真像,不过意境却完全不同,家中是荷叶连天,风光无穷,这儿却是小巧精致,匠心独运。”
霍景安含笑问她一句“你喜欢这种睡莲”
“各有其美,我都喜欢。”段缱道,“但若你想在家里种上它们,我也不介意。”
霍景安笑着看她一眼“是谁说马上就要南下,不必在府里大动干戈、徒费人力的”
段缱笑道“我也没说在长安种呀。”
霍景安笑意更深“那你可要失望了,带着你不比我快马轻骑,要花两个月的路程,到晋南时都秋深了,等栽种好,也入冬了,看不了花开。”
“今年看不了,那就来年再看。”
霍景安笑笑,刚要说些什么,忽然笑容一顿,收敛情绪,抬头往西边看去。
段缱也好奇地跟着张望过去,就见不远处的楼阁上立着一人,黑袍滚金,气质生冷。
是赵瀚。
她的笑一下收了回去。
第90章
段缱最后一次见到赵瀚, 还是在三月上旬,那时, 他被长阴侯派来的刺客划伤了胳膊, 虽然只是一点皮外伤, 碍不了什么, 但架不住他天子的身份,小伤也成了大事,她身为赵瀚表姐,长乐郡主,于情于理都不该对此不闻不问, 赵静又和她在闲话时提了一声“你也该探望陛下一回”, 她便应了母亲要求, 去承厚宫看望了赵瀚一回。
当时的她尚不知晓长阴侯已经在天牢中畏罪自杀, 纪家也被满门抄斩的事情, 只觉得整个承厚宫的气氛都很奇怪,有些凝重、有些迫人, 和她前一回来时的感受完全不同。不过她也没多想, 她今次来此的目的只是探望赵瀚, 尽表姐之责, 这里的气氛再奇怪也不干她的事。
承厚宫的地建与临华殿不同,没有白石宫阶,比起天子宫阙, 更像是普通达官贵人之家的府邸, 有白墙朱门, 她在宫门口向守门的宫人禀明来意,宫人得令而去,不多时就回了过来,告诉她赵瀚正在寝宫休养,她若有事相商,可以直接进去面谈。
让她进寝宫或许赵瀚被心腹的背叛气得失去了理智,但段缱没有,自从她年满十二之后,就连段逸的寝居她都很少进去了,更别说赵瀚的寝宫、天子寝宫。那一刹那,被放置在宣政殿侧阁里的画卷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的心头快速掠过了一缕东西,但她没有抓住。
“既然陛下正在休息,那我就不打扰了。”她微笑着对宫人道,“等陛下得空了,我再过来。”
说完她就转身欲走,只是还没走出几步,赵瀚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表姐且慢。”